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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仿佛也格外欣喜，说道：“儿啊，你真聪明。”
“我，聪……明？”儿子止住了狂笑，看着母亲，仿佛不相信自己会得到这样的赞许一般。
母亲微笑着点了点头。
杨柳听见了哥哥的狂笑，从厨房里跑过来，见他已把被子换了下来，也忍不住夸奖他越来越手脚利索了。
自打记事起，由于身上落下的毛病，他受过多少冷眼，又遭受了多少奚落啊！殊不知，那正常人听惯了的赞扬终于也灌进了自己的耳朵里，他激动不已，哆哆嗦嗦地说出一大串话，可更加含糊不清，谁也听不懂。
“慢点说嘛，看把你急的。”母亲苦笑着摇摇头，脸上一派怜悯与怜爱。
他涨得满脸发青，终于还是说不出一个明朗的字来，一摇头，索性钻进被子里躲了起来。
“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母亲自语道。忽地，望了一下手中还拿着一把青菜的二儿媳，拉着她的手，就想对她说些什么。
可是，没容她把话说出口，杨柳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烧焦味，吃了一惊，尖叫着跑进厨房，只见锅里一阵浓烟直冲天花板。她连忙关掉煤气，寻找压灭青烟的办法，然而，除了水之外没有别的东西了。她不由分说，端起那盆用于洗菜的水朝锅里一倒，只听扑通一声，锅裂开了，水连同烧焦的鱼块冲了一地。
听见厨房里的响声，母亲着急地问道：“怎么啦？”
“没事。”杨柳一面说，一面收拾已经破裂的锅。
母亲终不释然，挣扎着下了床，摸着墙壁，一步一抖地来到厨房，见里面的情景，不觉大吃一惊，转而心头涌现了难以言表的情感，想道：“都是为了我才弄成这样的，天啊，为什么要让大家跟我一起遭罪？”
杨柳见母亲过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扫帚和簸箕，扶着母亲道：“妈，你到这来干什么？”
母亲怔怔地看着她，浑身都在发抖，便在她的搀扶下，重新回到床上，失神地直视着前方，连眼珠也不动一下。
母亲心里，一闪现“死”那个字眼，就依稀眼帘浮现了老伴的身影，他一面说着“别拖累了孩子们”，一面畅开怀抱，迎接她前去团聚。她也情不自禁地伸开双手，想抓紧丈夫伸过来的手。但是，隐隐约约的，另一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死了，就真的不会拖累孩子们了吗？要是孩子们因为自己的死而负疚终生，岂不是更会拖累他们吗？”这个声音是她自己的，是打她灵魂深处发出的呼唤。她犹豫不决，慢慢地缩回了手，眼睁睁地看着丈夫消失了。
与此同时，大哥听见了声响，从被子中探出头，一见母亲失魂落魄的样子，脑海深处立刻浮现出父亲刚过世的那一幕，不由一阵恐惧，再一次将棉被扯了上来，埋在头部，躲着抽泣了。
见母亲好半天也没有恢复常态，杨柳轻轻地揉揉她的背，俯身问道：“妈，你怎么了？”
母亲缓过神来，看了看儿媳，凝视着虚空，再也看不到丈夫的影子了，嘘了一口气，重新望着杨柳，说道：“没什么，只是看到你厨房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
杨柳松了一口气：“哦，是锅烧炸了，没事，我去买一口回来就行。”
母亲点点头，默默地看着她脱掉系在腰际的围巾，走向了放钱物的桌旁。看着儿媳犹豫地拿起钱包，母亲心头涌现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她知道，这几个月来，儿子家差不多罄尽了所有的积蓄，她甚至不愿想也不敢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捱下去了。
“也许，人的一生，都是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来还债的吧？”她想仰望苍穹却只见到了灰白的天花板，心中酸酸地想到。
过了许久，大哥从被子里又探出头来，见杨柳已不在跟前，母亲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心中不禁欢喜起来，眼泪立刻不再往外流了。他擦了一把眼角，对母亲说：“妈，我……我饿……好饿。”
母亲怜爱地看着儿子道：“还忍一会儿，啊，你兄弟媳妇到外面买东西去了，她一回来，就能吃了。”
儿子摸了一下肚子，皱了皱眉头，又咬了咬牙，点点头，说：“妈，我不……我不饿……了。”
看着儿子因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而懂事了许多，母亲大感欣慰，心头同时涌出了难言的隐痛：这个苦命的孩子，自出世以来，在死亡线上挣扎着侥幸活下来，落下了一身毛病，连最基本的谋生手段也不会，看着别人娶媳妇喜气洋洋，热闹异常的，他竟也想有这一曲。可乡下一个正常人就不太容易娶妻生子支撑一个家，他哪能有这种福气呢？于是，他最不愿见的就是人家办红喜事，村里只要谁家有这种喜宴，打死他他也不会去看热闹，只是躲起来流自个的泪。就是这么一个废人，丧尽天良的人也不放过，把他打得腿也断了，脊椎骨也断了！
一想到这些，母亲又难过得低下头，尽量不去看他了。
突然，她听到有人开门，抬眼望去，只见杨柳一手提一口新锅，一手提一袋东西走了进来。大儿子条件反射地在床上挣扎着，眼睛不停地盯着弟媳手上的东西，嗅了嗅，说：“香！”
杨柳勉强挤出笑容，先把锅放在一边，再到桌上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往出拿。她先端起一盒快餐，送给母亲。
母亲迟疑地接过来，见里面有许多肉与鱼块，说道：“这么浪费干啥呢？回来弄一口吃的就行了。”
杨柳转身拿起另一份，一面给哥哥送，一面说：“回来做，不把你们饿坏了才怪。”
“但也不要浪费呀。”母亲仍然不肯动筷子，痛惜地说。
“再难日子也得过，你们需要营养呢。”杨柳走到母亲身边，端着饭盒，让她动起了筷子。
哥哥吃下一口，眼睛睁得大大的，放出狼一般贪婪的绿光，一面手忙脚乱，风扫残云似的往口里猛扒，一面咕咕哝哝地直叫：“真……真好……吃。”
母亲怜爱地看着儿子，忍不住把自己饭盒里的鱼块挑出来想送过去。
杨柳见母亲手里的鱼快要游到哥哥的饭盒了，想阻拦，却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碗，扭过脸黯然神伤。
“哎，文彦怎么还没有回来？”母亲忽然放下饭盒，问道。
杨柳转过头来，回答道：“他每天都在学校吃午饭，要到天黑之前才放学回家呢。”
“学校的饭，他吃得下去吗？”母亲关切地追问道。
“可好着呢，不比家里差。”杨柳咽了一口饭，回答道。见母亲还没动，问道：“你是不是想喝水？”
母亲摇摇头，又端起饭盒，细细地往口里扒着饭。
这时候，大哥已经把手上的一份饭菜全部送进了肚皮，依然心有不甘地用****盒里剩下的汁水，颇为享受地摇晃起来。
母亲看见状，鼻孔发痒，问道：“孩子，你是不是还想吃？”
“好……吃。”大哥偏着头，对母亲笑道，**不停地在两片嘴唇之间蛇一样地游动着。
“好吃，就把我的也拿去吧，妈吃饱了。”母亲身子一直朝前倾，想把盒饭递到儿子的手中。
儿子偏头看了一会儿，又朝杨柳看了看，手刚向前伸却又缩了回来，摇头道：“我……饱……饱了。”
“妈也饱了。妈知道你饭量大，拿去吧。”母亲怜爱地看着儿子，鼓励地又把饭盒向前一伸。
见大哥真的要爬过去接母亲的饭盒，杨柳拦下了：“吃我的吧。妈没吃饱呢。”
大哥又缩回了手，迟疑地望着弟媳，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杨柳怕母亲阻拦，不由分说，把自己盒里的饭都倒给了哥哥；母亲只得无可奈何地自顾吃了起来。
“没……菜，不……不好……吃。”大哥只吃了一口，就停下了，不停地用含糊不清的语言嘟囔道。
母亲一听，立马呆住了，眼眶中噙满泪水，望着自己的儿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突然，电话铃声像一阵接一阵炸雷，在屋子里轰鸣。一家人本能地抬起头，朝电话机看去。
是丈夫打回的电话！杨柳心里一阵激动，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轻轻叫唤道。赶紧腾身而起，一道闪电似的刮到桌边，老远就伸手去抓听筒。果然，里面传来了丈夫熟悉的声音！
几个月来，她独自扛起了家庭的重任，跟邓仕达撒过泼，跟二叔和丈夫的战友们商量过怎么讨回公道，跟部队来的干事去各部门上过告，跟医务人员说过数不清的好话，跟数不清的人借过钱，更大的精力却是照顾母亲和哥哥。那个时候，她虽说知道丈夫不可能帮她，自己也不能把这些事情告诉丈夫，可是，潜意识里，她还是多么希望丈夫能够帮她啊，哪怕只是看她一眼，她也会感到格外舒心。
眼下，终于听到了丈夫的声音，她一个劲地调整自己的心态，想把家里的事全部装进自己的脑袋，不让丈夫知道，也不在丈夫面前表露出一星半点受到委屈与侮辱。却丈夫的声音就像压垮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流淌出来，喉咙里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话。
那边显得更加激动，连珠炮般地问询家里的情况。
杨柳满腹的愤怒与委屈此刻像泄洪的洪峰一样来了一个总爆发，哪有心思听清他的问询呢？她只顾泪水婆娑地抽泣着，一句完整的话也答不上来。他只得反过来安慰她，鼓励她，可她仍然控制不了长时间得不到渲染的情感，一直激动地啼哭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