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头望了一眼天空,两人迅速做出决断,一齐赶往招待所。
熊光祖仍然在自怨自艾似的嘟囔着。忽地瞥见昔日的对手走了进来,他不由内心一颤,身子跟着就站了起来,颇有点得到解脱似的轻松,说道:“想不到,二位这么早就来请我上**了。”
“这么快就要走吗?难得回来一趟,为什么不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呢?”谢庭柱没会过意来,眉头微微一皱,语气里很有一些留客的意味。
熊光祖真诚地说道:“上天能够让我死在家乡,死在往日的对手手里,也算是对得起那些因为我而付出宝贵生命的英灵了。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动手吧。”
“熊先生是在责怪我们昨天的失礼吧?”行署专员哈哈一笑,把手递了过去。
熊光祖迷惑不解地望着他,下意识地问:“难道你们不想为死去的人报仇雪恨吗?”
行署专员微笑着摇了一回头,说道:“我们不需要冤冤相报,而应该把仇恨记在心间,以便警示后来:要懂得珍惜生命珍爱他人,千万不要妄起刀兵,应该珍惜和平。”
谢庭柱接过了搭档的话柄:“是啊,仇恨只会蒙蔽我们的双眼,干吗要对昔日的恩怨耿耿于怀呢?不错,你的确残杀过我不少的优秀**党人,甚至我自己,也蒙你关照,好几次都差一点儿见了阎王;但是,那都是几十年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我们终于又坐在了一起,一同憧憬未来、一同开创更加美好的生活,才是最好的策略嘛。”
“你们真的不会杀我吗?”一夜的恐惧与不安换来了如此结果,熊光祖分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压抑住满腔的惊喜,结结巴巴地问道。
“你是远道而来的贵宾,我们干吗要杀你呢?”专员微笑道。
“这么说,我可以不死吗?”熊光祖仍然难以置信地盯着专员的眼睛,也想扫视一眼昔日的生死仇敌,可是,眼睛刚一转向,就又内心有愧,低垂了脑袋,追问道。
谢庭柱脸庞浮现一抹说不清什么情愫的光彩,回答道:“如果杀掉你,真的能让死去的英灵得以复苏,我会毫不犹豫地取了你的性命。但是,逝者逝矣,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让他们死而复生,我们就还是应该放下过去的仇怨,把一切不愉快的回忆亲手掩埋,大家携手并肩,一起开创出一个崭新的未来。”
行署专员猛一听地委书记竟说出如此刺耳的话来,暗地里向他使了一个制止的眼色,却一番辛苦付诸东流,连忙左跨一步,给他一个肘部,同样没能阻截他的话头,只得面露尴尬的微笑,脑筋一转,找到介入的话题,试图打个圆场。
不料,熊光祖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快,反而神情激动地向地委书记伸出了双手。
台商激动地说道:“你是一条光明磊落的汉子。你的话,我信!但是,虽然你们饶恕了我过去犯下的罪孽,我也不能原谅自己。我万分真诚地向你道歉,也向那些惨死的英灵们表达我悔过的心情。今后,只要活着,我就会不停地反省自己,教育我的子女和员工,本着敬畏之心对待一切生灵,期盼两岸华夏儿女携手共创我们的未来。如果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把一部分产业转往家乡,以表达我的诚意。”
战场上的生死对头走到一块,找到了共同关心的话题,过去的恩恩怨怨在他们把酒言欢的当口涣然冰释,冰释前嫌的喜悦与欢乐一直萦绕在他们头顶,让他们放飞心情。
然而,这种欢畅的场景总是易逝的。台商还要去生他养他的村落,那儿有他的父母,有他的亲人。谢庭柱当然知道这一点。他已经给相关人员打去了询问电话,详详细细地了解清楚了熊家的现状。
熊光祖的父母只生了他这么一个儿子,此外别无近亲。自从熊世杰走向与**党人为敌的道**以后,他的父母也对**党人深恶痛绝,每每行事处世,总以将**党人的政权推翻为乐事,做出了许许多多**、帮助顽敌屠杀**党人的勾当。因而,当**党人建立起稳固的新政权时,他父母的命运就决定了:与**为敌的人遭到了无情的镇压。这就是他们的归宿,一对恶贯满盈的反**分子最后的劫数。
了解清楚这一点,谢庭柱颇费踌躇。他跟熊世杰的恩怨可以因现行政策的缘故和自己的宽宏大度而一笔勾销,也明知当年新政权所采取的镇压行动无可厚非,可是,要将实情告诉他,未免过于残酷。任何一个人,恶魔也罢,天使也罢,一旦被迫远走他乡,思念亲人的情结一定如日俱增。几十年的思念凝聚而成的情感无法疏导,无法发泄,反而得到如此噩耗,谁能承受得了?
熊光祖没有为自己欠下的血债付出代价,反而成为昔日死敌的座上宾,受到如此隆重的欢迎,不由大喜过望,渐渐将昨夜的惶惑不安抛诸脑后,恢复商人本性,脸庞挂了笑靥,嘴巴里流淌着源源不竭的甜言蜜语,把所有陪同他的地区领导说得心中含了蜜似的,一个个高兴得差一点儿就要手舞足蹈。
他不失时机地说出了准备去父母坟墓拜祭的打算,本以为纯属家庭琐事,不会有人随声附和了,谁知谢庭柱决计亲自全程陪同。他更是兴奋不已,连称不敢当,其实内心早就巴不得尽快启程,免得夜长梦多,对方一个爽约,岂非空欢喜一场?
谢庭柱本来没打算陪同台商一道去祭奠他的父母,也不想做这样的安排,可是,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向客人解释他的父母被镇压的事实,派人员随同吧,又担心一旦随行人员掌握不好分寸,就会因此**掉好不容易才轻松起来的气氛,权衡再三,这才即兴做出亲自前往的决定。在他的潜意识里,我这个几次三番差一点儿被你要了命的人如此大度地宽宥了你的罪孽,你熊光祖就算有切肤之痛,总不能过分露骨地痛恨**的正义审判吧?何况,一**上,还可以找到机会先向他打一个预防针呢。
陪同过去的仇敌祭奠被**政府镇压的反**分子,毕竟是一件很别扭的事。谢庭柱本想毫不张扬地就把那一页给翻过去,谁知孤零零的一辆小车刚刚抵达熊家大湾的边沿,老远就看见一大堆人乱哄哄地围在一棵槐树下,翘首朝着马**方向张望。
没俟车子停稳,众人就一拥而上,纷纷扬扬地向地委书记表白内心的敬慕之情。
谢庭柱变得非常难堪,瞬间的不自在过后,只得挥洒笑意,向人们谨致问候。
就有人自告奋勇地介绍起众人的来历。原来,他们是熊家大湾所在乡政府的官员,得到了地委书记前来祭祖的消息,悉数前来表达哀思的。地委书记没有准备的祭祀之物,大家替他预备齐全,鞭炮呀,烧纸呀,纸人纸马纸轿呀,堆成了偌大一堆,全部恭恭敬敬地安放在槐树底下。
谢庭柱更觉难堪,含含糊糊地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将熊光祖介绍给大家,立即询问有谁知道熊世杰的父母埋在哪里。
众人一听,全都愣了:该不会地委书记的父母就是被镇压的反**吧?
几乎只是一刹那的工夫,终皆释然:谢庭柱怎么也与那狗地主扯不上关系,听说熊世杰跑去了**,这可是众人皆知的事实。难不成眼前的台胞才是那个可恨的反**分子?
大家都这么疑虑着,谁也不作声。
熊光祖心里一阵酸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由分说,砰砰砰地向众人叩了三个响头,眼中噙了泪水,哆哆嗦嗦地说了开来:“列位乡亲父老,我就是熊世杰,我和我的父母,给大家造成了无法原谅的伤害。在这里,我向你们叩首了,希望你们宽恕我吧。”
“坏小子,你做的事不可原谅!”从人群中闪出一位老汉,手指熊光祖的鼻子,恨声不绝地骂,一口气缓不过来,差一点儿闭过气去。
“杂种!我们不要你假惺惺地道歉,你**吧!”另一个老汉跺脚骂道。
“小子,我把你一家人都杀光,再向你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哄人的话,你可以原谅吗?”一个年约八旬的老太婆挤上前去,同样是骂。
熊光祖不再啃吭声,更不敢看大家愤怒的目光,只顾低垂着脑袋,将所有难以入耳的谩骂吸进耳管。
他的行为被大家又一次误解了。人们以为他是故意装孙子,好赢得同情之后,趁人不备,再一次祭起他过去常用的手法,向**群众反戈一击呢,于是更加怒火冲天,詈骂不绝。
谢庭柱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一副模样,赶紧出面干预:“大家不要激动,且听我说几句,好吗?”
现场煞地一片安静,一双双渴求的眼睛注视这位大人物。
地委书记顿了顿,说道:“不错,他就是当年干了许多坏事的熊世杰。不光你们深受其害,我自己,也几次三番差一点儿被他送下地狱。我们能够忘却过去所受的伤害吗?不能,你们不会,我也不会。可是,请大家仔细想一想,揣着伤痛过日子的滋味好受吗?何况,熊世杰的父母,因为犯下了滔天罪行而被新政府镇压了,我们已经报仇雪恨了。熊世杰流浪在外几十年,诚心前来请求赎罪,我们干吗不给他一个机会呢?给了他一个机会,同时也就是给了我们自己一个放下恩怨、憧憬未来的机会。我们这是双赢的结局呀。与其相互仇恨至死,不如一块面向未来。这也是我党新时期的新政策。所以,乡亲们,放下个人恩怨,共建美好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啊。”
众人听完这番话,一个个沉默不语,其实内心早已动摇开来,纷纷相互张望,寻求统一的立场。
熊光祖勾起了辛酸的回忆,悔恨的泪水扑簌簌地掉落下来,嘴唇翕动,期期艾艾地道歉,诚诚恳恳地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