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天雄终于**过来,知道父亲不可能再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了,挣扎着想从雪地里爬起来,去迎接母亲,但是双脚仍然动弹不得,只好趴在雪地里高声呼唤着。
母亲艰难地爬上了冰雪覆盖的山丘,来到他身边,颤颤抖抖地抱住儿子。
华天雄看到母亲满头银发,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再也不健壮了,不觉心底一酸,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妈,您不孝的儿子回来了,回来晚了,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孩子!”母亲替他揉着双脚,也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妈妈,”华天雄悲凄地说道:“人常说,眼睁睁地看见亲人在身旁离去,可是我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太愧对亲人了。”
母亲非常痛心地安慰道:“别这么说。你有事业,当然要以事业为重。你爸爸临死前,还一直念叨着你,说他这辈子唯一自傲的就是养了你这么一个好儿子。”
华天雄痛苦地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我不是一个好儿子。父亲生前,我没有好好奉养他;死后,我连**子的孝道也尽不上。”
母亲连忙截住了他的话头:“你不是不想尽孝道,你是在打仗。”
华天雄又是一阵心痛,眼泪再一次流出眼窝,哽咽着说:“我真没用,一门心思研究打仗,抛却了家庭,冷淡了亲情,最后真的上了阵,连仗也打不好。”
“你会打胜仗。”母亲苦笑道:“你爸爸一直这么跟我说。我也相信,你会打胜仗。”
华天雄心如刀割,默默地摇了摇头,挣扎着终于站了起来,缓步走向父亲的坟头,说:“爸爸,我的军旅之**已经走到了尽头。今后,我就回来伴陪您们,不让您们再受到一丝病痛和伤心。”
说到这里,他忽然望着母亲,问道:“我怎么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爸爸得肝病呢?”
母亲极力回想了一下,回答道:“你爸爸原来并没有感觉,只是这半年一直叫肝区痛,农村医疗条件差,家里没钱,又不想打扰你,只找了湾里的医生看过。”
华天雄又一阵悲从心来:“半年多来,爸爸一直叫肝区痛?”
母亲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从她痛苦的表情上,华天雄想象得到父亲所遭受的疼痛。他默默地在父亲坟边伫立着,心中充满了痛苦与悔恨。
他的眼前,仿佛晃动着父亲痛苦挣扎的身体;他的耳旁,仿佛听见了父亲那临死前受病痛折磨发出的哀叫。他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就一直这么伫立着,极力想从心灵架起一座同父亲沟通的桥梁,让这可恶的时间倒流,竭力用自己的心自己的血去抚慰父亲的病痛。
伫立了很久,他又陷入麻木,连母亲催他回家去的话也听不见,眼前只飘浮着父亲年迈的身体在亦真亦幻中痛苦地嚎叫。
母亲于是着了急,一面拼命地摇动他的身体,一面啼哭道:“你要是急出个好歹来,一家人今后还能指望谁呀?你怎么就不想想,你爸爸病了那么多年,死对他是一种解脱,他是享福去了呢?”
死是一种解脱,死是享福,死还是永生!这就是母亲的逻辑,是豁达,是安慰,还是无奈?华天雄说不清楚,只有看着母亲,露出了凄苦的笑脸。
母亲越发痛惜万分,不敢再让儿子继续呆下去了,连忙催促他回家。华天雄顿了顿,轻轻地叹息一声,再朝父亲的坟头跪拜一回,就扶着母亲慢慢地走下山。
华家湾是依一座低矮的山麓建起来的,几乎没有规则,被积雪覆盖着,整个村庄与山融为一体,变成一片洁白晶莹的世界。村前的池塘,已被坚硬的冰封住了。没有动物走动,也不见人的气息。只在不远处,才能听见人的吵闹和咳嗽,显出村庄活的跳动来。
不一会儿,华天雄就扶着母亲穿过整个村庄,来到最尽头的家中。
一进门,便见正屋靠墙壁处燃烧着一堆火,火头上不断漂荡着较为浓烈的烟雾。有两个人坐在那里烤火:一个是华天雄的哥哥,面目消瘦,胡子拉碴,头发竖得像刺猬,身体看起来很不健康;另一个是二叔,身体健硕,五大三粗,似乎浑身透射出一股使不完的力气,尽管年过花甲,依旧不掩其挺拔之态。
华天雄跟他们打过招呼,扶母亲坐在一把椅子上,顺势坐在二叔同母亲中间的一个座位上。
“几年没回来,见不到你爸爸了吧?再过几年,恐怕连我这把老骨头你也见不到了。”二叔感慨地说道。
华天雄张了张嘴,却万语千言涌上心头,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苦涩地低下了头。母亲见二叔扫了儿子一眼,脸色有些激愤,生怕他说出更难听的话,立即出面制止。
二叔只得把即将弹射而出的话收回嘴巴,针对母亲问道:“你怎么晓得天雄要回来?”
“我哪晓得他要回来?只是看到他爸爸坟前有人晃动,就去看看,才晓得是他。”
二叔笑了:“都说你老眼昏花,看起来好着呢。”
母亲幽幽地说:“自己的儿子,有时候好象也有感觉。这几天,其实我老觉得天雄要回来一样。”
二叔还想跟亲嫂子打趣,却不经意地瞥了华天雄一眼,不满地说道:“别再这样,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提得起放得下,又不是天塌了。再说,生老病死,人总是这么一个轮环。活到一百岁又怎么样?总是一个死字。你尽到了孝心,这就够了。”
华天雄仿佛被人狠狠地抽了一个嘴巴,心里想道:我尽了什么孝心?父亲在世,一连几年都不能回来看看,死后也没有时间料理后事。一念及此,忍不住又眼泪直流。
二叔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思,轻轻叹息一声,说:“你不能回来,杨柳能回来也是一样嘛。她虽说是女人,在家里住了几年,对农村的风俗人情都很熟悉,安排事情很有条理。当时屋里屋外,不都全指望她吗?你有这样的媳妇,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还难过什么呢?你父亲走了那么久,不需要你再难过了,反倒是你,得仔细想一想今后该怎么办。**高血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复发;你哥从小抽筋,落下后遗症,照顾自个都很困难。有你爸在嘛,一家人还有个主心骨。现在呢?这个责任明显落到了你肩上了,也不能总指望杨柳一个女人家吧?”
华天雄深情地望着二叔,点了点头,就要肯定地答复他,却被母亲抢过了说话权:“孩子,别听你二叔的,你爸走的时候也说过,你继续**的事,家里还是不要你管。”
二叔火了,高叫道:“嫂嫂,他把二十年大好时光放在部队,也该够了。再说,你这个家,总得有个主心骨吧。天雄在这里,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一是他把你们带到部队,二是转业回来。再没有其它的**了。”
“孩子们也难。”母亲叹道:“人家杨柳毕竟不是农村人,跟天雄结婚,也没落到什么好,先是把好好的工作给弄丢了,跟我们一住就是好几年,后来随了军,也没找到工作,文彦又读初中,光凭他一个人,怎么负担得下。再说,我还能动……”
二叔大叫一声,打断了她的话:“那他完全可以转业回来呀!”
母亲没好气地说:“孩子有孩子的想法,我不想拖累他。”
华天雄内心隐隐作痛,连忙劝解道:“你们不必再说了,今年部队会让我转业的。”
二叔心下十分喜欢,脸上露出了得胜的笑容。
母亲却怔怔地看着儿子,问道:“孩子,该不是犯事了吧?”
见母亲仿佛一下子失去精神支柱,华天雄心里愈发难受,凄苦一笑,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你的儿子再不济事,也不会走邪**呀。是我年龄大了,得为年轻人让**。”
二叔神气活现地说:“你看,是不是?部队是人长呆的地方?早叫你回来,你不听,现在还不得回来?”
母亲极不耐烦地白了二叔一眼,说:“现在回来,也好。你想过没有,到底回哪里?”
还没容华天雄回答,二叔立即叫道:“还能回哪里?人家当了再大的官,最后也是落叶落归根。天雄当然应该回到县里来,这还用问?”
母亲不高兴了:“孩子有自己的想法!”
二叔生气了,从地上摸起一根湿淋淋的棍子,扔进火堆。伴随劈叭的火叫声,二叔响亮地叫道:“就你和哥把孩子惯的,也不看看是什么世道。人家哪个不是在替自己打算?你们倒好,口口声声当兵卫国,别尽想着只过自己的小日子,害得家不成个家!真是外国人打来了,也还算了。都快二十年没打仗了,当兵不过是奔个前程,认那个真干啥?看看人家华天宝,书读得没天雄多,也没当过兵,不是发财了?一家人火火红红的像财主老爷一样,要多神气有多神气!”
“你就知道神气,怪不得你哥总说你不再配当党员了。”母亲不耐烦地说道。
二叔激动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叫道:“哥哥就是一根筋!党员难道就应该穷一生?难道叫大家富起来不是党中央说的?不会随着形势走,一辈子只会钻牛角尖,怎么样?当了一辈子党员,二三十年支部书记,死了,又有谁说他一声好?村里乡里又有谁来过问过?人家天宝的老子死了,从村里到县上,成群结队的人来看望。为什么?还不是我们穷些人家富些。富了,懂吗?富了就有人来看你,可不管你到底是什么出身。”
见二叔还想吼叫下去,华天雄连忙息事宁人:“算了,别说这些了。回不回来以后再说,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