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丈夫不能一直听妻子这么哭泣下去,只得心酸地挂断了电话。
杨柳怅然若失,久久地握着电话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企盼他的声音再次出现。
母亲见儿媳从未这么失态过,料定是儿子打回的电话,问道:“是不是天雄打来的?”
杨柳抹了一把脸,试图拂去泪水,只是点着头,却还是说不出话来。
“老二……老二怎……么不……快……回家给我……们……报仇?”大哥眼中泛出了希望的亮光,着急地大叫道。
“报什么仇?”母亲严厉地喝斥道:“只要一家人平安,比什么都好。”
大儿子不服气,预备继续用五音不全的声调一直叫下去,可是眼睛一抬,正碰着母亲严厉的目光,只得撇撇嘴,不再做声了。
“天雄说了些什么?二叔找到他了吗?他知道家里的事吗?”母亲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杨柳有些迷惘地摇头道:“我没用,我什么也不知道。”
母亲痛惜地长叹一声,说道:“二叔没找着他也好,要不然,耽搁了正事,比什么都坏。”
一家人苦苦支撑着。时间慢慢地流逝了。每一天,都送走了前一天的苦痛,也迎来了新一天的希望。每逢双休日,文彦不用上学,可以替奶奶和大伯端水送饭,同他们聊天,还能够进厨房洗衣做饭。泼天大祸使文彦柔弱的肩膀上过早承受了生活的负重,杨柳和奶奶心里总是流露出难以言表的苦涩。对刘心怡时时伸出援手,她们同样感动万分。
这一天,刘心怡又来了。她一进门,就给全家带来了喜信。
她告诉杨柳:“陆政委的爱人听说你们都回来了,跟留守人员打了招呼,让他们抽时间多到你家帮帮忙,让你快点去上班,还说,她忙完了也过来看你。”
“这怎么好呢?”杨柳显得很激动,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意。
刘心怡说道:“有什么不好呢?你一家人现在都指望你呢。不用犹豫了,明天我来接你上班。”
杨柳朝自己浑身上下一打量,摊开双手,难为情地说:“看我这个样子,去你们那儿上班,太寒酸了不说,岂不损害单位的形象?”
“什么呀?”刘心怡伸手在杨柳的衣服上拉了拉,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说道:“你天生丽质,朴素而端庄,温柔中透出刚毅,这才是新型女性的楷模呀。”
杨柳有点不自然了。母亲斜坐在床上,也劝说媳妇赶快接受这难得的机遇。
一家人正这么欢喜地忙乱着,忽然听到有人在外面敲了几下门。
杨柳赶紧走过去,打开门一看,只见一名上尉带了两个兵挺直胸膛站在外面。她从未见过他,很有些吃惊,待他介绍说自己是A团留守主任,奉师政委之命带两名卫生员前来帮助照料病人之后,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把他们让进屋。
刘心怡一见,不由佩服师政委夫人的办事效率可真快,自己刚进门,援军就到了。
上尉则说了很多自我批评的话,也请团长夫人原谅自己原先照料不周。这一番话,把杨柳和母亲她们都弄得很尴尬,只有一个劲地称谢。
这当口,刘心怡觉得自己横在当面也有点二百五的感觉,连忙招呼文彦,进了他的小屋子。
刘心怡把文彦拉到身旁,饶有兴趣地问:“告诉阿姨,学习跟得上吗?”
文彦眨了几下眼,说:“我没觉得跟不上呀。老师总是表扬我呢,说我塌了几个月的课,成绩还是这么好,将来一定会考上重点高中重点大学。”
“真的吗?”刘心怡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笑问:“不会都是些副课吧?”
“你说什么呀?门缝里看人,是不是?”华文彦不服气地反问道:“你说,语文、数学、英语,是主课,还是副课呢?”
刘心怡高兴地摸着他的小脑袋,夸道:“阿姨逗你玩呢,其实阿姨知道你很聪明,不管什么课,没有你学不好的,对不对?告诉阿姨,老师还夸你些什么呀?”
华文彦噘起**,偏过头回想了一下,忽地起身从书包翻出一个本子来,递了过去,说:“你自己看吧。”
刘心怡见是作文本,便微笑着自上而下地打量了这个小家伙一眼,翻开封面,看到了他的第一篇作文。该文的标题是《我眼中的世界》。
一见这个题目,她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么大一个题目,就是成人也不一定写得好,一个孩子怎么去写呀?
好奇心驱使她一口气看完了,这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写出来的呀?这口气,这笔触,这成人般的深沉与感叹,莫不深深地铭刻着一个饱经沧桑的人惯有的印迹。她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与叹惋,她甚至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来恰如其分地表达内心真正的想法,下意识地又一次看着这篇作文。
我眼中的世界非常奇特而赋有神妙莫测的魅力,我甚至总是分不清它的颜色与光彩。
很小很小的时候,目睹世界上形形**的善举,再加上老师与父母的循循诱导,我眼中的世界一派光明。我总是憧憬未来,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好用我的双手,也为这个世界增添些许娇艳。尽管我知道,或许我的能力是那么微不足道,但是,还有什么比亲手改造了世界更令人快乐呢?
然而,突然,我眼中的世界变得那么黯淡、那么沉闷,它甚至不能给人一点活泼欢快的颜色,也不能让人看出前面的道**上究竟还有多少惊涛骇浪、明枪暗箭!它让人生畏,却又鼓励了人的斗志。说它让人生畏,因为它正张开血盆大口,准备随时朝你展开攻击,一下子就把你吞噬掉,连骨头也不会剩下;说它鼓励人的斗志,则由于这样的世界需要一群勇敢的人们挺直胸膛,迎上前去,把一切邪恶与苦痛全部埋葬。
在无数被吞噬的人群中,我的奶奶,我的大伯,我的叔爷爷,算得上是最悲惨的了。
春节前,一帮穷凶极恶的歹徒冲进我奶奶家,明火执仗地把她老人家和身患有病的大伯打成终身残废,临走之前,还一把火把奶奶的家业烧个精光!要不是我叔爷爷及时从外面赶回来,恐怕我奶奶和大伯早就葬身火海,尸骨**了。
家中遭了这么大的变故,我爸爸上演习场打仗去了,妈妈带我回去料理后事,全县这么多医院,竟没有一家愿意收治我的奶奶和大伯,好像他们的良心全被野狗叼去,没有半点人性与良知!要不是爸爸的几个老战友出面,奶奶和大伯不被烧死也得活活痛死。
看到奶奶和大伯痛苦流涕日夜叫喊的样子,想想那些人的冷漠与无情,我眼中的世界真是暗淡无光了。我痛恨那些打人放火的混蛋,也诅咒那些泯灭良知、在别人的痛苦面前无动于衷的混蛋!世界上正是有了他们,人们才看不见希望,也不愿去设想未来。还有一种最可耻的混蛋,这帮混蛋虽说不直接动手杀人放火,却比杀人放火者的凶恶毒辣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叔爷爷就遇上了这种混蛋!
叔爷爷一生急公好义,热心快肠,他为我奶奶一家的遭遇奔走疾呼的时候,却被公安人员不分清红皂白,接二连三地拷打得体无完肤。可怜的叔爷爷一气之下,背着包袱外出**,至今音信杳无。
那些头顶国徽手握镣铐的**,是在执行的什么法,是为谁执法?不帮民反而害民,还打着一面公家的旗帜,这成了什么世道?这帮混蛋难道没有天谴?
没有天谴的话,还是由人来把这些混蛋全部送下地狱吧!这个社会不能容许他们长此下去!我盼望有朝一日电影和小说中描写出来的神勇警探张开正义的法网,把他们全部罩进去,一个也不留下。如果这一天不能早日到来,一定要等我们成人长大的话,我一定会重出铁拳,把他们砸得粉碎,还世界一个清平!
又看了一遍,刘心怡仍然凝视着手中的作文本,思虑了很久,问华文彦道:“这个话题,你不觉得太沉重了,不适合你这样的初中生写吗?”
“可这就是现实呀。”华文彦理直气壮地说。
“这是社会问题。大人都不能一下子看透,何况你一个孩子。”刘心怡想了想,转而问道:“你叔爷爷被公安机关拷打,总得有一个原因吧。不会真的不分清红皂白吧?”
“原因?”华文彦几乎从鼻孔哼出这两个字,接着说:“我叔爷爷到部队告状,他们气愤不过,就打了他第一次。第二次是因为有一个人被打断了一条腿,他们硬逼我叔爷爷承认是自己干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春节前还是春节后?”刘心怡几乎有点窒息,急切地问道。
华文彦扑闪着眼睛看了她许久,问:“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面对如此聪明的孩子,刘心怡差一点招架不住了,微微一笑,说:“我出于关心,不行吗?”
小家伙认真地回想片刻,满有把握地说:“春节之后,而且是元宵之后。”
刘心怡脑海里立刻浮现了春节之前在火车上的一幕:那张凶相毕露的脸,那个满脸横肉的自称刚从什么山上下来的曾经被黎亚平救助过的人,那个最后一霎那间朝黎亚平投去意味深长的眼神,那个高声报出自己电话号码的声音!
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黎亚平眼见得无法讨回公道,才与那个人重新联系上了,指使他干的。
她几乎要叫出声来,但理智告诉她,她不能说出这个秘密。因为她亲眼看到杨柳和她的家人遭的罪,觉得在正义得不到伸张的时刻,以恶攻恶,也许是最有效的手段。
隔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嘘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道:“坏人真的遭到天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