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幽幽地说:“是啊,你是没有。这些年,为了帮你实现理想,许许多多事情,我能够承担得了的,就独自承担着;我承担不了的,其实父母也瞒着我。”
妻子的话说起来轻柔,却字字像钢针一样敲击着他的心房,使他的心一阵阵发痛。多年以来,他的确把家里的一切全部推到妻子身上,很少问询父母的现状,也很少留意亲人的感受,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涌上心头,使他羞愧,使他难过。他仿佛做错事的孩子,低垂着头,脑海里不时浮现出父亲的脸庞。这张脸庞,似乎痛苦,似乎哀怨,似乎正怒视他那不孝之子;也似乎满足,似乎鼓励,似乎正给予儿子事业上的支持。
想象这么多年来,为了那个永远实现不了的梦想,连父亲有没有病也不曾问一声,到头来却是如此结果,他由衷地发出一声哀叹。
他要忏悔,他要赎罪,他突然觉得有满腹的知心话要向父亲倾诉;他要利用这难得的清闲回到家乡,坐在父亲的坟头,去倾听他的教诲。尽管这个教诲再也无法听见,但是他宁愿相信凭着父子之间血脉相通,能够找到一条彼此沟通的**经。
这一幡然醒悟,使他深切感受了亲情的温暖和憧憬的力量。他多么希望父亲实实在在地活着,自己陪他谈心,陪他漫步,陪他坐在医院的长椅子上,陪他站在田野的庄稼旁……
正当华天雄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的时候,儿子走到他身旁,双手捧着那个作文本,递给他,说:“爸爸,你没有回家,但奶奶说一直瞒着你,不能让你分心……我好想爷爷……这是我写的《我想念我的爷爷》。我再也见不着爷爷,可是我真的好想他,我把它拿出来,每天都要看看……”
华天雄接过儿子递过的本子,翻看着,一会儿,又泪眼婆娑了。
我爷爷是个平凡的乡下老头,个子不高,常晒太阳的缘故,浑身黝黑。虽说不识字,但他懂得的道理可多了。他对我也很好,甚至比爸爸对我还好些。所以,虽然他去世了,但我时时想起他。
记得有一年夏天,学校放署假,妈妈带我回去看望爷爷奶奶。不知怎么搞的,我突然头痛,还发烧,一点劲也没有。一家人吓得不知所措,爷爷不顾天热,带着一顶旧草帽,背起我就去看医生。因为是农村,看医生要走很远的**。爷爷快七十岁的人了,硬是把我背到诊所。可是很不幸,医生不在家。爷爷只好又背上我,到更远的地方去。也许,爷爷的勇气吓退了病魔,再没走多远,我的病竟然自个好了。
我高兴得从爷爷背上跳下来,欢叫道:“爷爷,回去之后,我一定告诉爸爸,让他出钱给你开一间诊所,你来当医生,又轻松,又不晒太阳。”
爷爷笑着摸了**的头:“爷爷没文化,不能当医生。”
我不服气地说:“你怎么不能当医生?你不是把我的病背好了吗?你干脆就叫背医生。”
爷爷看着我一本正经的样子,哈哈大笑,硬是把汗水和眼泪都笑出来了。
还有一次,河里涨水,能淹到大人的头顶那么高。村里的小朋友都高兴地跑到河边,找了一块河流不太湍急的水域去嬉水,去打闹。我不觉心动,也跟了去。爷爷担心我的安全,陪同我一起去了。但我不会游泳,心里害怕,想下水又不敢,只在河边来回走动。爷爷连忙脱了上衣,只穿一只大裤衩,抱起我就走到水中央。我吓得忙闭上了眼,只叫救命,爷爷认真地说道:“想游泳又怕下水,一辈子都游不了。”
说着,就将我放进了水中。我强忍住不再叫了,挺直了身子,呀!河水才到我胸前。原来,爷爷对这里的河水很熟悉,故意挑选比较浅的地方试試我的胆量。这一下,我可乐了,真是痛快地感受到了水带来的欢笑。
接着,爷爷就托起我的身子,教我在河里憋气吸气,直到我能浮在水面,爷爷才放心地站在一旁观看,一面又捋捋胡子,笑**地说:“真是个勇敢的孩子。”
尽管打我记事起,我就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离老家数千里之遥。但是,每次回家,爷爷都变法哄我开心,教我成人。我心中,我的爷爷才是天下最好的爷爷。现在他突然去世了,奶奶说他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享福去了。可我总惦念他,我知道,他一定很惦念我。我多么希望能够在梦中,插上翅膀飞到爷爷的身边,看一看他那张沟沟坎坎的脸是不是平整了,再在他身旁撒撒娇,逗他开心。我知道,我这么想,爷爷一定会开怀大笑的。
看完这些,华天雄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不由自主地抱起华文彦,哽咽着说:“孩子,真是我的好儿子。爸爸也没这么对你爷爷牵肠挂肚过。”
华文彦目不转睛地看着爸爸,说道:“妈妈说,其实你也很挂念爷爷他们,只是不肯说。”
华天雄把儿子抱得更紧,眼睛却朝妻子望去,什么也说不出来。
杨柳心里一颤,说道:“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我用不着说什么了。只是,你应该回老家看一看。”
四
华天雄回到故乡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时分。
家乡的空气异常清凛,漫山遍野覆盖着白皑皑的积雪,大片的雪花仍如鹅毛般地飘落而下。刺骨的寒风吹拂着冰封的树顶,激起咔嚓响声,宛如演奏哀怨的音乐。
他摸索着山**向父亲的坟前跌跌撞撞地爬去。多年未曾回到故乡,他却领略不到故土的亲切感,心中只有一个目标:父亲的坟墓。这片坟地对他而言,就是他的全部。父亲的笑声、父亲的叮咛、父亲的期盼,仿佛都埋葬在风雪笼罩的山脉。
一**上,他心如刀割,思绪飞到久远的过去,眼前依稀出现了奶奶病逝的情景。
那一年,他刚进军校,头一次放寒假。火车一行数千里,把他吐出车厢,却碰上了一场暴风雪,把回家的**封得严严实实,举目望去,整个世界白皑皑一片,到处不见行驶的车辆。望着这冰冷的场面,他的心里却像火烧,祖母、父亲、母亲、哥哥,一个接一个亲人在眼帘浮现,还有渴望尽快见到杨柳的冲动,迫使他一咬牙,甩开膀子,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冰雪封住的六十里山**。
终于兴冲冲地回到了家,他原以为一定可以给亲人一个意外的惊喜,不料,迎接他的却是:正屋里架了一口棺材,父母亲戚身穿孝衣跪在前面,嘁嘁惨惨地啼哭着。
他宛如遭了雷殛,眼泪禁不住扑簌簌地掉落在地,双腿缓缓地跪下来。
那是一次撕心裂肺的经历!如果说新兵那一年偷偷跑回家,除了认识杨柳之外,就只能让长辈感到揪心,那么,现在正正当当地从军校放假回家,自以为可以告慰亲人,可以和杨柳相聚,谁知却碰到祖母撒手人寰。
他意识到了生命的脆弱,也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是当兵蕴涵的意义。他是军人,只要穿上军装,就无法逃避这种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当兵人身上的命运。他只能暗暗发誓,一定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一定要亲自照料父母,让他们颐养天年。
然而,十五年过去了,他并没有做到;在同样的天气下,迎接他的是一个更加惨痛的事实!奶奶去世,他还能赶上送葬;父亲的棺木却已经掩埋,只留下一抔黄土砌成的坟丘。
到了,到了,这就是父亲的安息之地,也是活人与逝者阴阳相隔的土丘!
这座坟墓,造得十分庞大,宛如山上肿起的土丘。坟四周及坟顶,十余只光秃秃的花圈结了冰,在寒风下咝咝作响。
华天雄双腿一软,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坟前,失声痛哭。
不一会儿,泪水模糊了双眼,眼帘隐隐约约地飘荡着一个人影。他睁大眼睛看去,赫然发现父亲正从冰冷的坟墓中走了出来,老远就伸出双手,似乎要扶他的儿子起来。
他正有满腹的话要向父亲倾诉,不由欣喜若狂,起身就去迎接父亲,可是,双脚早就麻木了,不听使唤,人还没站起来,就眼前一花,重重地栽倒在地。等他仰起头来再去看时,已经没有了父亲的身影,周围只是白皑皑的山峰、飘浮的雪花以及凛列的寒风。
“爸爸!”他痛苦地叫了起来:“你是怪儿子没有早一点回来看你吗?”
“不,你不会因为这一点就怪你儿子。你知道,你的儿子是在你的鞭策与鼓舞下,才树立起远大的理想。你的儿子只不过是平头百姓,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没有捷径可走,只有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有时会碰得头破血流,也得咬紧牙关,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其实,爸爸,儿子表面上很坚强,却一**走来,也很辛苦,也很痛苦。要不是你和杨柳默默地支持着我,儿子恐怕早就撂挑子了。你是理解儿子的,儿子回来晚了,你决不会因此就责怪我。是不是?”
“你难道是怪儿子没用,辜负了你的期望,忙碌半生,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吗?”
“是的,儿子没用,儿子辜负了你的期望。可是,儿子努力了。你不是说过,只要努力了,真的到了脱下军装的时候,能够心安理得地说一句‘我没有给军旗丢脸’,就仍然是一个合格的军人吗?”
“我失败了,但是,我敢大声说:‘我是一个真正的军人’!所以,请你不要怪儿子,快跟儿子见面吧,儿子有好多心里话想跟你老人家说呀。”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只有这样,父亲就会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蓦然,寒风中送来了人的气息,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他一阵狂喜,以为父亲再一次走出了坟墓,放眼望去,却只有光秃秃的花圈在寒风下瑟瑟发抖。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脑袋一摆,侧过头去,透过满天大雪,果然看到一个人影隐隐约约地朝这边摸过来。
父亲正朝自己走来,不是从坟墓,而是从侧面的小**上。
父亲没死!他欣喜若狂,连忙挣扎着爬起身大叫一声:“爸爸。”
接着就滚进了雪堆里。
“天雄!”一个凄厉的尖叫声穿透雪幕刺进了华天雄的耳管。
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