第001章

第一章

傍晚时分，诺亚号大型货轮穿过了英吉利海峡正驶向多佛尔海峡的时候，站在甲板上朝远处眺望的林一华感到前面弥漫了一种紧张与慌乱的空气。他有过亲眼看到武汉遭受日军野蛮进攻的痛苦经历，自然一下子就嗅出了其中的蕴涵。

“难道说这里真的爆发了战争吗？”他下意识地询问自己。

似乎是为了回答他的疑问，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接一阵的爆炸声。他本能地睁大眼睛，循着爆炸声传出的方向望去，刹那间，只见一团接一团的火光从眼帘蹿起，宛如撑杆跳的运动员，撑了一把把橘黄色的火柱，去触摸繁星闪烁的天幕。借着那遽然而起又遽然而逝的火光，他隐隐约约地分辨得出，远处的海面上，匆匆忙忙地穿梭着无数条船只，有的十分庞大，有的十分渺小，有的向诺亚号货轮准备驶入的港口方向疾速飞驰，有的却朝相反的方向奔去；它们全都好像乱了营的蚂蚁，看似保持着良好的队形，却实际上到处乱成一团糟，有的小船被后面的大型船只撞翻了，有的却像导弹一样朝别的船只身上奔去，有的则歪斜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离开原有的队形，在原地不停地转圈，或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在爆炸的间隙声中，人的叫骂声，船只的撞击声，强烈地冲击着林一华的耳鼓。

记忆深处蓦地跳出当年国民党政府及其军队从武汉朝重庆方向撤退时的情景，跟眼前看到的景象何其相似啊：都是一样的紧张，都是一样的慌乱，都是一样的船只呀汽车呀等等可以用来运送军队以及政府官员的交通工具在江面以及道路上来回穿梭，慌乱间甚至不需要敌人追杀，自己就相互碰在一起，完了蛋。凭着勉强可以听得懂的一点可怜的英语，从大副斯塔夫和英国水手的谈话中，林一华判断这是德国向英法军队开战了，英法军队战败了，要把军队撤到英国去。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啦？完全是他妈的发了疯！日本人在东边攻击中国；德国人却在西边攻打英国。整个世界都在打仗啦！打仗真有那么好玩吗？他妈的，一点也不好玩，那是要死人的，而且要死很多人。不说别的，日本人攻打武汉的时候，从天上朝武汉丢下了多少炸弹，炸死了多少武汉人；日本人攻进武汉以后，又在武汉屠杀了多少人！而且，大半个中国都被日本人攻占了，几乎每一天，都有数不清的中国人死在日本人手里，以至于只要有日本人存在的中国大地上，到处充斥着杀戮与血腥。中国是弱国，一百多年来，不是受到这个国家的进攻，就是受到那个国家的进攻，现在受到日本人的进攻也就罢了；怎么号称日不落帝国的世界头号强国的大英帝国，竟然也受到别国的攻击了呢？

他妈的，本以为登上了诺亚号，就可以逃脱日本人的奴役和虐杀，并且远离战争，谁知战争还是如影随形，虽说逃脱了可恶的日本人，却迎面撞上了德国人。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去投靠国军或者共产党军，哪怕一直在汉口呆下去也行，真要扔下这身一百八十斤的臭皮囊，也得扔在故乡，不要抛尸异国他乡才对。林一华愤愤不平地想道。

然而，他已经离开了故乡，而且自己工作着的诺亚号货轮正要穿越多佛尔海峡，前往伦敦，既然碰上了，就只能把命运再一次交给生死难料的战争。诺亚号是不是要卷进战争，是不是能够从战争的旋涡里冲出来，找到一条通向和平的道路，他无法想象，也想象不出来。

林一华是大约一年前从上海登上诺亚号大型货轮的。

在这之前，他在汉口的一条江轮上当水手。他体格魁伟，肌肉强健，犹如一樽纯铜铸造的雕塑，人只要戳在那儿，就有一种不言而威的气势。他为人热情、正直、胸怀坦荡。尽管自幼父母双亡，没有上过一天学，他却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以及超常的记忆力与领悟力，别人在他面前说上一些什么，他哪怕从来就没有听过人家的语言，也可以从人家说话的神态和动作上，准确地捕捉出人家的意思。他本来可以继续在汉口的江轮上捞生活，可是，眼见得日本人占领了武汉之后，动辄杀人放火，觉得成天提心吊胆的日子很难熬下去，心里就萌发了要出走武汉的想法。他曾经在一闪念之间动过投靠国军或共产党的军队去抗日的念头，却船长实在找不到比他更可靠更能吃苦更有悟性的水手，就总以这样那样的理由，绊住了他的脚跟。

“不是我不想在这里干下去，而是日本人太不把我们当人看。我要是不走，依我的脾气，早晚得跟日本人拼命，就是杀掉了几个日本人，最后也会吃日本人的枪子。”林一华迟迟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心里不由渐渐毛躁起来，终于忍不住了，对船长说道：“所以，请你明白，无论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不连累整个江轮上的兄弟，不连累你，你都应该早一点放我走。”

船长叹息一声，说道：“世道太黑暗，好人难活命。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等我一找到能替换你的人，你就走吧。”

果然，船长加快了找寻可以替换林一华的水手。林一华感到自己离开江轮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心里开始反复盘算究竟是投靠国军好呢，还是投靠八路军新四军好。却他盘算来盘算去，仍然拿不出一个准主意。这时候，就发生了一件事情，不仅让他放弃了投靠抗日军队的想法，而且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那一日，一艘蓝烟囱公司的轮船输送一批物资抵达了汉口。趁码头工人卸载物资的当口，轮船上的中国海员出了码头，浩浩荡荡去往妓院。他们都是上海人，说话叽里呱啦，谁也听不懂，却一个二个好像腰缠万贯的大爷，派头十足，目空一切，很招摇很惹眼。结果，他们人还没到妓院，就被称霸汉口的地痞流氓拦住了。一方存心找茬，一方颐指气使，一言不合，双方就大打出手。上海人一向强横惯了的，却这一次因为人数太少，再也强横不起来，只几个回合，就被打得哭爹叫娘，遍地找牙，想抱头鼠窜，却被汉口那伙地痞流氓团团围住，根本找不到逃窜的门径，只好打心眼里怨恨爹娘为什么没有给他们生一双翅膀。

就在这时候，林一华神兵天降一般，挺立在战场正中央，仅仅对那伙地痞流氓的头目说了几句话，就让他带领人马撤离开去。

上海人于是对林一华感激不尽。

有一个名叫龚三苕的铜匠，人长得精瘦，显得格外精明，马上就跟林一华套起了近乎，说道：“先生不怒自威，轻轻摇动一下舌头，就能令那群流氓地痞落荒而逃，真不愧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敢问先生尊姓大名，在哪儿高就？”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只不过碰巧在日本人攻进武汉的那天，看到他们的头领正被日本人追杀，我便出手帮了他一下，杀了一个日本人，让他趁机逃走而已。”

林一华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龚三苕打断了。他抱起双拳，摇了又摇，说道：“原来先生还是抗日英雄，失敬，失敬。这样，我们就更应该知道先生的大名，好为先生宣扬宣扬。”

林一华微微一笑，说道：“你我萍水相逢，何须知道名姓。只是，我想提醒各位，人逢乱世，不管到任何地方走动，还是不要太招摇了的好。”

“是啊，先生一语道破玄机，岂是常人所能做到的？”龚三苕说道：“不过，我们这些跑惯了江湖的汉子，对别人的恩情，一向是要牢记在心的。不为别的，只为我们自己的心里得到安慰。”

人家把话说到这个程度，林一华不好意思再拒绝，只得把自己的名字和在江轮上当水手的事情告诉了他。

“太巧了！我们原来是同行！”龚三苕夸张地惊叫起来。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这个人孔武有力，又很仗义，要是说动了他的心，让他跟自己一道做事，今后不论走到哪里去，不论跟谁发生了争斗，只要把他往外一推，世界上还有谁能够奈何得了自己呢？眼珠一转，马上说道：“林先生，既然你我都是在干一样的营生，请恕我直言，在长江上做事和在外轮上做事，绝对没法相比。你在长江上做事，充其量只能跑遍整个长江沿线，又能见识得了多少东西呢？如果先生愿意，我可以推荐先生到蓝烟囱公司来。在这儿，我可以保证，先生有的是机会漂洋过海，到外国去看花花世界。”

林一华说道：“本人正想逃离日本人占领下的汉口，不过，并没有想到过要去外国。那是洋人的世界，跟我们有什么相干？”

“人生在世，能够去不一样的世界走一走，体验一下不同的生活，有什么不可以的呢？”龚三苕说道：“何况，林先生想逃脱日本人占领下的武汉，其实就是不愿意看到日本人到处烧杀掳掠。中国军队这么差劲，你跑到哪里，日本人都会打到哪里，你不可能今天跑了明天又跑，天天都在跑反吧？你要是去了蓝烟囱公司，我保证你绝对碰不到日本人。”

林一华笑道：“我固然不想天天跑反，却可以去投军，打日本人去呀。”

“先生千万不可动投军的念头。龚某跑了不少地方，看到了许多军队跟日本人打仗的场面。那个惨呐，不是你所能想象到的。”龚三苕看到林一华脸上浮现了一抹愤愤不平的色彩，稍微顿了顿，调换了口气，继续说：“当然，要是中国军队真能跟日本人拼命打下去，打得再惨，也还值得，可是，没有哪一支队伍真正在拼命，都是一听到日本人来了，就脚底抹油，先行溜掉了。依先生的性子，投靠这样的军队，又有什么作为呢？只怕在队伍里呆不了几天，就会后悔。”

林一华眼帘刷地浮现出国民政府撤离武汉时的情景，的确没有亲眼看到过任何一支军队跟日本人拼过命，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

龚三苕心知林一华已经动了心，心中暗喜，继续鼓动如簧之舌，大肆挞伐着中国军队的灵魂，一直把整个中国军队斫砍得体无完肤，然后乘胜追击，添加一些个人的私料，吹嘘着到蓝烟囱公司的好处，几乎把一个外国人的公司吹嘘成了一座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