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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你的错，错在那些没天理的人身上。”杨柳诅咒道。
刘心怡端了一杯水，走到母亲床边，扶她坐起来，说道：“大娘，这里的人好着呢，你就把心放宽吧。”
母亲哆嗦着喝了一口水，叹息道：“姑娘，你都看到了，我家就这情况，老大从小抽筋，落了一身毛病，连话也说不清楚，老二虽说好点，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要是为我连累了孙子，那我不仅对不起儿子，更对不起他死去的爸爸。”
“你放宽心些，别胡思乱想，自个身体要紧。”刘心怡安慰道。
“我要是被人打死了，恐怕还好些；如今落下一身毛病，害得一家人都不安。”母亲说着说着，流出了眼泪。
“说这些干什么呢？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比什么都强。”刘心怡捶着母亲的背，说道。
苏醒以后，母亲就非常急切地盼望国家为她伸张正义，将犯罪的人绳之以法，可是，不仅罪犯没人抓，一个接一个残酷的打击反而落在亲人头上。她终于回过味来，知道要想真的找出放火烧屋与打伤自己娘俩的凶手，将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梦。
现在，她心里压抑了很久的情绪升腾而起，握着刘心怡的手，颇有点忿恨地说：“姑娘你说，这世道咋没有天理呢？”
“怎么会呢？你老人家的事，不是有人在管吗？”刘心怡很懂事地说道。
母亲摇头说：“我再看不透人情世故，一把火，也把我烧明白了。现如今的世道啊，与以前大不一样了，哪怕你再有理，人家把着印把子，你就翻不过天来。部队去了人，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被人家哄得像没头苍蝇一样团团转？”
“案子在县里，当然得不到解决啦。”刘心怡仿佛看到母亲的心在滴血，不由内心发酸，但仍然安慰道。
“我听说闹到市里，也一样没人管。”母亲说着说着心头就起火：“我家是军属，有人出面管就不能得到解决，你说这是怎么啦？别的就不说了，只说为了我和老大这伤，弄得孩子一家什么都没有了……”
见母亲又哭起来，刘心怡替她擦拭泪水，说：“什么都没有了不打紧，人在就行。”
“人在就行……谁知道他二叔现在在不在呀。”母亲触动了心思，眼泪更是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他二叔怎么啦？”刘心怡更加惊异，瞪大眼睛，嘴也几乎合不拢了。
母亲叹息了一声，身子骨又像散了架似的，只好重新躺下，说道：“他二叔为了我的事，被公安局关了两次，也吊打了两次，他气愤不过，说是要去告状。这么大一把年纪，**上没个照应，又一字不识，一走就是个把月，至今一点音讯也没有。唉，真叫人担心。”
“他多大年纪了？”刘心怡禁不住关切地问道。
“也是奔七十的人了，一把老骨头，怎么折腾得起哟。”母亲用衣袖揩了一下眼泪，深有感触地叹息道。
“妈！”杨柳清点完物品，一见母亲痛不欲生的样子，忍不住制止地叫了一声，跟着走了过去，说道：“二叔精明着呢，一定会没事的。你老这样牵挂他，他没事，你的事却大了。”
“孩子。”母亲望着杨柳，说：“二叔虽说跟你们隔了一层，可他终归是你二叔，也是为了我们的事才搞成这样的啊。”
“我知道。可是，你再伤心又有什么用呢？二叔走的时候不是说过，他是去找天雄的吗？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呢？”杨柳挨着母亲坐了下来，牵了牵被子，说道。
母亲苦笑了一下：“因为他去找天雄，妈就更不放心了。别说天雄在打仗，他根本就找不到；就是找到了，天雄知道了，不更让妈担心吗？”
刘心怡见她们都心情沉重，不再追问二叔的事，安慰了几句，不经意地发现墙上的钟指向十一点了，连忙站起身，又安慰了母亲几句，就向她和杨柳道了别，准备出门。
母亲很久也没跟人这么说过知心话，舍不得她离开，张了张口，心里想到的是送别，临了却说成了叫姑娘还呆一会儿。
刘心怡一怔，没法走了，回身想朝母亲跟前走去，却被杨柳拦着了。
母亲目送二位出了门，从内心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闭上眼睛，眼帘再一次闪烁着那把烧毁自家屋子的大火，还有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伙，手里拿了长棍短棒，在自己与大儿子身上没头没脑的一通乱揍。她受了惊吓，重又睁大眼睛，整间屋子里到处乱瞟，依稀辨别这里是不是也有危险一般。
杨柳把刘心怡送出门，正准备转身回来，却被她拦住了。
稍作停顿，她说道：“嫂子，单位的空缺一直都为你留着。依我看，你尽量早一点去上班吧，陆政委家的嫂子也惦记着呢。”
“家里这个样子，我能放心去吗？”杨柳摇摇头，压低声音苦笑道。
“团里不是有留守人员吗？你可以让他们轮流过来看护一下呀。再说，大娘也不是完全不能自理。你要是再不做事，不仅没有钱支撑下去，就是你的精神也会垮的。”刘心怡推心置腹地说。
“我怎么好用那些当兵的呢？想当初，天雄可是一点也不沾兵的光。”杨柳想一下，有点茫然了。
“现在是特别时期嘛。你没见他们可愿帮助你呢。”刘心怡打气道。
杨柳又思索了一回，还是一片茫然，索性不再费心神了，只是淡淡地说：“以后再说吧。”
刘心怡看她着实委决不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身告辞而去。
杨柳依在门口，怔怔地望着她飘然而去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往事。
那个时候，她在粮管所上班。华天雄也风头正劲，是A团最出名的连长，林笑天是指导员，胡英明在另一个连队当连长。他们是在时任团政委的陆晓峰的安排下，一齐举办的婚礼。那个热闹的场面，至今回想起来，也会令人怦然心动，难以忘怀。几乎全团每一个干部，都出席了他们的婚礼，结了婚的想方设法把他们的另一半也带了过来。陆政委家的嫂子精明强干，带了一群女同胞，把三个新娘子闹得那叫一个爽！可是，好景不长，粮食单位改制，她失去了工作。与此同时，丈夫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不仅跟胡英明林笑天起了矛盾，而且与陆晓峰的关系也疏远了。她曾经私底下埋怨过他把朋友都得罪光了，最后会无**可走。丈夫却说不是他变了，而是陆政委胡英明林笑天变了，他仍然是以前的他！她无话可说，从此以后亲眼看到人家像搭上火箭一样，噌噌几下，就是师政委呀团长呀团政委呀的，却丈夫苦熬苦等，一熬就是七八年，硬是把人熬出了好几斤油，才算提到了副营长。随军了，本指望可以找一个稳定一点的工作，却除了把家名正言顺地搬过来，根本就别想还有其它的好事！她只得东一天西一天去给人做一些活计，勉强支撑一家人的生活。
随军这么多年，她什么苦没吃过，什么气没受过？可是，一份稳定的工作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要求，对她而言，总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及！现在，总算老天开眼，丈夫当了团长，曾经好几年与自己没有联系过的陆家嫂子竟然主动把她的事放在心上，为她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只要伸伸手，工作就会像熟透的苹果一样掉进自己的手心，但这个手她伸得出去吗？她只有诅咒可恶的老天和不公平的命运了！
“喝，喝。”哥哥从沉睡中醒来，觉得浑身难受，喉管像要爆裂一样，含糊不清地高叫。
杨柳仿佛睡梦中被人推下万丈深渊，一下子惊醒过来。略一定神，她慌忙跑了进去，见哥哥依然故我地高叫，便拿起一只硕大无比的瓷碗，倒进温水，然后向手背上滴了几滴，试试并不烫，走向脑袋已经高高翘起的大哥。
他颤抖着伸出手来，想接过碗，却溅了一床，双手在胸前乱抹着。
“你的手不好使，我喂你吧。”杨柳说道。
母亲仰起头，劝儿子道：“你不要动，一家人，让你弟媳喂也不打紧。”
“不！不！”哥哥急得满脸冒汗，神情无比凄凉，一面晃动着脑筋，一面叫道，手依旧还想接杯子。
杨柳无计可施，只得再一次递了过去。
哥哥似乎要表现男子汉的尊严，双手稳稳地抱住那只碗，猛地往口里一送，咕哝咕哝地大喝起来，但仍有一半水流到了床上，把被子淋湿了。怔怔地看着被水淋湿的地方，猛地把碗一扔，双手使劲地捏住那湿处搓动起来，半晌也不见它干透，他越发加快了动作，却牵扯到被打坏的神经，痛得双眼中噙满了泪水。
“湿了就湿了吧，换一床就行了。”杨柳安慰道。
“我……我……我没……我没用……”哥哥一面低声哭泣着，一面又含糊不清地说道，同时，双手狠命地抱着头摇晃着，旋转着，好像为无法明白地表达自己的情绪而懊恼。
“儿呀，这是干什么呢？”母亲拍打着床沿，在另一张床上心痛地说道。
杨柳默默地来回看了他们几眼，慢慢走向储藏柜，拿出一套崭新的棉被走到大哥的床沿，掀起那床被打湿的棉被的一角，想替他换下来。可是像触电一样，大哥瞪大了双眼，望着她，手紧紧地捏住被子，不让她掀起来，嘴巴不再叫唤。
“已经湿透了，还是换一床吧。要不然会生病的。”杨柳住了手，轻声说道。
大哥似乎很懂事地点了点头，也不说话，手忽地指向门外。
杨柳一时间很茫然。忽而，她明白过来，朝母亲这边挤出一丝苦笑，就出去了。
母亲见儿子颇为吃力地掀起那床湿淋淋的被子，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将那床棉被整理利索，忍不住欠起了身子，用手做着模拟动作，一面不停地教导着。
他偏着头仔细打量着母亲的动作，想了一会儿，双手跟着母亲的样子动了起来。费了很大的劲，累得瘦削的额头上汗珠直流，口里也喘着粗气，他终于把这道程序做完了。宛如欣赏自己的杰作一般，他端详了它许久，终于狂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