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天雄在家只呆了十几天,就被师长召了回去。
一走进尹光召的办公室,首先落入眼帘的是中间有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左侧整齐地堆放了一些书和文件夹,有一本打开的文件夹放在桌面上,师长正在翻看,旁边笔直地站了一名少尉,正等候指示;右侧放着一台手提电脑,机子开着,黝黑的脸庞闪动一只大大的眼睛,盯着身边一部桔红色的电话机。左侧及正前面靠墙的地方,各放了一排沙发和茶几,陆晓峰就坐在那儿。后面是一长排连成一体的书架,里面装满了书。
看到他进来,师长抬眼示意了一下;政委招手让他坐在旁边,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遍,一副欲言犹止的样子。
自从演习结束以来,陆晓峰几乎成了风暴的核心。不仅任天亮范韶峰对他冷嘲热讽,连一向关系密切的军长孙允正也大发雷霆,责令他协助尹光召限期彻查清楚,稍有迟延,就会马上提请军党委研究解除他的职务。尹光召倒是替他说了不少好话,要不然,别说眼看快到手的少将军衔泡了汤,连军装恐怕都穿不成。他只有横下一条心,再也不管胡英明林笑天是不是心腹爱将,是毒瘤,就得剜除。
剜除毒瘤之后,他将得到什么?他当然知道,打了狐狸,身上多少要沾点**。更何况,这两只狐狸还是他一手养大的呢。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谁叫事情逼到这个份上呢?
凭心而论,他暗地里的确痛恨胡英明林笑天做出如此不可理喻的勾当。
当华天雄胡英明林笑天一同来到部队的时候,风起云涌的改革浪潮已经冲垮了原有道德价值观筑成的堤坝,一切向钱看成了人们的最新行为准则。但是,部队似乎还是世外桃源,再加上南边战事频仍,练兵习武,崇尚奉献,依然构成部队生活的主流。天生的军人性格,使他们成为部队的宠儿,也成了他最为依重的部下。
几年以后,南边太平了,中国周边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贸然发出军事挑衅。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一片歌舞升平,改革开放之风渐渐吹软了军队的耳朵,迷惘了军队的眼睛。
于是,军队迫切需要在新形势下重新找准自己的方向。
有人堕落了,有人不思进取,也有人咬定青山不放松,一如既往地把理想扎根在部队的土壤里。胡英明林笑天成了前者,华天雄却是后者的代表。他自己,再也不是以前的陆晓峰了。
他虽说仍然相信军队无论在什么时候都需要像华天雄一样的人,却吹软的耳朵里更爱听胡英明他们说的好话,迷惘的眼睛里更爱看胡英明他们手里的真金白银。因而,他不知不觉疏远了华天雄。
疏远归疏远,但是,陆晓峰明白,他还需要华天雄,他甚至在很多场合曾明确地告诉过胡英明林笑天,对他们昔日的朋友要手下留情,莫把人家赶尽杀绝。毕竟,华天雄不仅肚里有货,而且心里有根。这一点,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来。要不然,为什么他在华天雄早过了任职最高年龄的时候,还把他留在部队呢?他可以违心地把华天雄说得一文不值,狗屁不是,却心底下,另有一杆秤。
因为他清楚,虽说社会上形形**的东西都会在部队打上深深的烙印,但是,部队还是要准备打仗的,还是需要军事干才来支撑。要不然,万一哪一天某个国家不是把导弹和制导炸弹扔进中国驻外大使馆,而是径直扔到北京,扔到上海,或者干脆纠集军队,随时准备发动攻击,靠谁去力挽狂澜?难不成大家绑在一块,拿肉体去抵御吗?
如此浅显的道理,怎么胡英明林笑天两个混球就是不懂呢?
到了这步天地,真的把他逼向了难堪的境地。
想当初,他疏远与冷淡华天雄之后,昧着良心,借用华天雄取得的成绩为林笑天胡英明做了多少好事啊。要不然,这两个家伙怎么会脱颖而出,当上团长政委呢?现在,事情差不多快要曝光。他得检讨自己扮演的角色,也得检讨用人原则。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曾经对胡英明林笑天说过,人应该分亲疏远近,是亲信,你做出了一点成绩,可以放大十倍百倍地为你宣传为你呐喊为你争取荣誉与提升,出了问题,就权当交纳的学费;不是呢,管你做出多少事,都是你应该做的,却在私底下把功劳拱手送给别人,出了问题,对不起你了,砰的一棍子打死,省却日后的麻烦。
眼下,他的原则撞上了南墙,前程也因此蒙上了厚厚的阴影。还有挽回的余地吗?查清问题,把胡英明林笑天踢出部队,就算完了吗?不,还有一个华天雄。不用他,没人会答应;用他,又情何以堪?
还有师长尹光召,一双敏锐的眼睛能够看透一切,该怎么向他解释?就他在军长面前仗义执言来看,他算得上有情有义的男子汉。但是,人心隔肚皮,哪能事事对他和盘托出呢?踌躇了好几天,他终于避重就轻,把大家都知道的事对尹光召说了一遍。
尹光召果然善解人意,当仁不让地敲定了处理此事的大盘,多少让陆晓峰减轻了一些不必要的尴尬。
就在陆晓峰心里滚过一阵阵波澜之际,华天雄的内心也颇不安宁。差不多十年了吧,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跟老指导员接触过。没想到,两人竟突如其来地又挨在一起了。
是他想亲眼看到自己脱掉军装,以示最后的羞辱吗?不,堂堂一个师政委,犯不着跟一个小小的营长治气。何况,里面还有一个师长尹光召。
当接到师长署名的电报时,他就感到纳闷,感到不可思议。他怎么也不相信,一个就要从部队滚蛋的老营长,在最后时刻,竟会劳驾师长亲自跟他谈话。要说不是为这事吧,他实在又想不出其它的理由。军装仍然穿在身上,他就仍然是一个军人,不管他多么不解,执行命令是第一位的。于是,他立即归队,径直来到师长的办公室。
只一会儿,少尉拿着文件夹出去了。师长与政委交换了一个眼色,就拿起电话,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身子向前一倾,关切地问:“你父亲的后事,都处理好了吧?”
华天雄心头一热,感激地说:“谢谢师长关心,都处理好了。”
政委凝视着华天雄,缓缓**话头:“对你父亲病逝,我代表师党委表示慰问和悼念。你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解决,请不要隐瞒。”
多少年没听到这种贴心话了?华天雄心里隐隐涌起一种感激的情愫,下意识地朝陆晓峰望了一眼,机械地说道:“谢谢**关心,我父亲的后事都处理妥当了。”
政委微点了一回头,说:“那好,我们言归正传。在宣布一项命令之前,有些事情,我们要找你了解一下。”
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短短几天的故乡之行,对华天雄来说,恍若隔世,他不再试图找一份工作,也不再试图做徒劳的挣扎,已经做好了自主择业的准备,但真的要脱下军装,心中却多了一份惆怅,也多了一些留恋。
尹光召见陆晓峰向自己递了一个眼色,会意地先开了腔:“华天雄同志,我虽说担任师长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演习之后,对你有所了解,知道你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基层干部。所以,特地把你找过来,想请你谈一谈,你对那场对抗演习有什么看法。”
华天雄脑子里一片空白。尽管他一直都在思索这次演习究竟给自己给部队带来了什么,但是,一旦从周水朝口中得知了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他不禁深深为之震惊。这些话他又怎么能说出口呢?倒不是因为害怕周水朝的恐吓,或者担心陆晓峰的偏见,而是无凭无据,有谁相信?
于是,只怔怔地盯着尹光召,仿佛完全不理解他的意图一般。
陆晓峰笑道:“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在师长办公室里,你说的任何话,都不会再有外人知道。”
华天雄假装思索地挠了挠头,还是不愿说出一个字。
尹光召笑了:“听说你一向敢于直言,怎么成了闷葫芦?莫非你觉得我们的诚意还不够吗?”
陆晓峰心里明白,华天雄对自己心存芥蒂。
本来,他先前就想到了这个问题,没打算出席这次谈话。可是,师长硬是把他拉了过来。现在,不将华天雄内心的疙瘩化解开,谈话一样进行不下去。
他说道:“师长和我诚心想听听你对这次演习的意见,希望能给以后的工作一点启示。要知道,师里的演习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一场更大规模演习的起点。不错,在那场演习中你是失败了,但师党委也不是睁眼瞎,谁的责任,还是分得出来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华天雄不能再沉默了:“其实,这次演习开始还是比较规范的,只是后来越来越离奇。究其根源,我想,主要在于大家对高技术局部战争的认识不足。时间充裕时,还能够规划出战争的基本轮廓,一旦情况发生变化,就找不着北,只能用传**争观念来打新的战争,其结果自然不伦不类。”
听此一言,尹光召对他的好感便加深了三分,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问道:“那么,按新战争观念来打这场战争,又该如何实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