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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1-3章

小说:30年惊天大秘闻 作者:张隼字数:97211更新时间:2015-10-20 21:03:13

第一章

"

......

......

......

......

......

......

......

家。

"

郝心红一推开门,就听见从床上传来一阵叽叽咕咕的叫唤声。一种突如其来的狂喜立即像闪电一样传遍了她的全身,她略一错愕,赶紧飞也似的跑将过去,宛如一只凌空展翅的蝴蝶,一下子就停落在那张病床前。身子向前一倾,双手用力地摇动着病人的身体,热烈而急促地叫唤道:"爸,你醒了?你能说话了?你能动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

然而,父亲似乎经受不了女儿的热情,先前还能微微颤动的喉结完全静止了,只拿一双呆滞的眼睛怔怔地盯在郝心红的脸上,毫无一点活人惯有的光彩。

郝心红更加着急,大声催促起来:"爸,你再说说话呀。

"

父亲依然故我,一张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是一张令人望而生畏的脸!整张脸瘦成了一副骨架,几乎只有一张白纸一样薄的面皮轻轻地蒙在上面,看不到一点肉。一双无神的眼睛圆睁着,也不转动,占去了三分之一的面部空间;嘴和鼻相形之下,就只好算作点缀了。已是初冬,屋子里颇有些寒气。从窗口钻进一些亮光,把随风摇曳的树影,幽灵似的送了进来,不时地晃过病人的脸,显得阴森可怖。不过,他那覆盖着天灵盖的细密乌黑的头发修剪得十分齐整,把一个瘦骨嶙峋的庞大躯体,包裹在整洁的床铺里,方才显出一点活的气息来。

郝心红异常激动地看着这张脸,依旧不停地摇动着他的身体,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潜藏在父亲心中三十余年未曾说出的话摇出来。

"

你在做什么?

"

随着一声讶然地喝问,进来一个三十出头的精干男子。

郝心红侧头一看,见是丈夫,喜悦的眼泪不由自主扑簌簌地掉落下来:"我刚才听到爸爸说话了。

"

那男子名叫赵平儿,听了妻子的话,微微摇了一回头,走到她跟前,怜惜地注视着她,柔声说:"你又胡思乱想了。

"

郝心红一听,兀自挺直了身子,也不顾泪水仍然模糊了双眼,宛若一头受伤的母鹿,朝赵平儿发泄着心中的愤怒:"我没有胡思乱想,刚才,我分明听到父亲在说话。

"

赵平儿继续用怜惜的目光望着妻子,同时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肩头,音调里有些说不出的悲凉与伤感:"小红,都三十多年了,我们谁都期待着奇迹,谁都想创造一个奇迹,每日每夜,不停地替爸爸针灸、按摩、注射一些营养药,不停地同他絮叨。可是,毕竟奇迹是不太容易出现的呀。

"

"

真的。

"

郝心红心一软,声音就颤抖起来了:"我真的听见爸爸说话了。你不相信我吗?

"

赵平儿不忍心再听到妻子令人心碎的话,索性不再理她,径自把头往床前一探,立刻清清楚楚地看到床上躺着的病人轻轻地抖动了一下。他大吃一惊,生怕眼睛欺骗了自己,使劲地揉了揉,再把眼瞪得老大,恨不得将眼珠子瞪出来一般。这一回,他看得更加清晰了,平躺在床上的那个病人又是一抖。他压抑不住的一阵狂喜,心也差一点儿飞出了胸腔,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极有规律地在岳父身上轻轻地揉搓起来。

郝心红虽说此时正背对那张床,马上感到了丈夫的行动,惊愕之中猛地转过身来,恰好又看到了父亲在抖动。

"

他活过来了。

"

她欣喜若狂,大喊大叫:"爸爸活过来了。

"

"

别吵,帮忙给他理理气。

"

赵平儿反而越来越镇定了,一面不停地点击着岳父身上各主要穴位,用力轻重有致,缓急得当,恰似天才的音乐家熟练地弹着钢琴,一面对妻子说。

郝心红的心仍然扑扑乱跳,周身的血液犹如脱缰的野马,到处横冲直撞,兴奋得一张漂亮的脸庞宛然炽烈的炭火,红彤彤的,更增添了几份妩媚。她虽然年过三旬,却因为没有生育和生活过得相当有规律的原故,脸上一直勃发出成熟女性的丰韵。个子不高,也不矮,脸不胖,也不瘦,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披散开来,散发出沁人肺腑的馥香;一双灵活的大眼睛镶嵌在一对柳叶眉下,清澈见底,清纯可爱。一套乡下女人的装束穿在她身上,也掩饰不了一个标致女人的韵味。如今一听丈夫的话,她仿佛这才意识到该为父亲做些什么了,脸朝父亲的头部倾了过去,手伸向那张苍白的脸,刚一触摸到他的肉体,忽见那双无神的眼中一下子迸出亮光,喉结跟着也加速了震动。

"

铁英

......

......

告诉

......

爸爸

......

......

......

承家。

"

床上的病人仿佛认出了正面对着他的那张女性的脸,好不容易从嘴角绽出一缕笑意,接着就嘴唇无力地抖动着,断断续续地说。

郝心红连忙改换姿势,把耳朵贴近父亲的嘴唇,仍然没有听清一个字。

"

爸,你在说什么呀?

"

女儿只得疑问道。

赵平儿见岳父嘴唇开合,吐辞不清,连忙加快了点击穴位的速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病人堵塞已久的声讯器官全部巯通。女婿的忙碌终于有了成效,病人的喉管清脆一声响,两人的耳管就飘进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吐词也能分辨清楚了:"铁英

......

......

,通知

......

爸爸,抓

......

邓承家。

"

"

爸,我不是铁英,我是你的女儿心红。

"

郝心红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得解释道。

然而,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不管这些,声音越发急促起来:"快

......

,通知

......

爸爸,抓

......

邓承家。

"

郝心红第一次清晰地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地微皱眉头,眼睛转向丈夫,竭力想从他脸上找出答案一般。可是,赵平儿自幼父母双亡,是在外公和舅舅的抚养下长大成人的,也不可能知道岳父想抓的那个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于是,夫妻俩面面相觑。

"

爸,邓承家是谁呀?

"

郝心红略一迟疑,便问。

"

......

......

邓承家。

"

病人那张惨白的脸上因为愤怒和焦虑而涌现了一抹淡淡的红晕,他的喉管震动得更厉害,眼睛里泛出慑人肺腑的光,身子也猛一颤抖,说完这句话之后,头朝侧边一摆动,眼睛随之向上一翻,露出吓人的眼白,身子骨再也没有一点动静了。

"

爸。

"

郝心红猛力地摇晃着父亲的躯体,声嘶力竭地大叫。

赵平儿赶紧就想阻止,可是,没容他采取行动,从外面又进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都上了岁数。

女的走在前面,满头白发,身子骨却格外壮实,一张圆圆的脸上雕刻着无情岁月侵蚀的痕迹;慈眉善眼,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是包容万物的那种恬静和淡然。她正是病人的结发妻子,当年名噪一时的铁娘子吴铁英,也是昔日大队党支部书记唯一的女儿。

在敢想敢干、赤手空拳也能抒发满腔雄心壮志的年代,正是在父亲的谆谆教诲以及身体力行的感召下,如同当年千千万万一颗红心跟党走的男女青年一样,她激奋,她热情,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满脑子都是计划与安排。她曾率领麾下那支娘子军在任何一个比武场上把清一色的男子汉们打得落花流水。然而,在一九七一年那个仲夏的正午,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从此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

那一天,丈夫郝向党一直到午后还没有回家,她总感到心突突直跳,或身子一阵阵莫明其妙的发冷,仿佛一定会有什么惨祸要应验在她的家人身上一样。她顾不上临盆在即,拖着臃肿的身体,连忙找到父亲和二弟,率领整个大队的男女老少,一起头顶毒烈的阳光,漫山遍野去寻找。终于在一架幽静的山畦里,她看到丈夫正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身子骨一动不动,甚至汗也不曾出。她当场昏厥过去!所幸吴家是中医世家,父亲承袭了先辈悬壶济世的本领与禀性,很快就把她救了过来。从此,一家开始了漫长的救治之旅。

在这个过程中,她不仅学会了父亲的全部中医知识,而且养成了乐观豁达的性格。养育女儿、料理丈夫,这两副重担依然使她韶华逝去,再也找不到一点原有的妩媚与美丽。眼下,女儿早已成人长大,而且与赵平儿早就共谐连理。有了两个帮手,她在长年累月地医治丈夫的过程中积累出来的希望越来越真切,越来越急迫了,能够让丈夫重新站立在她面前,那怕是他仅仅只能讲一句话,也成了她心目中最大的希望。随着满脸爬上皱纹,随着满头染上冰霜,她愈发急不可待。所以,每一个响动,每一点信息,她都分外留心,以期窥探出丈夫痊愈的端倪。

今天到大哥吴利群那儿去了一趟,一进门没同往昔一样看到女儿女婿的身影,她内中骤然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与大哥一块赶快穿过小四合院中间的空地,疾步走了进来。

"

红儿,你在干什么?

"

母亲的语调有些急促,恬静的脸上泛出了活力与光泽。

郝心红抬头一看,见是母亲和大舅,连忙欢快地嚷了起来:"爸爸刚才醒了,他说话了。

"

"

是吗?

"

吴铁英压抑着内心的惊喜,本能地问了一句,来不及向女婿投去问询或证实的一瞥,就慌忙趋身向前,翻开丈夫的眼皮察看了一会儿,又抓住他的手,平平展展地放在床沿,煞有介事地摸起脉来。

女儿女婿莫不紧张地注视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心情随着母亲眉头和眼睛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的变化而变化。老半天也没看出她有喜悦的表示,两人的心中不由得忐忑不安,从脑海里蓦然跳出"回光返照

"

这个词来,驱也驱不走。不!不可能!一个活了三十几年的病人绝对不可能就此无声无息地走掉!他的生命力旺盛着呢!任何人也不可能轻而易举把他带走!那怕无常也不能!无常是什么东西?它凭什么是勾魂使者,夺去所有人的生命?命是一个人自己的。人,只有自己,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别人谁也操纵不了。

站在一旁的吴利群一言不发,也没有一点要伸手帮忙的意思,面部更是一点表情也没有,恍如怦怦跳个不停的心脏与他毫不相干。

他约莫五六十岁的样子,忧郁,落寞,索然,构成了他身上的全部要素,一双原本深邃的眼睛也笼罩了一抹淡淡的静如止水的情愫。身材颀长,骨胳峻伟,相貌清瘦,一套黑色的冬装把他包得严严实实。

伫立了好半晌,见妹妹站起身来,他破天荒地问了一句:"向党究竟怎么样了呢?

"

语调像是从老远的天际飘忽过来的,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吴铁英脸上绽开了幸福的笑:"他已经醒过来了。

"

"

真的吗?爸爸终于醒了吗?

"

郝心红激动地拉着母亲的手,话头活像机关枪一样突突地喧嚣开了。

"

是的,他醒了。

"

吴铁英长嘘一口气,点头强调道。不过,最后一个字还没落地,她忽地感到脑袋一阵晕眩,顿时整个身子也天旋地转一般,立足不住,仰面就要跌倒下去。

赵平儿凑巧伸出了双手,一把托住了岳母的身子,然后轻轻地把她挪到病床上,放在岳父身旁。

"

妈!

"

郝心红一阵慌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吴利群终于动了容,微微有些吃惊地拉过妹妹的手,一面替她把脉,一面察看她的眼睑。不大的时间里,他对正手足无措、表情凄凉的外甥女夫妇说道:"你妈不要紧,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

"

她这是过度兴奋引起的吗?

"

赵平儿试探地问。

"

是的。

"

吴利群回答了一声,便吩咐郝心红火速取来一盆热水,又是用热水敷,又是按点穴位的。

乱哄哄地弄了好一阵子,吴铁英终于幽幽地醒过来,像从梦境中刚走出来一样,挣扎着坐在床沿,再朝睡在床上的那张惨白的脸和一动不动的身躯望了一眼,一下子抱住女儿,泪水扑簌簌地掉落下来。她似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喜极而泣了。她的情绪立即传染给女儿,郝心红也放声大哭起来。不过,那同样是喜悦的哭泣,是濒临绝境的人望见了上帝伸出援手时的那种情感的释放。两个男人只好在一边冷眼旁观了:吴利群宛若一段呆木头,静静地伫着,懒得连眼皮也不眨一下;赵平儿的内心恰似翻江倒海,眼眶里早已噙满了泪水,如果不是他拼命地抑制住,就连吴利群也非得呛几口不可。

"

算啦,别哭了,商量正事要紧。

"

过了一会儿,吴利群终于忍不住了,淡漠地嘟囔道。

吴铁英略微翘起头,顾不上泪水仍然模糊着双眼,哽哽咽咽地责备道:"你这些年来究竟是怎么搞的呢?完全换了一个人不说,连一点做人的感情也没有。难怪,难怪

......

"

她似乎触动了心思,怕令对方太难堪,再也说不下去了。

"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

吴利群依旧表情呆滞,说话的语调也格外平淡,依稀正在交谈的主旨与他毫不相干:"你干脆直说得啦。我的心早就死了,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你能对我说什么感情之类的东西呢?你说吧,你无非要说难怪我的老婆会伙同孩子一起离开我,让我一个人孤孤独独地在世上苟延残喘。这有什么用呢?本来如此嘛。

"

"

你无可救药。

"

吴铁英经他一气,泪水硬生生地躲了回去。

吴利群摇了一回头,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你们才无可救药。人嘛,无非就是一种动物,不仅所有动物为了个人利益而不惜戕害同类的赤裸裸的杀戮,人都做得出来,甚至,比动物还要可怕,因为人能够花言巧语,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动物却不能。你们到现在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反而永远追赶潮头,经不起五色斑斓的花一般迷人的甜言蜜语,找不到自己,更看不准方向。连一点自己也没有,还胡诌什么情感,什么无可救药。得啦,你不要再拿这些话来说事,这不再是现在能说的话。

"

"

大舅,你同这个世界真的格格不入。

"

郝心红生气地顶撞道。

"

算了吧。

"

赵平儿见丈母娘也要帮着老婆数落这个显得分外落拓的男人,连忙息事宁人地说:"大舅不过是想我们大家对爸爸醒来的事做些准备,他未雨绸缪的想法是对的。

"

听女婿这么一说,吴铁英不再吱声,朝丈夫深情款款地望了几眼,在女儿的搀扶下,跟在吴利群和赵平儿的后面,依依不舍地出了门,走进晒了一地中药材的院落。这是一个宽敞的空间,地面全部铺上了厚厚的水泥。到处放着条形凳子,上面或直接放一些草药,或搁了几个偌大的筐,里面盛装切成各种形状的药材。四小排房子方方正正地围着院子。病人的房间正靠后山。两边的卧室分别被吴铁英和赵平儿夫妻占据了。另外就是厨房与药材库、煎药房。前面一排屋子则是会诊室和客厅。院子四角各栽了一株樟树,枝叶茂盛,主干粗壮,很有些年头了。吴铁英母女俩径直穿过院落,走进客厅。

"

你说,该准备些什么呢?

"

吴铁英一落坐,就问大哥道。

"

我想,如何对待病人,你比我更内行。毕竟,父亲把毕生的心血全部传授给了你,我和老二都只不过学了一些皮毛。

"

吴利群依然那副漠不关心的调调,其实内心蕴藏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所以,在物质方面准备,你一定会做得滴水不漏;关键是,在精神上,在思想上,我们又该如何准备呢?三十多年可不是一个短时间,你看,我们都日见衰老,而心红、平儿她们目前的年龄也比向党出事时要大得多,这该如何面对呢?

"

听完大哥的一席话,吴铁英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兀自怔住了。

"

这有什么难处?

"

郝心红大有嗤之以鼻的味道:"他永远是我的父亲,我的爸爸,永远都是。

"

"

谁说他不是呢?

"

吴利群淡淡地反问道。

见妻子还想跟舅舅顶下去,赵平儿连忙制止道:"别乱打岔,先听大舅把话说完。

"

郝心红马上噘起嘴唇,朝丈夫狠狠地瞪了一眼,嫌他多管闲事,一刹那间又把口腔当炮管,连珠炮般地把弹药发向她的大舅:"自从十几年前你从县城回来之后,说话做事总是阴阳怪气,不懂感情,不讲亲情,好象外星人一样。或许由我这个做晚辈的说你,的确有些不知深浅,但是,现在你正说的那个人是我的父亲耶。我可怜的父亲,三十多年来从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动弹一下,我不能承欢膝下不说,一家人根本没有享受过天伦之乐。他马上就要苏醒过来了,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和千千万万个家庭一样,过上普通人的日子,尽情地沐浴在亲情与温情的暖流之中,你不说一句让人宽慰可心的话也就罢了,为什么一定要用刀一般的舌头破坏现在的气氛呢?

"

"

红儿,不得无礼!

"

吴铁英生气地喝斥了一句,一见女儿眼中滚出了委屈的泪水,心下一软,换上了柔声柔气的语调:"你大舅说得对,三十多年了,我们都改变了许多,时代也不同了,能否彼此适应,确实很难说。

"

"

是呀,早做准备,对于我们今后融洽相处是再好不过了的。

"

赵平儿接上腔,说道。

郝心红被母亲声色俱厉地喝斥了一顿,心下本来就觉得十分委屈,殊不料丈夫也一本正经地教训起她来了,委屈的种子顿时发了芽,噼吧一声爆裂开来,冲着丈夫吼道:"就你能!你经过了沧海桑田,所以也懂得教训别人。

"

妻子如此一闹,赵平儿只有摇头苦笑的份,也不分辩,静候熊熊燃烧的火焰自行熄灭。吴铁英和她大哥听得出郝心红的语调里对他们也含有一种隐隐的哀怨,装作耳朵失聪的样子,听之任之。郝心红原本不是强词夺理,是眼前依稀跳动的父爱的光芒蒙蔽了她的双眼,占据了她的全部思想,才导致她平生第一次如此粗声粗气对长辈横加指责,对丈夫恶语相向。一旦她发射出去的怒火像打在一面铜墙铁壁上一样,没有产生一星半点回音,她便气馁了,将那团蓄势待发的火焰收了回去,显得十分无助地呆坐着。

屋子里已经安静下来了,吴铁英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目光在大哥身上翻来覆去地打量了一阵子,说道:"没想到,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向党真的要完全苏醒过来了,我们却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跟他说话。总不能一直跟他说三十多年前的话题吧?

"

"

恐怕只能如此了。他醒来之后,意识其实仍旧停留在那个时代。

"

吴利群肯定地说。

"

让我再说起那个时代,还真的说不清呢。

"

吴铁英犹犹豫豫,似乎正在追思许多年前的往事。

这一下勾起了吴利群的思绪。话匣子一经打开,他那压抑在心头许久也不曾释放出来的能量,就再也由不了自己,滔滔不绝地往前滚动着:"怎么说不清楚呢?那是一个泾渭分明是非立马就见分晓的时代,一个在人类历史上再也不曾见过的崇高的时代。人的思想是多么纯洁,人的品性是多么良善,人的行为是多么纯真呀。只有我们伟大的领袖毛泽东才能缔造出那样一个伟大的时代。那个时代,一心为公的思想成了人们行为的准绳,为了国家和集体的利益,人们莫不舍生忘死地贡献着自己的智慧和热情;没有尔虞我诈,自私自利遭到批判,不良行动完全绝迹;歌声铿锵悦耳,催人奋起,电影弘扬正气,荡气回肠;腐败没有市场,人民完全做得了主,个个都扬眉吐气。

"

吴利群谈锋正健,也不看其他人的表情,只顾把藏在心中的话儿像春蚕吐丝一样把它们释放出来,大有不吐完最后一缕丝线决不肯封闭舌头的劲头。吴铁英的一颗心此刻只放在丈夫身上,哪里能容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呢?

她冷笑道:"我还认为你早就六根清静呢,却原来完全生活在一帘虚幻的梦想之中。

"

"

那不是虚拟的梦幻,而是活生生的事实,我们这些人都曾经历过的事实。

"

吴利群被妹妹一奚落,硬是吱愣着眼,窒息了好半晌,才用一种像是天际飘来的语气说道。

"

而且早已成为古董,早被现代社会所抛弃的一种事实。

"

郝心红毫不客气地插上了一句话。

"

抛弃?就这样抛弃得了吗?

"

吴利群笑了。

"

大舅。

"

赵平儿虽说自从父母双亡之后被吴利群的二弟吴为民收养,按理说称他为大伯才好,可是,吴为民秉承了父亲收养郝向党时的禀性,既不让他改姓换名,也不注重称谓,所以,他一同郝心红结婚,大家都让他跟妻子一样称呼他们。这时,赵平儿连忙帮衬妻子道:"大舅,你不要抱着早已过时的东西不放,靠回忆和自慰过日子。你说的那些,党和政府早就把它全盘否定了。你还是理智一些,融入现代社会吧;要不然,你这种论调不仅害了你自己,也会引来人们的耻笑。

"

吴利群瞪大双眼,把赵平儿上上下下反复打量了一个透。那阴森森的目光吓得对方不寒而栗。

"

你懂什么?你生活在一个充满谎言和欲望的时代,哪里真正懂得了过去年代美好的东西!

"

吴利群略一停顿,接着又说:"我问你,那个时候人民群众有被打倒过的吗?人民群众有不敢说话有被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喂大便的吗?官员敢贪污腐化吗?有妓女吗?有形形色色的骗子和小偷吗?国家有不敢挺直腰杆向美苏叫板的吗?

"

"

现在是说向党的事呢!

"

吴铁英截断了大哥的话头。

吴铁英母女三人的车轮战术奏了效,终于硬生生地把那位瘦削而落拓的男人的话挡了回去。他内心封闭了一二十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发泄的机会,却接二连三地遭到扼杀,自然也不再继续袒露心迹,并且慢慢地把刚才伸展出来的知心话也收了回去。不过,在收回的过程中半途抛了锚,那种话题就此停在中途,横七竖八地让人绕也绕不过。

他依旧用淡淡的口吻说:"你们让我不再说那些话题,我当然可以不说。但是,我拿得稳,向党的思维一直停留在那个时代。三十多年来,他的人一直昏睡着,外面世界上光怪陆离的东西,决不会自行挤入他的脑袋,让他一醒过来就能按你们的意志说话。

"

三位听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一齐盯着吴利群,只见他的脸上微微流露出一抹讥诮之色。

吴铁英毫不计较,柔声哀求道:"那么,依你说,究竟该怎么办呢?

"

吴利群心头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脸孔却很平静。望了外甥女夫妻俩一眼,他问:"刚才,你们进去的时候,的的确确听到过向党说话吗?

"

郝心红同丈夫对视一眼,然后一同点了点头,算是肯定的回答。

"

他说什么呢?

"

吴利群继续问。

吴铁英也十分关切,用一双探究的目光来回地在女儿女婿的脸上睃了好几遍,巴望她们快点回答。

郝心红连忙回答道:"他好像是说通知爸爸去抓什么人。

"

"

抓人?抓谁?

"

吴铁英急促地问,生怕她大哥率先发问一样。

郝心红一向不太爱记别人的姓名,赶快朝丈夫看了过去,希望从他嘴里得出答案。赵平儿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果然不负众望,说出那个名字。

"

什么?邓承家?

"

吴家兄妹不约而同地轻叫一声,似乎很不相信各自的耳朵。

"

我也想起来了,是邓承家。

"

郝心红肯定地说。

吴氏兄妹相互瞅了几眼,又不约而同地长长嘘了一口气:"果真如此!原来果真如此!跟当时推测的一模一样。

"

"

可是,邓承家是谁呀?

"

赵平儿和郝心红一同问。

吴氏兄妹又对望了一眼,就由吴铁英回答说:"他是你二舅妈的大哥。

"

二舅妈其实就是赵平儿的养母邓爱东。打记事起,他就从不曾听说过有邓承家这么一个人。现在怎么会冒出一个二舅妈的什么鬼大哥呢?赵平儿心下疑惑,却并不动问,因为他清楚,妻子不把这件事问一个水落石出是绝对不肯罢休的,自己只竖起耳朵耐心倾听就是了。

果然,郝心红不相信似的嚷开了:"怎么可能呢?二舅妈还有一个大哥吗?

"

"

是的,你二舅妈有一个大哥,他就是邓承家。不过,他早就死了,是在你父亲出事的当天,他自个拿一条粗绳子挂在树上,双脚一蹬,脖子一扬,就去见了阎王。

"

吴铁英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之中,说话的语调也像走进了昔日的氛围,遥远而又阴郁,让人一听就有一股说不清的凄凉与哀怨。

"

会这样巧吗?

"

郝心红睁大双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

这么说,爸爸被弄成植物人跟邓承家的死大有关系了?

"

赵平儿思索着问。

"

或许,你干脆可以直接说你爸是被邓承家打成植物人的;而邓家那个王八蛋,以为你爸非死不可,为了逃避正义的审判,于是,畏罪自杀了。

"

吴利群纠正道。

"

他为什么要打我爸呢?

"

郝心红问。

吴利群微叹一口气,回答道:"那时,你还没有出生,日子过得比现在要艰难一些。没有良种,没有化肥,任凭人们使出多大热情,每年的粮食产量交了公粮之后,都不够吃。更何况,邓家是有名的恶霸地主,自然是专政的对象。而邓承家又在出生不到一年就被当资本家的大伯邓守成抱养过去了。邓守成做了一些有利于国家和人民的事情,解放后并没有受到多少伤害。在那种环境下,邓承家的日子过得很舒坦,读了不少书。殊不料,文化大革命尚未开始,邓守成和他老婆就相继罹病而死。文革一来,红卫兵小将们查实了邓承家的底细,把他打回原形,遣送回来。乡下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捱。那一年,生产队的一头母牛生了牛崽,几天之后,牛崽不见了,紧接着就发生了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情:向党成了植物人,邓承家自杀伤亡。按理说,邓承家生性懦弱,本性良善,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可是,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一个所以然。当年,就把这三件事联系在一起定性,现在可好,果然如此!不过,我还是有一些犯嘀咕,恐怕问题不那么简单。向党醒过来之后,会想起其他事的,还会有内幕。

"

"

你该不会又想把承业圈进来吧?

"

吴铁英说话了,口吻非常不满。

"

我敢说,最坏的就是邓承业!

"

吴利群嗓门像打雷一样,震得每一个人的耳朵都隐隐作响。

"

就是现任市委书记吗?

"

郝心红讶然地问道。

吴利群冷笑道:"我们一直在说邓家的事,不是他还能是谁?

"

"

果真是他的话,我们一定要向他讨回公道。

"

郝心红情绪一上来,也就忿忿不平了。

"

不准再说这件事。

"

吴铁英重重地嘘了一口气,果决地说:"当年,我们三家的关系弄得乱七八糟,亲人不能相认,无法享受天伦之乐,现在好不容易让承业和爱东和好了,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

"

想搞阶级调和吗?你调和得了吗?

"

吴利群讥笑道。

"

收起你那套阶级斗争的论调吧。早就不这么讲了,你却非得抱着僵死的教条不放!你跟这个社会格格不入,所以嫂子离开你;你的思想完全跟不上时代的发展,所以你不敢正视现在,更不敢正视未来,只好从单位灰溜溜地跑回来,躲在这里故作清高,装圣人,却有时候也暴露出了你仍然沉缅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旋涡之中拔不出来的面目。你毁了自己,毁了你原本十分美满的家庭不说,难道非得把它的种子播种在我这个本来十分破碎的家庭里,让我们陪着你一起敌视现在的一切吗?

"

大哥的态度和语调激怒了吴铁英,她再也不管他是否经受得了自己的咒骂,一古脑把沉淀在心底中的恼怒全部喷发出来,狠狠地瞄准她的兄长,凶猛地刺将过去。

然而,吴利群不为所动,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流血的感觉,反而觉得心中有一股暖流汩汩涌过,通体舒畅。

他望了妹妹一眼,又瞧了瞧目瞪口呆的外甥女夫妇俩,慢条斯理地说:"可是,你首先得把一个前提弄清楚:我们仍然在谈这一两天就会完全清醒过来的你的丈夫--郝向党同志。

"

吴铁英一窒,眼白连连翻了几翻,嘴唇也哆嗦了一阵子,终于像被打败的公鸡一样低下了头。吴利群的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嘲笑,也不为己甚地不再说话了。赵平儿脑袋里乱成一团麻,平日的聪明才智和机灵早就躲得远远的了。郝心红有满腹的疑问,也有成串的话要说,可一见大家的表情,就不由得把它们全部咽了进去。于是,整个屋子陷入了一片难堪的沉默。

乡下人热心快肠,任何事情,只要一传入的他们耳朵,哪怕仅仅只是口口相传,也会在瞬间的工夫,就闹得尽人皆知。一个躺了三十几年不吃不喝不能动弹的活死人就要恢复正常了,这可是极为稀罕的事,因而,引发的冲击波辐射了辽阔的范围。人们或抱着看稀奇的态度想要看一看传说中的那个人到底成了什么样子,或纯粹出于证实有无此事,纷至沓来,一拨又一拨的,把吴铁英的家包围得水泄不通,而且声音鼎沸,吵得谁也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常规的诊疗进行不下去,现在连想吩咐人去添置一些病人苏醒过后的必用品也成了奢望,一家人不得不赔着笑意,一脸高兴地回答人们热烈的问候与关切。

欢快而混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天完全黑定,四周看不见路,大家才极不情愿地慢慢散去。

送走了所有的人,吴铁英顿感疲惫至极,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想说,甚至连夜幕笼罩下的天籁之声也让她心烦意躁。正屋里,一只吊灯亮堂堂的,把均匀而柔和的光线静寂无声地分洒在每一角落,将整间屋子染成白昼一般。散落一地的果皮纸屑,厚厚的,显得格外抢眼。一盆炭火放在吴铁英的脚边,先前曾经呼啦作响的火苗随着客人们的离去也热情骤减,懒洋洋地透过一层层发白的灰烬辐射出剩余的热量。座落在角落的一台二十九英吋的大彩电露出头颅,一只巨大的黑眼睛正凝视着它的主人,似乎在乞求女主人的怜爱,也似乎是在琢磨能不能让贮备在心脏深处的幻影跳跃出来,给这沉默的世界以青春的活力与光彩,然而,女主人连眼皮也不动一下,丝毫不理会它的示意和哀求。她就这么无精打采地呆坐着,丝毫不管时间正悄然而逝,直到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才终于有了反应。

"

妈妈,该吃晚饭了。

"

郝心红轻言细语地说。

吴铁英睁开疲惫的双眼,朝女儿扫视了一遍,一种浓浓的亲情使她脱口而出:"你大舅呢?

"

女儿回答道:"早就走了。

"

吴铁英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努力地想站起来,不料腿脚硬是不听使唤,赖在原位不挪窝。女儿见状,急忙趋步上前,蹲下身子,不由分说,帮助母亲捶着膝盖,揉着腿肚子。母亲摇摇头,吐出一丝苦笑,怜爱地注视着女儿的一头秀发,情不自禁地伸手婆娑着。赵平儿进来了,一见她们母女亲昵的样子,心中便流过一阵暖暖的爱意。他径自走向火盆,拿起一把火钳,把炭火拨得旺旺的,然后预备打扫地面。

这时候,丈母娘说话了:"平儿,先送一些吃的给你大舅吧。这里的事,有我呢。

"

赵平儿一向钦佩岳母的干练、沉稳和做事颇有条理,自从入赘郝家以来,已经养成诸事全听吴铁英吩咐的习惯,一听她发了话,放下刚拿在手中的扫帚,履行新的职责去了。

望着女婿的背影,吴铁英似乎回到了三十几年前她与丈夫刚结婚那阵子的情景,郝向党的一举一动,同赵平儿相比,何其相似呀!一样的体贴入微,一样的心怀坦荡,一样的顶天立地。等待丈夫完全清醒之后,这两个有许许多多共同点的男人,一定会亲密无间。她的眼帘依稀浮现了他们乐此不疲的攀谈,也仿佛丈夫一面同女婿兴高采烈地聊着,一面朝自己抛来一个赞许的眼神,夸奖她为女儿挑上了一个让人称心如意的好夫婿呢。心里这么一想,她的脸上潜地里挂上了会心的笑容。女儿一直在跟母亲说话,却听不见母亲的回答,抬眼看到她的神态,颇感惊讶。

"

妈,你笑什么?

"

女儿问。

面对女儿突如其来的发问,吴铁英脸上的笑容吓了回去。她意味深长地瞟了女儿一眼,抬抬腿,感觉好了许多,勉强支起身子,一面预备去厨房吃饭,一面嘱咐女儿赶快把房子整理干净。郝心红见母亲渐渐行动自如,芳心大慰,拿起不久前丈夫放下的那把扫帚,仔细地清除一地的垃圾。母亲斜靠在门口望着女儿,心中闪动着甜蜜的憧憬。

房间刚好清扫完毕,赵平儿给大舅送完饭,也踏着夜色回来了,并且浑身夹带了山里特有的寒气,清凛而又慰人。于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一边吃饭,母亲一边给小夫妻俩分派天亮之后各自该去干些什么。等待饭吃完了,一切都收拾停妥,她敦促他们早点去安歇。随后,吴铁英也走进她的卧室,临到快到床沿,却又犹犹豫豫地朝四处张望了一回。只一瞬,忽然想起什么事似的,她打开房门,朝整个院落环顾一遍,确信从其他房子里再也没有灯光射出,又重新关了房门,把背靠在上面,眼怔怔地凝视着那只灯泡出神。

"

天啊,向党他终于快要恢复正常了!

"

好一会儿,她终于压抑不住轻轻地叫唤起来。

这个念头一浮现在她的脑海,立即就传遍了全身每一个细胞,使她热心沸腾,心脏怦怦跳个不停,而且节奏愈来愈急促,如同把她卷入了波涛汹涌的海洋一般,怎么也收不住放飞的缰绳,只能任凭它滚滚向前。在这起伏不定的情感海洋里,到处弥漫着温馨的回忆:时而一个浪头打来,只见丈夫正傲然挺立潮头,临风玉树的样子令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他正睥睨一切,不顾任何险阻地朝她奔来,脸上挂着一抹令人怦然心动的微笑,嘴唇抖动着,不停地诉说着一别三十余年来的相思之苦;时而水面平静,一泓清水在阳光的照耀下碧波荡漾,丈夫正通过它们表达着蕴藏已久的情感,慢慢地、缓缓地向她逼近,在包容她,融化她,她也就只好听从他的主意,一任他用温度适宜的文火烘烤着这个世间最离奇的爱情,让它的果汁回味绵长;时而骤起一阵狂风,把一切美好的缠绵全部一卷而空,只留下一杯让人心碎的苦酒。

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心沉了下去,兀自问道:"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突起狂风呢?

"

伴随这疑问,她又一次望着房子里的发光体,希望从它那里得到回答,然而,除了灯光依旧汩汩泛出,均匀地撒播它的精灵之外,它什么答复也不肯给。她只有低下头,想知道究竟错在哪里,不一会儿,她的眼神出现光彩,恍然大悟地叫道:"他是那个时代的人,怎么懂得爱情呢?

"

随即,记忆深处的许多场景便一幕幕闪现在她的眼前,活灵活现,宛若昨天才发生一样。

那时节,她的父亲吴世济,因为出自世代名医之家,从小练就了一身过硬的医术,而且又乐善好施,救助了许许多多无依无靠的人,甚至在刚解放那阵子热心于帮助人民解放军,积极参与宣传鼓动工作,颇受四乡八邻和新政府的爱重,顺理成章的,他被吸收进了共产党的队伍,成为方圆百十里地范围内率先加入共产党的人。自此以后,他更加着力于党的事业,选拔党的后备力量,培训入党积极分子,乃至于到了忘却自我忘却家庭的地步。正是在他的薰陶下,他的三个子女和一个养子都在潜移默化之中接受了共产党的主张,先后入了党。她甚至成了第一个妇女队长。而父亲的养子郝向党呢?当然是青年突击队的一面旗帜。在一个家庭里长大成人,他们的情份一直限定在兄妹之情上,谁也没有半点非份之想。正是两人在各自率领他们的男女队伍向高山、河流以及贫瘠的土地宣战的过程中,才彼此增进了解,深知对方是决不肯向另一方俯首臣服的人。就这样,他们展开一轮又一轮的竞争,谁也不能略占上风。于是,就有好事之徒出面说和,宣称他俩如能喜结伉俪,一定会在全大队乃至全公社树起一面旗帜,成为新式爱情的典范,同时也更能激发大家的斗志,把战天斗地的精神推向高峰。或许父亲也早蓄此意,乐不可支地应允了;她俩呢?也正是这种公而忘私的力量使得彼此之间心儿贴近,也朦朦胧胧地泛出了嫁之为妻、娶之为妇的愿望。自然的,两人很快结了婚。那是一种多么纯洁的婚典呀!他们既不像现在的小青年动辄成千上万地摆出酒席那样豪华阔绰,也不像旧式婚姻一样搞什么庄重的庆典,只在一大早起床之后,各自换上一套稍为新一点的衣服,带领各自的队伍,选定一块石渣子地,各站一边,东西对进,甩开膀子就把他们的爱之甜蜜通过汗水的形式浸泡在这土地上。大半天的工夫,他们在正中间相遇,先互换了锄头,然后在大伙的热烈庆贺和簇拥之下回了村,进入了洞房。

愉快的回忆使她的每一个毛细血管都贲涨起来,她的脸稍稍有些发烫,仿制纯情的少女情窦初开一般。她情不自禁地打量了卧室一眼,再留心谛听静谧的夜幕,生怕有人偷窥出她的心思,跳将出来,给她一阵尴尬。待她确信自己是在唯我独有的禁阃之地,她才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把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放回了原处。

不过,美好的回忆毕竟最让人动情,她的心扉已经开启,就无论如何不容易再封闭了。她又一次望了望四周的亮光,刻意留心从女儿房子里传出来的均匀的呼吸声,便回身把门打开一条缝,立时,一阵寒风从缝隙挤进来,直刺她的全身,使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侧过头,又认真地听了一会儿,确信没有异常之后,拉灭了电灯,走出房间,又带上门,穿过院落,径直步入丈夫的病房。推开门,拉开灯,她蹑手蹑脚走到丈夫的床边,坐在床沿上,温情脉脉地注视着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心中大为感慨。

"

唉,你如果不是这样一躺三十多年,我们的生活将会多么不同啊。

"

她叹息道。

这种哀怨似的念头一涌进她的脑海,她立即起了反应,奋平生之力把它往外赶。她对丈夫的感情,决不像如今的小青年一般先刻意去追求浪漫温馨,却几天不到,就吵吵闹闹,大打出手,彼此厌烦,终至形同陌路,潜藏在她心底的那种纯真是任何人也无法企及的。她不在乎形式,只注重效果和过程,甘愿为丈夫做任何事情,哪怕为了他的健康生活,她一动不动地在床上一躺三十几年也在所不惜!这三十余年来,她也正是这么做的,而且任劳任怨,无怨无悔,从青春年少一直守望到了双鬓染霜,而且眼看奇迹终于发生了,她怎么可能生出如此感叹呢?这与她付出的辛苦多么不相称啊!或许是年龄大了,人的沧桑感就多了的缘故吧?这也不行,那个时代孕育出来的崇高的爱情应该历久弥新,时光可以夺去容颜,却剥夺不了心如磐石。她就这样一下子把握了思维的方向,让情感沿着理智的道路走下去了。

于是,她的眼前晃动着丈夫的身影,他正与她一道坐在一垅火边,畅谈他们的理想与希望,设计着如何才能用更为简便易行的方式多打一些粮食支援国家建设,或多开垦一些荒地,把变贫瘠为良田的誓言变成现实;她又依稀看到在某一个山坡上,或在地畦间,她们正热火朝天地挥洒着汗水,把希望与梦想全部种植在每一寸土地上;她甚至还想起了兴修水利的情景:冬天,春天,一切农闲的季节里,他们谁也不能闲着,以大队或生产队为单位,男女老幼齐上阵,板车三轮车齐出动,箕子铁锹全用上,在红旗招展的环境下,在催人奋进的广播声中,甩开膀子挖山蓄水。有一回,她的手起了血泡,脚也崴了,他硬把她按坐在地上,独自一个承担了两个人的工作,那真叫人感动啦!还有一回,啊,对了,就是邓爱东不顾冰冷刺骨的河水会影响她的生育能力,跳进冰窟窿把滑下去的小牛犊救上来的那一天,自己不也正好被一枚铁钉刺破了布鞋,差一点把脚掌刺了个对穿吗?当时,郝向党也在场,一见之下,不由分说地脱掉她的鞋袜,用嘴把瘀血一口口地吸出来,才给以后父亲实施治疗作了很好的洗清消毒工作。

思绪一到这里,她忍不住停了下来,下意识地朝右脚掌瞥去,神情非常专注。停了一会儿,她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把鞋子脱掉,脚往床上一撂,褪去袜子,脚掌上赫然有一个很大的癍点,这就是当年丈夫用嘴吮吸过的地方。她轻轻地抚摸了它一回,目光又转向丈夫,从两颗瞳仁里流露出无限爱意。她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把脸贴在丈夫脸上,摩娑起来。她很快感受到了从那张冰冷的脸上传播过来的温热,便停顿下来,略一抬头,低低地注视着他安详宁静的神态,时间在这悄无声息的热望中凝固了。

她终于又有了动作,手轻抚着丈夫的头发,似乎逗弄刚才出世的婴儿。一边抚弄,她一边低低地告诉丈夫这几十年来家里的变故,宛如夫妻正促膝交谈一般。

"

那年冬天,我给你生了一女儿,名字是你取的,就叫心红。

"

她还想继续絮叨下去,忽然,一阵小车驶过的声音硬生生地压入了她的耳管。她吃了一惊,再也说不下去了,一面急急忙忙穿上袜子和棉鞋,一面侧身谛听。分明那辆车已经开到自家门前,而且很快制了动,接着就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难以分辨得清的人的小声咕哝。不一会儿,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这对她来说,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因为三天两头,总会有一些人半夜三更慕名前来求诊。她朝丈夫望了一眼,拉灭电灯,出到院落。

与此同时,赵平儿也起了床,飞快地将周围的几只电灯全部打开,把整个院子照得如同白昼。他蓦然发现岳母从岳父的病房里走出来,吓了一跳,稍稍平息下来,折身打开前门,就看到面前挤着一大群人,隐隐约约地还看到几辆小车停放在外面。

"

请进来。

"

赵平儿热情地邀请道。

"

这是吴铁英的家吗?

"

来人并不急于往里走,簇拥在一块,站在门口,内中一个声音傲慢地问道。

"

是的,请进。

"

赵平儿继续保持一派谦逊的模样。

来人这才迈开步子,目不旁视地钻进大门。

赵平儿等他们陆续进了门坎,用冷得发颤的手关好大门,就想把他们朝客房引,然而,抬头一看,发现他们一个二个吓得瞠目结舌,动也不敢动,再朝前一看,见丈母娘依然站在岳父的病房门口,怔怔地打量这群人。他便知道他们准是被岳母的神态吓着了,不禁在心底露出嘲讽的笑意,介绍道:"这位就是我的岳母吴铁英。

"

郝心红听到外面杂乱的声音,以为前来求医的人很多,就想出来帮忙,也赶紧穿好衣服,离开了温暖的爱巢。一见院子里这副模样,她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下,进来的那群人颇觉尴尬,面色难堪地陪着笑了几声,把一颗颗刚刚丢失的心陆续收回到胸腔里去了。

"

你们找我?

"

吴铁英缓步走到这伙人跟前,疑惑地问道。

在这一群人当中,打头的是一个长得活似弥勒佛的人,中等身材,圆圆的脸蛋保养得格外细嫩,把他的实际年龄遮盖得严严实实,一张大大的嘴巴上挂着迷人而谄媚的笑。

不过,他并没有先说话,而是由旁边的一个瘦子先开了口:"这位是县人民医院赵天成赵院长,前来帮助你们的。

"

其余几个人赶紧点头附和着。赵天成更是笑得两只眼睛连成了一条直线,摆出一副接收受赐者恭维的架式。

吴铁英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出于礼仪,一面连声称谢,一面吩咐女儿女婿冼净杯子,泡茶迎客,便把一干人众客气地请进了会客室。招呼他们坐下之后,她从桌下拖出火盆,用火钳把埋上的火种拨开。缓缓地,火苗升腾起来了,屋子里顿时显得暖和了许多,把积蓄在大家身上的寒气蒸发掉了,随之,冻结在他们心头的话语也就完全融化开来。

"

我这次来,先要向嫂夫人道歉。这几十年来,一个庄户人家,顶梁柱坍塌了,你一个女同志不怨天尤人,独自把它支撑起来,是多么不容易呀。我们呢,却了解民情不够,犯了官僚主义的错误,根本不知道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直到前不久,我们才听说这件事,当时就想来看一看你们,可是,院里杂事太多,一直未能成行,所以,拖到了今天。为此,还得敬请嫂子你海涵呢。

"

从弥勒佛一张厚肥实的嘴巴里流淌出沁人心脾的歌曲。

"

赵院长太客气了,叫我怎么受得了呢?

"

吴铁英心头一热,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赵天成摆摆手,继续说:"应该的,应该的。为了弥补以往的过失,今天,医院全体领导遂数登门拜访,想把你家的病人连夜弄到我院去就诊。你应该知道,医院的条件绝对比在你家里要强得多,我们拥有极其先进的设备,很多科班出身的名医,也有各种各样的药材,就连护理水平也绝对是全县一流。病人只要到了人民医院,我们一定会倾注全部身心,把他从昏迷当中拯救过来,好让你们一家人尽享天伦之乐。当然啰,你放心,至于医疗费用,我们一分钱也不会要的,权当是我们对你含辛茹苦地照料老郝三十多年的一份敬意。

"

吴铁英心头一阵感激,泪水差一点儿夺眶而出:"赵院长一片热忱,的确太令人感动了。可是,老郝一躺几十年,身子骨怕是经受不起在路上折腾的;再说,我们这些年都咬牙挺了过来,如今老郝眼看就要恢复正常,我又怎么能放得下心来,让他离开我呢?

"

"

这么说,老嫂子是信不过赵某人了?

"

赵天成温和地笑道。

吴铁英被赵天成一军将到了死角,顿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赵院长素有妙手回春的美名,我怎么信不过你呢?说实在的,我的确害怕老郝经受不了折腾。他如果就在家里静养,有我悉心照料,用不了几天,就会苏醒;坐车颠簸,对他的确不利。

"

赵天成狡黠的一笑,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嫂夫人对丈夫的关爱之情。我也是一大把年龄的人,这种感情我当然懂。可是,嫂夫人呀,我不禁要问一句:凭你从令尊那儿习得的中医真的能像我们医院的心电图呀、

B

超呀、CT呀、胸透呀以及各种各样的化验来得更准确、更科学吗?我们随时都可以用科学的仪器对老郝实施监控呀!那不是更有利于他的恢复吗?再说,夫妻之情理应以彼此的生命为重,你们暂时的分别,正是为了永相厮守做出的一点牺牲呀。这点牺牲,是为了让老郝早日远离病魔,是值得的。

"

"

是呀,这是人家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呢,你就答应了吧。

"

其余人众一见赵院长暗地里丢了一个眼色,好像排练好了的一样,一齐附和着。

正当吴铁英委实决定不下的当口,挟了一身冷风,身披一件旧军大衣,一脸落寞的吴利群幽灵一样地出现在大家面前,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

他是赵平儿夫妻俩特意去喊来的。自打听了赵天成的第一句话,小夫妻俩的心里就琢磨出了一个怪异的滋味,生怕母亲心软,在不知不觉中着了人家的道,私下一合计,就去请大舅出山。

他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也不说话,径直走到妹妹身旁,大衣一裹,就势倒在沙发上,立即引起沙发一阵抗议。

赵天成一看这阵式,心里不由微微有点打鼓,却变色龙似的,顷刻之间就堆起了笑容,热切地说:"想不到吴老兄凑巧也过来了,这真是太好了。想当年,你我形同知己,无话不谈,我多么珍惜那段光阴呀。现在好啦,你我又能当面锣对面鼓地畅谈一番了。

"

说到这里,他忽地停顿了一下,对陪同他一起来的那群人说道:"你们都不知道吧?他就是当年名动全县的风云人物--吴利群。

"

那群人莫不露出一脸的羡慕之色,恰到好处地吐出了一连串如雷贯耳久仰大名之类的恭维话,不过,因为他们是急不可耐地一同惊叫出声,所以除谁说些什么自个知道之外,别人是听不清楚的。

"

没想到你还会记得我。

"

吴利群偏了偏脑袋,眼睛死死地盯着赵天成,不咸不淡地说。

"

怎么可能忘了你呢?就算忘了整个世界,也不会忘了你呀!想当年,你我情同兄弟,无话不谈。只是,我怎么也不能理解老兄为什么放着大好的前程不去争取一下,反而躲到这里享清闲了呢?不过,这样也好,反倒显示出了老兄眼光独到,志趣高远。现在不是也有很多干部辞职经商,步了你的后尘嘛?

"

赵天成显得很兴奋,话匣子一转了向,就忘掉了星夜前来这里的真实目的,捡好听的话说,想打动吴利群的心。

吴利群早已习惯了此人的口舌伶俐,打他开口说话的一刹那,就把头偏到一边去了,把眼睛也闭上了。

赵天成从来就没有在人前失算过,况且昔日同这个落寞的汉子私交也不错,当然,更不愿意在众位部下面前让他弄得下不了地,便不管不顾地继续摇动舌头说将下去,说到后来,情感深处,他自个差点流了泪,其他众人也莫不动容。

吴铁英见大哥铁了心不理他的茬,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两句,顺便也说说大哥的不是。火盆的火快烧尽了,赵平儿进来添加了一些木炭,又关上门出去了。

或许是关门声太响,吴利群终于睁开了眼睛,又一次直勾勾地盯着赵天成。

后者内心发怵,腿也不由得微微有些发颤,趁机一声干笑,掩饰地说:"晚上的确有些凉,门一开,整个屋子就如同掉进冰窖一般。老兄,还是你身板硬朗,没事人一样;小弟就不行了。你看,寒风一吹来,我的两只脚就情不自禁地发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体质太差了。

"

"

既然如此,你大可不必说那些废话的。有何贵干,开门见山,直说也就是了。

"

吴利群终于说。

赵天成又是一阵干笑,谄媚地说:"是这样,在老兄还没有进来之前,我已经对令妹说过,主要是想把老郝弄到人民医院去。你知道,人民医院的条件,不论软件还是硬件,在全县绝对一流,即使同市级医院也有得一比。老郝入院后,在我们的诊疗下,一定会很快康复的。

"

吴利群摸摸自己的耳朵,不相信似的问:"我没有听错吧?天下竟会有这样的好事?

"

赵天成笑道:"我这是出自一片至诚,请你不要怀疑。而且,我还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老兄一声,老郝的一切诊疗费用,包括苏醒之后的就餐、服装,我们全部免费提供,并且包你满意。

"

吴利群又摸了摸索耳朵:"我真的没有听错吗?

"

赵天成弄不清楚对方的意图了,和他带来的一群陪同人员一样,怔怔地望着吴利群,脸上一片茫然。

吴利群玩味地打量了他们许久,从鼻孔里哼出一点笑意:"可是,我得先搞清楚,你们原来怎么就没有这份心意呢?

"

赵天成懵了,神情颇为尴尬。不过,像他这种见风使舵的人,早就修炼出了八面玲珑的本领,瞬间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一番话说得上符合政策下可以拉近他和吴利群的关系:"啊,我听出来了,老兄这是在间接地批评小弟往日过于官僚,没有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把人民的疾苦放在头等重要的地位。是呀,老兄质疑得对,小弟以往做的许多事情,现在回想起来,的确觉得愧对党的培养。还望老兄像过去一样,对小弟多加指点,那才是对我最大的帮助啊。"

吴利群冷笑道:"吴某一介草民,现在只有俯首贴耳听人吆喝的份,哪里敢指点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呢?不过,我的确搞不懂,把人民的疾苦放在头等重要的地位,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这个紧跟形势跑的人,怎么现在忽然想起这句话了?"

赵天成深知继续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是打动不了昔日那位朋友的心,眉头微蹙,冠冕堂皇地说道:"老兄啊,把人民的疾苦放在头等重要的地位,是我党的一贯主张。只不过,小弟生性愚顽,一直没能很好地领会和把握,也没能把它贯穿到实际工作当中去。是党的十六大精神使我醍醐灌顶,猛然发现自己少了为人民服务这根弦;现在,我是诚心要弥补以往的过失呀。我想,老兄曾经是叱咤风云的风流人物,是一定能理解我的苦心的。当然啰,你对我以往的所作所为有点看法,这很正常。我本来就没有完全按照

"

三个代表

"

办事嘛。可是,一旦我深切地认识到自己的缺失,并且,采取补救措施,老兄还是宽大为怀,让小弟达成这个心愿吧。

"

吴利群似有所动,点了点头,连说了几个好字之后,又把目光紧紧地盯在赵天成脸上,问:"可是,你真的没有其他目的吗?

"

赵天成笑了,说话的神态和措辞有一种让人不得不信的威严:"老兄又说笑了。正在全国上下深入贯彻学习党的十六大之际,除了实践

"

三个代表

"

的伟大思想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目的呢?如果有的话,不仅组织上饶不了我,千千万万老百姓也饶不了我。你说,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

吴利群笑了,脸上泛发出令人爽心悦目的光彩:"真想不到你的政治觉悟如此之高!当年,我要是不在激愤之下提出辞呈,与你多共事一段时间,我的灵魂便会得到洗礼,决不至于像今天这样连一点见识也没有了。

"

赵天成心中觉得很受用,不失时机地问:"那么,老郝我就带走了?

"

吴利群紧盯着赵天成那张滚圆的保养得极好的脸,从眼眉里、从嘴唇上、从周身每一个毛细血管里都流淌出了懒洋洋的笑意:"我承领你的教诲是一回事,带走向党却是另一回事了。

"

赵天成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心头一阵火起,但转瞬之间不得不压抑下去,没事人一样地问:"怎么,老兄还是信不过我吗?

"

吴利群又恢复了落漠的神态:"这不是信不信得过的事;只不过,我有点不明白,你口口声声说是学了

"

十六

"

大,为了实践

"

三个代表

"

,才想起把向党带去医治的,难道全县惟有郝向党才是你实践

"

三个代表

"

的目标吗?

"

"

这个嘛,他的情况特殊,而且需要医务人员以满腔的热忱和耐心,再加上过硬的技术,才能让他复活。并且,这个费用不是一般人能拿得出来的。我们选择目标,当然应当本着从难从严的要求,以便创造奇迹。

"

赵天成怎么听不出他口吻里的揶揄意味呢,为了达到目的,不得不煞费苦心地编造由头。

吴利群疯狂地大笑起来,把一屋子人都闹得莫名其妙;大家不约而同地盯着他,戒备一个随时可能扑来的疯子一般。

昔日的铁娘子耳朵里灌满了不着边际的废话,慢慢地韵出味来,知道赵天成的动机决不会像他嘴里说的一样简单,早先涌起的好感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冷冷地说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我家有病人,可听不得你们没完没了地东拉西扯。你们要想干什么,我不会干涉,但是,这里是我的家,请不要干扰了我一家人的正常生活,行不行?

"

于是,屋子里安静下来了,连每个人喉管里发出的响动和轻微的喘息声也能清晰可辨。吴利群眼皮一合,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仿佛周围的一切与他毫不相干。赵天成带来的人马宛若遭了雷殛一般,全都怔立着,一言不发。赵天成两颗滚圆的眼珠朝众人嘀溜溜地转了几圈,立刻明白正是自己收拾残局的时候了。

发出一声干笑,把大家的精神提上来之后,他说:"我们本想来这里实践

"

三个代表"的,没想到反而让嫂子不快。也许,小弟太愚蠢了,敬请海涵。那么,这件事从长计议,如何?

"

吴铁英打开房门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

在阳光的照耀下,大地颇觉清晰,虽说满山遍野少见绿色,更没有艳丽的花朵,但空气却是怡人的。她情不自禁地做了几次深呼吸,站在门口喊醒了女儿女婿,叫他们张罗着早饭,自己洗了手脸,漱了口,开始了每一天的必修课:拿起一套小巧而精致的专门医药箱,打开丈夫的房门,为他做了针灸和按摩,又注射了一些营养药,温情地凝视着丈夫,心头涌起暖暖的情愫。她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嘴唇翕动,似乎要跟丈夫做心灵上的交流。不过,她没做成,因为女儿请她吃饭了。

她连忙收拾停妥,仔细检查一遍病床,这才出了门,进入餐厅,见饭菜上了桌,大哥也坐在惯常的位子,正等着她入座之后,好一道开饭呢。她端起一碗饭,一边往嘴里扒拉两下,一边吩咐赵平儿小两口搭车去县城购买必备的东西,说是她同吴利群守在家里收治病人就可以了。

早饭过后,赵平儿和郝心红简单收拾一回,带上一笔钱,就一道出了门。

吴铁英和她大哥去了诊疗室。

门刚刚打开,陆陆续续进来了一些人。他们中有求医问药的,也有听到了郝向党即将复活的传说,特地打远处来一瞻他的丰采的。病人们愣是忘掉了自己的病,不由纷纷同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家伙一道说起祝福的话来,吵吵嚷嚷的,谁也分不清他们到底说的是些什么。

就在众人纷纷攘攘的当口,突地从后面挤进一个衣服褴缕,头发蓬松,胡子拉碴,相貌猥琐的男子,一张黑漆漆的脸上皮肉皲裂开来,像是久旱天候下龟裂的田地。他一来到吴氏兄妹跟前,不由分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接连叩了好几个响头,眼泪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奔流而下。

这一下,不仅医生吃惊不小,其他的人也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谈论,一齐瞪圆眼珠子打量着他。吴利群偏过头去,似乎不忍心看到这个可怜人。吴铁英赶快伸出手想把他拉起来,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动,便放弃了努力,询问他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嘛。那男子哆哆嗦嗦,哽哽咽咽地说开了,从他支离破碎的话语中,吴铁英听出了端倪。

原来,那男子的父亲昨天高血压犯了,还中了风。他家惟有父子俩生活在一起,穷得连衣服都没得穿的。他费了偌大的劲,央求众多乡邻相帮,把老父抬到县人民医院,却因为没有钱交纳住院费,硬是没有一个医生护士肯正眼瞧他们一下。那些白衣天使丝毫也不管众人在旁边求情,更不管他叩头如捣葱似的,心里一烦,恶狠狠地把他们赶了出去。怎么办呢?总不能眼睁睁地看到父亲一条老命就这样慢慢地死去,就有人给他出主意,说是吴家湾有一个救命的天使,只要请动她,阎王决不敢把他父亲收走的。于是,他横下一条心,把父亲弄回了家,自己步行几十里地,特来搬救命天使出山了。

吴铁英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微微叹了一口气,把家里的一摊子事交付大哥打理,便收拾行装,准备上路了。

她骑上自行车,见男子什么也没带,便叫他坐在车后面的货架上,说这样可以快点到家。那男子早就感激涕零,一连串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转世地唠叨个没完,当然不会麻烦这个圣洁的救命恩人。他提了药箱,甩开膀子,在前头健步如飞地领路。吴铁英深知山里人的性子,不再劝他,闷声不响地骑着自行车一路前行。迎着太阳,举目四望,一颗颗巍峨挺拔的松树,川流不息地向后闪去,一座座雄奇壮美的山峦不停地在她眼前摆首弄姿,她陡觉一阵惬意,甚至于连拂面而过的寒风也成了可人的抚慰,不由得加快速度。

忽然,车轮被路面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她被狠狠地摔倒在地。

男子火速放下药箱,飞快地跑步上前,毫不费力地把自行车从她身上搬开,再笨拙地把她扶起来,安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见医生仍然十分痛楚,他手足无措,抱着头旋了几个圈,汗珠和泪水混杂在一起,哗哗地直往地上掉落。

吴铁英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担心,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身子骨,除了皮肤被划破几条口子之外,并没有大碍,连忙微笑着站了起来,示意他可以继续赶路了。汉子惊奇地望着她,期期艾艾地说可以再等一等。医生又是一笑,在他身边来回走了几圈。见她步态稳健,他这才放下心来,兴高采烈地把自行车推到她面前,看着她正了正龙头,便提起药箱,向前跑去。一旦路面有石子,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它踢得远远的。吴铁英下意识地摇了一回首,面露感伤而苦涩的笑容,骑上自行车,又开始前进了。

此去的道路基本上是依山而修,上上下下,起起伏伏,高高低低,没有一点平坦可言。这是昔日在昂首阔步向农业机械化迈进的口号激励下,由千千万万个农民抛洒汗水修建而成的机耕路。吴铁英和郝向党也曾在这里挥洒过他们的汗水。只是,路修成了,机械化却并没有实现,它也就顺理成章地被人们当作一条通行各种机动工具和行人的大路,但因年久失修,路况并不太好,也不时有些地方早已坍塌,勉勉强强能容一辆小车通过。

那男子在前面奔跑着,不时踢飞一些小石籽,或俯身捡起一些较大的石块,扔进山沟。吴铁英心中涌起一种怜惜的情愫,一直劝他不要继续做无用功,却不见效。到了一个急转弯处,她突地看见一辆黑色桑塔纳小轿车奔了过来,那汉子正俯身捡拾一块石头,仿佛并没有看到。她着急地大叫一声,汉子就地一滚,就滚到了路边;那辆小车也嘎然而止,从里面下来一个大块头司机,气势汹汹地扑向那男子,挥拳就要打向他的头部。他惊恐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里摇曳出受惊的野兔一样的光。司机陡地见到那张脸,硬生生地收回拳头,接着就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那汉子的身上。汉子把持不住,在地上连翻了几个跟头。吴铁英停下自行车,冲上前去,义愤填膺地指责司机太无礼,并要他赔礼道歉。

"

要我赔礼道歉?你他妈的也不睁开狗眼瞧瞧大爷我是谁?

"

司机偏着头,放肆地大骂道。像是为着证明他是老子天下第一的大爷一样,接着又凶神恶煞地朝汉子踢去一脚。

"

你赶快向他赔礼道歉!

"

吴铁英气得脸色通红,插在他们中间,喝斥道。

司机的脚踢不下去了,转而把气撒向吴铁英:"你这个老娘们,你以为年龄大了,老子不敢打你怎么的?告诉你,在整个云山县,除了贺书记,就没有我不敢打的人。

"

说完,司机举拳就要朝吴铁英头上砸去。不料,拳头刚刚举到半空,就听见一阵严厉的喝止声,那只拳头像是孙悟空使了定身法,再也打下去了。

吴铁英举目一看,发现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两个人来,赫然竟是她的弟弟吴为民和弟媳邓爱东!

吴为民的头发梳理得齐齐整整,油光鉴人,一身挺括的黑色西服套在颀长的身材上,显得一派气宇轩昂。邓爱东大约仅能够上她丈夫的脖子那么高,耳朵上套着粗大的耳环,上面还缀着坠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套暗红色的皮上衣把她衬托得十分年轻,棕色的长裙下摆一直拖到地面。

此刻,吴为民夫妻二人正严厉地盯着司机,气愤形之于色:"混账东西,瞎了你的狗眼啦?

"

司机是专为县委书记贺云琴一个人服务的。当邓承业还在县委书记任上的时候,贺云琴只是一个宣传部长。后来,老县委书记搭上了直升机,径直降落在市委书记的宝座上,贺云琴也鲤鱼跃龙门,一下子补上了邓承业的空缺,成为本市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县委书记。当然,她忘不了邓承业的恩情,所有老县委书记遗留下来的东西,她都视为经典,不折不扣地全盘接受。

久处县委书记的羽翼之下,司机平日不仅仅养成了老子天下第二的飞扬跋扈的气魄,也善于察言观色,自然一下子就从市委书记的姐姐姐夫脸上看出了情由,整张脸吓得比纸还要惨白,两条脚也止不住地在地面上打起鼓来。他赶紧把拳头变成巴掌,在自个的脸上猛烈地扇了好几个耳光,期期艾艾地对吴铁英说道:"真是对不住,是我狗眼看人低,冒犯了你老人家,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饶了我吧。

"

吴铁英仍然铁青着脸,冷冰冰地说:"你冒犯我的事可以放到一边,但是,你要向这个小伙子赔礼道歉。

"

司机再也不敢违拗,赶紧扶起小伙子,不停地骂自己,乞求对方原谅。并且,看见小伙子浑身沾了沙土,他再也不嫌脏,更不怕辱没了堂堂县委书记小车司机的名头,伸出那双先前连打对方一下也不肯的手,替他掸去脏物。

"

姐,你这是去哪呀?

"

见吴铁英的脸色渐渐柔和起来,吴为民暗自嘘了一口气,热烈地问道。

吴铁英并不作答,反而皱起眉头,来回在弟弟夫妇俩的脸上打量了许久,不咸不淡地说:"亏你们还记得我这个姐姐!到美国一去大半年,连个电话也不给我打,信也不写,回来也不打个照面。我还以为,吃了洋面包的人,一定早就把我这个乡下的穷姐姐忘掉了呢。

"

邓爱东笑嘻嘻地趋步上前,说道:"哪能忘掉姐姐呢?全天下的人我们都忘了,也忘不了你呀,血浓于水嘛。况且,一直以来,我们都是承蒙你照顾的嘛。这不,我们昨天一回来,今天就立马来看你。

"

说到这里,她挽起姐姐的手,热烈地把她拉到小车跟前,叫丈夫把后面的车门和后备厢都打开,指着花花绿绿的一堆什物,笑道:"你看,我们还特意从美国给你带回了许多东西呢。看见了吧?上面全是美国的洋文,正宗的美国货,比我们国家的东西强,质量又好,又耐用,还新潮。

"

"

可是,我要它们有什么用呀?

"

吴铁英问道。

吴为民嘿嘿一笑,夸耀地说开了:"别小看这些东西,你哪怕只是拿到人家的面前晃一眼,身价立马就上去了,任何人都会对你刮目相看。

"

"

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别人怎么看我早已成了定局,还刮人家的目干啥?

"

吴铁英仍然没有接受的意思,瞟了一眼那个呆立在旁边的可怜兮兮的汉子,立即想到她是要去救人的,就不再同他们多费口舌,让他们先回家去,叙姐弟之情大可等到她办完正事返回之后再进行。

吴为民夫妻俩早在邓承业到县里工作的时候就依靠他的关照搬去县城做生意了,十多年没呆在乡下,自然对农村人的感情日渐淡薄,很为姐姐跑一趟远路所不值。可是,一想起姐姐和哥哥一样,生性执拗,他们就不敢阻拦。

看到姐姐真的推起自行车,吴为民这才想起赵天成的嘱托来,慌忙抓住她,问:"听说赵天成找过你?

"

吴铁英只好停了下来,略一皱眉,反问:"他去找你了?

"

弟弟点头承认之后,关切地问:"他提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呢?

"

"

没怎么考虑。

"

吴铁英摇头说出这几个字,又准备离开。

弟弟仍然没让她走掉,说话的语调也急促起来:"还有什么值得考虑的呢?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你应承下来也就是了。我实话告诉你,要不是看在爱东弟弟的面子上,人家才懒得管你的闲事呢。

"

"

怕不是那么简单吧?

"

既然脱不开身,姐姐的口吻也就不好了。

"

你以为人家是为了什么?

"

吴为民似乎有点不高兴了。

姐姐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实话告诉你,昨天晚上,刚听完赵院长的一席话,我几乎要答应下来;不巧,你哥哥来了,他几句话就说得姓赵的只有搪塞的份,我就心下直起疑,知道事情决不像他说的那么样。如今听你一说,我更纳罕了:他不惜挖空心思找上了你,就决不简单。

"

见丈夫很尴尬,邓爱东连忙插上了话:"他也不是专程找上我们的。我们要来看你,正好在路上碰到了他,聊了几句。人家一听说我们是去看你的,顺便就把这事提了出来,央求我们把他的意思代为转达给你。

"

吴铁英又一次推上自行车,说道:"我已经知道了,以后再说吧。

"

见姐姐又要走,吴为民一把抓住自行车龙头,赔上笑脸,说:"你就这么急着要走吗?我们刚从美国回来,就来看你,你怎么也得跟我们多说一会儿话,把这事说清楚嘛。人家可一直在医院里等候消息呢。

"

吴铁英不由来了气,声音大了许多,也严厉了许多:"我要去救人!有事以后再慢慢商量,可以吗?

"

"

姐,救人也不急在一时嘛,只几句话就成。

"

邓爱东也赔上了笑脸。

"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好,我老实告诉你们,我不会把向党交给任何人!

"

吴铁英越来越不耐烦了,既然缓兵之计失去效用,就干脆直截了当地拒绝。

"

姐,你不能听大哥胡说八道。

"

吴为民想起赵天成的保证,不由心如灰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心中的怨气全部发泄出来:"他这几十年来,搞得老婆跟人跑了,孩子不认他,工作又干不下去,他的话能有个准谱?再说,你扪心自问,人家赵院长说的哪一点不是事实?又有哪一点不是替你考虑的呢?别说是你,换了任何人,谁会不认为这正是卸下包袱的最好办法呢?我实话告诉你吧。昨天晚上,就在赵院长来你家之前,早已与县报、县电视台联系好了,一大帮记者等在医院门口呢。你让人家没了面子,人家概不计较,一如既往地想帮助你,你又何苦执拗呢?

"

"

我看是你在胡说八道!

"

吴铁英涨红了脸,气咻咻地喝道。

吴为民似乎还想顶撞下去,却被邓爱东拉到一边去了。她捶了捶吴铁英的背,谄笑道:"姐,你家二弟是口无遮拦的人,你犯不着为他治气;他有说得不对的地方,作弟媳的我代他向你赔罪。

"

吴铁英凝视着邓爱东,见她一脸诚恳的样子,心不由软了下来,叹息一声,说道:"你向党哥是一个沉睡了三十多年的人,作为女人,你应该了解我的感受,我为他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为了尽快把他救醒,让他,也让我们一家人过上正常的日子。按理说,一切有助于他尽快康复的帮助,我都应该接受。可是,在搞不清人家真实意图之前,再三斟酌也在情理之中。现在可好,又是什么县报记者,又是电视台,简直要把我家老郝当作一头供人观赏的动物,这也太刺伤人的心了。爱东,我对你说,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

邓爱东认真地谛听姐姐的话,听到动情处,宛若激起了内心的共鸣,点头附和着。待姐姐的话一落地,她马上接过话头:"姐,你可别是把人家朝坏处想啊,想想看,即使在当年,能上报纸,该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啊!人家其实是在宣传你,为你好呀。

"

"

我没有什么好宣传的。

"

吴铁英淡淡地说。

邓爱东眼珠一转,说道:"是啊,是啊,姐姐跟当年娘子军时期一样不图名不图利,不想尽人皆知,可是,你也得替向党哥打算一下,是不是?三十几年了,他一醒来,心智与体力恐怕仍停留在那个时期。在这个开放的社会里,你有可能捆住他的手脚,不让他到外面去闯荡一番事业吗?他的心气高着呢,志向也远大着呢。一旦你抓住时机,听从了赵院长的安排,让他一见报,一上电视,立即就会成为家喻户晓的名人,他想干什么,岂有干不成的道理?

"

吴铁英虽说觉得她这一番话入情入理,但心中仍然莫明其妙地产生了抵触情绪,想反驳她的话,又怕一时半刻脱不开身,耽搁了救人的大事,索性敷衍道:"你说的未尝不值得考虑,留待我出诊回来之后再商量吧。

"

"

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推脱呀?

"

吴为民急得额头上的汗珠汩汩而出,大叫道:"你是不是嫌人家开出的条件还不够呢?这样吧,赵院长说了,你现在就把向党哥交给他,他立马给你二十万酬金。

"

"

酬金?我凭什么要酬金?

"

吴铁英惊呆了,本能地反问道。

"

你照顾向党哥三十多年了,当然应当获得酬金。

"

吴为民会错了意,以为姐姐放下了戒心,不由意味深长地笑了。

作为女人,邓爱东心思缜密,一见姐姐的脸色,心知丈夫太鲁莽,赶忙笑道:"其实,姐姐照料向党哥,纯粹出自夫妻情深,无所谓酬金不酬金的。但是,既然有人愿意给你一定形式的补偿,你尽可以笑纳嘛。

"

"

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

强压着内心的羞辱,吴铁英问。

"

在这个社会上,人人都希望有钱,而且钱越多越好。有钱就有了一切,这个道理还不简单吗?有钱,你就可以把你的房子再装修一下,开一个大一点的诊所,或者,随便到什么地方去游玩,谁管得了你?你嫌开诊所太累的话,也可以把它关了,去做一点赚钱更容易更快捷的活;你还可以拿它来活动活动,让赵平儿走了从政的道路,尔后,家里有了接班人不说,你我都有所依靠。

"

吴为民搬起手指替姐姐打算着。

"

我一家人目前过得都很充实。至于赵平儿,他是你的养子,更是我的女婿,你也少操这份心吧。

"

吴铁英冷冷一笑,一把推开二弟,敏捷地跨上自行车,在其余几个人没反应之前,就一溜烟地朝前面驶了过去。

吴铁英忙着给病人扎银针,推拿按摩,又是亲自为他熬药煮汤,直到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并且病情不会再继续恶化,这才嘘了一口气。看看天色不早,叮咛了一番话语就预备骑车返回。病人的儿子异常感激,流着泪表示非得把她送回家不可,却被拒绝。她答应每天都会有人按时来为病人针灸,便穿过了夹道看稀奇的乡民,终于还是蹬上车踏上了回去的路程。

冬日的阳光异常惨白,冷风嗖嗖,把群山都冻得感冒起来。

她心急如焚地往家赶,浑身都感到大地在颤抖,越临近家门,这种颤动越强烈,她甚至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太过耽心家里的缘故,便不时做深呼吸来平抑内心的躁动。然而,今天不灵了,任她做出多大的努力,总也摆脱不了那种山摇地动的感觉。于是,她只能加快速度,一阵紧似一阵地蹬踩自行车了。

临近村子,她听到了忽高忽低的争吵声,男的女的都有,响成一片,闹哄哄的。她不由放开目光,尽情地睁大眼睛,望了过去,却只能看到她的家与整个村子融为一体,背靠一座大山,在暮色渐浓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模糊。进了村口,人们见她气喘嘘嘘,面色泛红,无不纷纷为她让开道;几头猪哄哄叫着,本来拦住了她的去路,仿佛怕惹麻烦似的跳开了。由是,她畅行无阻。

还没到家门口,她就看见了早上碰见的那辆小车,在灯光的斜照下,泛出黑黝黝的光芒,均匀而细腻。

紧接着,她又听见了一个几乎咆哮的声音,在屋子里大吼大叫:"你这个榆木脑筋!大家本来是同枝连气的兄弟姐妹,有什么事情不能商量着解决的?非得弄得我们兄弟反目,你才高兴了吗?告诉你,你现在什么也不是,阻拦不了我把向党哥带走的决心!姐姐要说什么,让她找我好了。

"

"

瞧你都说了些什么!大哥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他的顾虑也是有道理的嘛。

"

她的耳朵里紧跟着就飘进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那略带一些嗲气的口吻中,吴铁英听出说话的人正是邓爱东。她连忙下了车,将它往墙上一靠,甩开脚步就往里进,一面又听见了那个女人的声音:"这么大的事,姐姐不在家,他做得了主吗?

"

"

平儿和红儿不都在这里吗?

"

吴为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夏日里打了一声炸雷,似在极力地分辩。

邓爱东眼皮往上一翻,想再数落丈夫几句,蓦地看到吴铁英推门进来,忙堆笑道:"好了,这下可好了,用不着你们兄弟再争执不休了。姐姐已经回来了,她是最有主见的人,我们大家都听姐姐的。姐姐,你说是不是?

"

吴铁英本来铁青着脸,一团将要飞出心窝的怒气终于融化在弟媳的笑脸上。她瞥了她一眼,再看看举止尴尬的二弟,径自坐在火垅边的沙发上,一面烤着冰冷的手,一面说:"我想,你们大可不必在这里没完没了地争吵不休,这成什么样子?家里有病人,经受得了你们如此大声吵闹吗?再说,你就算是把喉管吼破了,把房子震塌了,你们就能把向党弄走吗?这真是天大的怪事!我有医术,我有药材,我有爱我丈夫的一颗心,不想把他交给任何人,却总有人来逼我,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吗?

"

"

人家的确是一片好心。

"

吴为民硬着头皮,不自然地笑道。

吴铁英冷笑道:"一片好心?他姓赵的如果真有好心,昨天为什么不救一个中风的老人?何况,他的儿子一直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呢?他真是好人,为什么不把那份善心献给应该得到帮助的人?而你的姐夫目前根本不需要帮助!西药治不了向党的病,中药也难以让他喝下去,他唯一需要的就是我给他的爱、家庭给他的温暖、以及我手中的银针、我脑子里清晰的脉络和穴位。所有这些,他姓赵的给得了吗?他给不了!他是别有用心。

"

吴为民脸色一阵难堪,无力地小声嘀咕道:"人家的老婆是在邓书记的帮助下才当上县委书记的,他这叫知恩图报,完全看在市委书记的面子上的嘛!

"

吴铁英强压住心头的火气,讥刺道:"人家八成也是看你的面子嘛!你能干,有本事,出过国,见过世面,人家当然想沾沾你的洋气。

"

邓爱东脸上挂不住,瞬息之间却换了一副笑脸:"说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一家人嘛,闹得太生分了,别人会看笑话的。

"

说到这里,她把脸转向丈夫:"你也是的,怎么能把赵天成的一句话当成圣经呢?姐姐在路上就说过了,这件事就算完结了,你是哪根筋不对了?跑到这里一味地寻大哥闹,连两个小辈回来了也不管。你看你多失态,现在姐姐回到家了,我们一家人正应该好好聚集在一起,说些开心的事才是正经。

"

吴为民一见妻子把话题扯开了,只好顺坡下驴,耷拉着脑筋,一句话也不说。

几句话舒缓了屋子的紧张空气,浇灭了火星四射的雷暴,邓爱东顿感神采飞扬,连忙支使丈夫把她们带来的东西分发给大家。

吴铁英得到的是一套面料考究,做工精细,样式新潮的女式套装,跟美国第一夫人出席重大外交场合下的衣着不相上下。赵平儿夫妻俩一接过情侣猎装,拿在身上一比划,立即显得英姿勃勃,潇洒异常。邓爱东一看他们小两口把衣服穿在身上,眼睛就没离开过他们,满脸充斥着欣赏的笑,不时还情不自禁地飞出几句赞叹。吴利群对那些礼物根本不放在心上,甚至在吴为民将它塞进他的手里之后,连眼皮也懒得动一下。吴铁英一见,只得打圆场了。邓爱东也把目光移过来,一张能说会道的小嘴不断地催促他试一下。赵平儿和郝心红满脸喜悦,也劝大舅;郝心红甚至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他的肩猛烈地摇动了几回,非逼他穿上不可。他在四个人的攻击之下,无计可施,只有缴械投降,听凭她们的摆布了。那是一件浅灰色的披风,齐腰有一根宽的带子,像是特意为他度身订做一般,一上他的身,就把他衬托得格外飘逸洒脱,惹得众人交口称赞。

邓爱东正赞叹着,忽地一拍脑门,夸张地惊叫一声,燕子一般从姐姐面前掠过,抓起仍放在地上的最后一种物件,褪去包装,显出一台便携式摄影机来。她向大家示意了一回,打开镜头,眼望观察孔,把镜头先往大哥脸部一推,立马一个头部特写钻进了那台奇妙的匣子里。众人从电视画面上见过那玩意,莫不欢欣喜悦,在邓爱东和吴为民的教导下摆首弄姿,尽显风流。

司机一直没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动作,此刻一见时机已到,便殷勤地从邓爱东手中接过那架摄影机,让她夫妻二人与他们一道摆首弄姿,渲染温馨和谐的家庭气氛去了。

众人热热闹闹地闹腾了一阵子,邓爱东想起还没有去看郝向党,便向吴铁英提出了这一要求,一面朝四处一扫视,没见着将要送给那位病人的礼物,就差司机回到车上去找寻。趁此机会,吴铁英让女儿女婿去厨房做晚饭,准备好好款待两位从美国回来的客人。却被邓爱东夫妻俩阻止了,他们力邀一家人在见过郝向党之后一齐去县城最豪华的宾馆就餐。吴利群和吴铁英本不想承这个情,一见两个年轻人流露出渴求的目光,便无话可说。

司机很快取回了那件礼物,是一个颇大的包装,拎起来却感份量很轻。

邓爱东接在手中,敏捷地把它打开了。原来是一床太空棉被,锦锻的被面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上面的洋文也向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邓爱东连忙把它往吴铁英面前送,并让她摸一摸,感受一下它的柔软与温暖。吴铁英感受到了这一点,女儿女婿也惊奇地伸出手一亲它的芳泽。见这三个人的目光都带有深感不可思议的神情,邓爱东马上笑吟吟地说开了,夸耀她在美国费了许多周折,央求了许多人,才买到这一件货真价实的航天员所用的太空被。吴为民似嫌妻子没有把它的好处全部说出来,也插上了话,简直就像描绘不期而遇的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一样。吴利群对身外之物毫不关心,懒得参与他们的对话,只在一旁静静地肃立着。

吴铁英拿它在手,说了一阵感激话,就在前面带路,引领众人穿过院落,径直进入了病人的房间。

病房有点狭窄,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司机最后一个进去,刚站在门口就感到了这一点,把手中的摄影机交给市委书记的姐夫,就退了出去,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踱着步,头仰望着天上的星星,心中期待他们快快完结这一无聊的仪式。

其他人一走进去,便让出一条路来,让吴为民和邓爱东靠病人更近一些。

病人一张惨白的脸,在灯光的辉映下显得阴森可怖。

要不是有许多人相陪,邓爱东是不敢近身上前的。她鼓足勇气,面目肃穆而庄严,嘴里絮絮叨叨,正如一位慈母对病重的儿子说话的神态。说着说着,她竟刹不住情感的闸门,泪水像喷泉一样迸发出来,掉落在郝向党的脸上。吴铁英触景生情,眼泪也扑簌簌地掉下来,滋润着丈夫的眼眶和脸庞。郝心红也悲从心来,手捂着双眼,头枕着丈夫的肩膀,抽泣起来。吴利群连忙向后退了几步,生怕她们的泪水溅到自己身上。赵平儿则轻言细语地安慰妻子,声音宛若蚊子嗡嗡直叫。

吴为民打从司机手中接过那架摄影机起,一直拿在手里,一进门就对准姐夫的病床拍摄不停。如此感人肺腑的场景,他自然不会放过,来回忙碌地找准最佳角度,把他们全部摄入镜头。

突然,他在镜头里瞅见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动一下,不由心下一惊,将镜头推得更近,却再也看不出任何动静了。

邓爱东和吴铁英也仿佛感觉到了这一点,莫不吃惊地圆睁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郝向党的脸,期盼奇迹再现。然而,过了约莫两三分钟的样子,病床上仍然一片宁静,她们不得不认为自己神经过敏了。

微微叹了一口气,邓爱东开始检视床上的物品,试试被子厚不厚,垫絮软不软。完了,拿起她刚才送出的那份礼物,在姐姐的帮衬下,替病人更换盖在身上的那床被子。当她刚把旧东西放在一旁的椅子上时,她的眼又一次睁得老大!

她分明清晰地看到病人的的确确地猛一抖动,把新被子都震动了。

"

呀!向党哥又动了!

"

她情不自禁地惊叫道。

其实,她用不着如此惊叫的,屋子里的每一个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幕!即使把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的吴利群,一张落寞的脸上也泛发出喜悦的光彩。郝心红同时惊叫起来,一下子扑向父亲的床边,双手死死地抓住床沿,想竭力把父亲从沉睡中拉醒的样子。

吴铁英反而比刚才清醒了许多,伸手就想检查丈夫的身体。不料,手还没触及他的皮肤,他的身体又抖动起来,而且一阵紧似一阵,差一点把被子全部掀掉。她和邓爱东一齐动手盖被子的盖被子,抚摸的抚摸,可是总也不见效。于是,吴利群、赵平儿、郝心红纷纷施以援手,想使病人平静下来。

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包括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动作,无一遗漏地进入了吴为民手中的摄影机。他忙前忙后,比任何人都劳累。

郝向党又抖动了一会儿,整个身子差一点就要脱离床板,腾空直朝上冲。他的喉管发出一阵阵叽叽咕咕的声音,像是铁匠的风箱被猛烈地拉动时发出来的一样;他的眼皮也一直跳动不休,不时地露出埋藏在眶子里的眼白,宛若天空中不断闪烁着的寒星;双手也猛烈地摇晃不已,两条腿一直在床板上敲击着,声音铿锵有力。突然,他的喉管更加猛烈地抽搐起来,像是被一团东西堵塞着;紧接着,一个更加来势凶猛的颤动把他的身子高高地甩起,使他直愣愣地坐将起来,眼望前方,叭地从口中吐出一团令人恶心的脏物。此后,他再也不动弹了,两只眼睛惊奇地注视着每一个人,好像力图要从他们脸上找出记忆中的影子。

他开始偏转脑袋,在他们中间发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面孔,于是,盯着女儿,问:"铁英,抓住邓承家了吗?

"

郝心红再也忍不住了,扑倒在父亲的怀抱,哭叫道:"爸,你终于醒了?

"

郝向党惊讶地皱了皱眉,望着女儿,深感不可思议。一旁的吴铁英不由心酸地泣啜着,浑身也颤抖不已。

邓爱东一听病人醒来的第一句话,心中颇为尴尬,一见姐姐的样子,只好把肩膀借给她,让她靠在上边,同时安慰道:"向党哥已经完全清醒了,你心愿已了,还哭什么呢?

"

"

铁英,你糊涂了吗?怎么管我叫爸呢?我是向党呀!

"

复活的病人并没有听其他人在说什么,讶然而问。

郝心红这才缓缓地扬起脸,把母亲拉到她的面前,对父亲说:"爸,我不是铁英,而是你的女儿郝心红。这才是妈妈呀。她才是吴铁英,一直伺候你,用尽全副心神让你苏醒过来的人,也是妈妈呀!

"

郝向党睁大眼睛,来回在女儿和妻子脸上睃了几遍,惦量不出她们究竟谁是谁,索性移开目光,朝在场的另几位看去,却依然想不起他们到底是谁。

于是,邓爱东说话了:"向党哥,心红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啊。你不知道,你这一觉哇,一睡就是三十多年,我们老了,孩子也大了。

"

"

三十多年了吗?

"

郝向党倒抽了一口凉气,显示出极不相信的神态。

"

是呀,你一觉睡了三十多年了。

"

吴利群不动声色地回答了一句。

"

那么,你们都是谁?

"

那位病人又问。

邓爱东自告奋勇地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介绍了一遍。郝向党这才知道他们都是自己至亲至近的人。

很隔了一会儿,他抬起目光,望着妻子:"告诉我,邓承家怎么样了呢?

"

吴铁英觑了一眼弟媳,不得不回答丈夫的问话:"他死了。

"

"

他死了?

"

一团疑云刚浮现在郝向党的脸上,立即就被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取而代之了。他拉过妻子的手,由于激动,颤颤兢兢的,竟没有拉住。他欢快地问:"是被人民政府镇压的吗?

"

吴铁英又斜眼打量了一下弟媳,回答道:"不,他是你出事那天自杀的。

"

"

这么说,他逃脱了人民的惩罚?

"

郝向党根本没有意识到两个女人眉目传情意味着什么,说起话来毫不拐弯抹角。

吴铁英张了张嘴,难以回答,索性把嘴巴闭上了。吴利群依然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不过心中正盘算怎么才能让他自己主动说到那个话题上去呢。其余的几个人都默不作声,场面顿时如同外面的空气一样凛烈。

郝向党仍然没有感觉气氛有何不妥,眼睛一转,又是一个问题:"还有邓承业呢?

"

立时,好像凭空炸响了一枚重磅炸弹,所有的人都为之一震,全部失了态。尤其是邓爱东,不仅一张保养得很好的脸蛋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泪水也不争气地从眼眶爬了出来。

没人回答。

郝向党固执地又问:"邓承业呢?

"

"

这关他什么事吗?

"

吴利群心中偷笑,不由反问了一句。

吴铁英一见大哥插上了话,心中格登一响,知道他对邓承业早有成见,生怕惹得丈夫说出什么让弟媳难堪的话来,连忙问丈夫肚子饿不饿,身子骨是不是发软,完了,也不等他答复,便支使女儿和女婿去厨房把早已熬好的小米粥加热一遍,再端过来。然而,她的举动并没有让丈夫迷失方向。

郝向党等两个年青人出了屋,兀自说道:"怎么会与他没有关系呢?我怀疑,从后面猛地敲了一下我脑袋的人就是邓承业这个小畜生!

"

这就是了,与先前分析的一模一样!这个邓承业也太有城府了,而且又经受得了毒打,无论如何都不承认曾出现在当时的事发现场。吴利群心中暗自嘀咕了一阵子,忍不住问:"你只是怀疑,有没有证据呢?

"

"

一定是他!那一天,我因为不放心小牛犊,趁大家收工回家的时候,想去看一眼,谁知怎么也找不到。我翻过了两座大山,隐隐约约看到前面山洼里有两个人在生火,心头一急,一边喊,一边冲了过去。谁知道近前一看,一口铝锅里正煮着牛肉,周围血迹斑斑,面前只有邓承家一个人在瑟瑟发抖。我心知他一个人干不出这事,抓起他的衣服,喝问他的那一个同党是谁,忽见他的双眼露出惊恐之色,接着我就被人敲了一下,昏了过去。

"

"

可是,你不是没有看清另外一个人吗?

"

吴利群又问。

郝向党坚定地说道:"我老远看到的那个人影就是邓承业!而且,在昏迷之前分明听到邓承家说出过一个"承"字。你想,当年能伙同邓承家做坏事的那个含有一个"承"字的人不是承业还有谁?

"

满腔的义愤和激动,加之刚刚苏醒过来身子仍然很虚弱,他的浑身开始慢慢发抖。吴铁英既担心丈夫的身体,又要顾忌邓爱东的颜面,赶紧阻止住仍然想说下去的大哥,把那套旧被子放在丈夫后背,再慢慢地扶他斜卧在上面。邓爱东一心要在郝向党面前摆出一副体贴周到的神态,一直帮着姐姐把那些事做完,还忘不了问病人是否感觉得舒服一些。

然而,郝向党并不理会舒服与否,喘息一定,望着大哥,固执地问:"你说,不是承业又是谁呢?

"

"

你刚醒来,身子骨还很弱,以后慢慢再谈吧。

"

吴铁英柔声说。

"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同大家一起干革命了,你难道不让我把失去的损失夺回来吗?

"

郝向党不乐意了。

"

你革不成命了,我也早就不革命了。

"

吴利群淡淡地说。

"

怎么,你也会背叛革命吗?你生长在共产党人的家庭,难道能跟邓承业同流合污吗?

"

病人又激动起来,努力地把一双眼睛睁得很大,死死地盯住吴利群,仿佛想把他的心脏掏出来看看变了什么颜色一样。

"

求求你,向党哥,不讲这事成吗?

"

邓爱东带着哭腔哀求道。

她的话音还没有完全落地,郝心红与赵平儿已经将小米粥端了过来。赵平儿捧着碗,郝心红拿着调羹,预备着喂她爸爸。

他只随意地看了一眼,马上面向邓爱东,大失所望地问:"怎么,你又背叛了革命,重新投入地主阶级的怀抱了吗?

"

"

时代早就变了,你用不着这样说爱东。

"

吴铁英看不过去了,从女儿手中拿过调羹,一面强行往他嘴里喂,一面说。

"

变了?变什么了?

"

郝向党吞下一口温热的小米粥,马上气呼呼地指摘妻子:"难不成现在不是共产党的天下?难不成毛主席不再率领我们继续革命?难不成邓承业之流,还能骑到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你们太让我失望了,你们都背离了共产党的信仰,思想意识滑向了地主阶级的深渊!

"

吴利群一阵冷笑,说道:"你算说对了,邓承业如今的确骑到我们头上了,他不仅当过云山县委书记,而且,已经爬到了市委书记的高位呢。

"

郝向党一下子愣住了:"真的吗?

"

所有的人不得不点头。

郝向党内心一团怒火直往上窜,冲动顶门:"这个挖社会主义墙脚、偷杀集体耕牛的罪犯!他有什么资格当市委书记?不行!我一定要揭露他的丑行,把他打回原形!

"

"

你刚苏醒,有许多事情你做梦都想不到的。你还是先养好身体再说吧。

"

妻子只有用缓兵之计了。

然而,郝向党不为所动,仍然高声诅咒着,谁的话他也不听,一副不把邓承业拉下马绝不罢休的气势。众人只好默不做声,让他尽情地发泄。他却越骂越起劲,越骂越激动,很快就把话题牵扯到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身上,说是底下的人执行党的路线不力,没有火眼金睛的本领,硬是着了邓承业的道。他一定要当面向毛主席汇报,即使见不上毛主席,找得着林副统帅也是好的,有了领袖的明察秋毫,谁还会不原形毕露呢?

"

可是,林副统帅早已背党叛国,甩死在温都尔汗了。

"

吴利群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

是吗?

"

郝向党犹如五雷轰顶,全身都把持不住了。

"

是呀,在你出事那年,林彪就落得了可耻下场。又过了几年,毛主席也逝世了。

"

依旧只是吴利群在回答。

"

什么?什么?你说毛主席怎么啦?

"

郝向党的呼吸急促起来,心也悬在树梢,落不了地。

"

毛主席,他老人家在

1976

9

9

日已经逝世了。

"

郝向党愣了半晌,睁大两颗死鱼眼,周身透射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吴铁英沉不住气了,轻声叫了几声,没见回答,便双手搭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摇晃着。他略一颤抖,双手捂脸,大哭起来:"毛主席呀,你老人家怎么能撇下我们这些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不管呢?如果国家再有什么事,谁又能继承得了你的遗志呢?

"

一屋子人都木然了。只有吴为民手中的摄影机仍然不知疲倦地工作着,把这一切都储藏在它的记忆中。

郝向党仍然哭叫着,而且声音愈来愈大,身子抖动得也愈来愈快捷。或许一句话堵在喉管,让他出不出气来,脖子一挺,又昏迷过去。吴铁英心慌意乱,赶紧替他按摩着,揉搓着。女儿女婿和吴利群也施以援手。大家手忙脚乱,闹腾了好一阵子,才把他那一口气理顺了。眼睛一能转动,思维一能活动,他又呜咽不止,毫不理会别人的关切,只沉浸在伟大领袖毛主席仙逝的悲哀之中。

大家见无论怎么劝说都不能让他停止哭泣,便在吴铁英的招呼下陆续走出了这间被寒冷笼罩着的病室,重新回到会客厅。吴铁英心情稍一平静,觉得饥肠辘辘,吩咐女儿去厨房生火做饭。邓爱东和吴为民不再坚持邀请他们去县城海吃一顿,反而呆在这里不想回去了。

特别是邓爱东,心中一直波涛翻滚。郝向党的每一句都令她感到后怕,只觉得弟弟已经在郝向党穷追不舍的打击之下陷入了穷途末路,而她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个小康之家就此完全坍倒。

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遥想当年,文革刚刚开始,一阵猛烈轰击地富反坏右的斗争让她那个本来还算平静的家庭一下子四分五裂,亲人离散,那是何等刻骨铭心的痛啊。她为了自身的幸福,毅然与那个家庭决裂,攀上当时大队党支部书记的二儿子,才避开了与邓承家邓承业一样的下场。而她的父亲,那个名副其实的大地主邓守田呢?也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之中被冲刷得尸骨无存。她表面上虽说同其他人一样,鄙视他们,怒骂他们,嘲笑他们,抨击他们,可毕竟血脉相连,曾私底下为此而痛哭过多少回呀。

终于,地主这顶帽子就像美猴王取经之后头上的紧箍咒一样不翼而飞。邓家仅剩她与邓承业姐弟俩了。她开始向他靠拢,请他原谅,并利用家里仅有的东西供他上完大学。他毕竟争气,娶了背景炫赫、人才出众的吉颖为妻,从此一帆风顺,不知不觉就坐上县委书记的交椅,紧接着,又当上了市委书记。她也秃子跟着月亮走,沾了多大的光呀!虽说养子赵平儿仍在农村,可她和丈夫进了城,做起了生意,尽管不是日进斗金,门前总是人声鼎沸。甚至于,她与丈夫一道平生第一次出了国,而且是那富得流油的美国!这些是怎么来的?不就是拜二弟所赐吗?眼下,二弟即将惹火烧身,她又怎么能撒手不管呢?可是,怎么管呢?当年,郝向党一副火爆脾气和不撞南墙心不死的禀性,她是领教了的。他说得出就做得出,求他无疑自讨没趣;就是丈夫,话都怕跟他说,也指望不上。吴利群呢?不仅谢绝邓家给予的一切关照,而且时不时在大庭广众之下数落弟弟的不是,最后干脆撂挑子回家,也不是可以依赖的人。看来,只有说动吴铁英,让她替自己多在她丈夫面前美言了。

主意一定,她便寻觅单独同吴铁英说话的机会。当着吴利群的面,她启不了齿,因为不知道他随时会冒出一句什么话来让她的努力化为灰烬。吴为民在这样的场合下是不愿意多费口舌的。他生性如此,加之出国长了见识,更增添了一份与众不同、睥睨一切的感觉。赵平儿只会在厨房帮妻子弄饭。邓爱东一看到他的背影,脑海里立马闪现出了英气勃发热情洋溢能说会道放荡不羁的侄儿邓世昭,心里就怨恨养子太没用,帮不了她的忙。

突然,她感到一阵冷风吹来,收住任意遐想的缰绳,朝屋子一打量,发现吴利群已经不在跟前,顿时内心一阵激动,可以打开关闭已久的话匣子了。

"

姐姐。

"

她鼓足勇气喊了一句,语调很柔和。

"

嗯。

"

吴铁英抬起头,凝视着弟媳。

"

姐姐,还在为向党哥说的话发愁吗?

"

邓爱东屁股一挪,身子差一点紧贴在对方的身上,煞有介事地问。

吴铁英长叹了一口气:"可不是吗?他对过去耿耿于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让他明白,他熟知的那一套不可能再一次统治我们的思想了。唉,我能医得了他的病,可是,拿什么办法让他紧跟形势呢?

"

"

其实,倒也用不着心急。慢慢来,他会明白的。

"

邓爱东推心置腹地劝慰道。

"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他一旦能够走动,会真的去找你的弟弟。

"

邓爱东不由心中暗喜,索性乐得大方地说:"其实,向党哥即使真的去找承业,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是承业害了他。将心比心,我也理解他的心情。就算他不去找,我也得好好盘问承业,让他向你们道歉呢。

"

"

当年承业曾差一点儿被打死了,而且,承家也是为了这件事死的,这笔账怎么算得清呢?

"

"

姐姐这样宽宏大量,真是承业和我们邓家的福气。毕竟,向党哥的确是因为邓家的人才昏迷了三十多年的,邓家一定会向你们赔礼道歉,给你们一个圆满的交代。不然的话,就太对不起姐姐你了。

"

"

别这样说,什么邓家吴家的,我们毕竟是亲戚,也算一家人呢。

"

"

是呀,我早是你们吴家的人,是一家人呐。

"

"

是呀,一家人呐!

"

第二章

云山县具有悠久的革命传统,北伐战争、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都曾在这里摆过战场。因此,云山县人都以境里出现了许多可歌歌泣的英雄故事及共和国数以百计的高级领导干部而自豪。

县城座落在起起伏伏的丘陵上。一条蜿蜓不尽的河流穿城而过,仿佛银蛇在缓缓地爬行,发出一阵潺潺的流水声;也仿佛春姑娘摆动着腰肢一路播撒春的希望时留下的痕迹。在它的东边,一排不高的楼房匍匐而行,随着春姑娘摆动的节奏向前伸展。已是晚上,从楼房透射出来的灯光和马路两侧的路灯交相映辉,像三串光彩照人的珍珠一样熠熠生辉。河的两边则是县城的主干,老远就可以望见从那儿辐射出一片杂乱无章的灯光,把天空染得分外发亮。人的鼎沸声,车子的喧哗声,各种乐器的轰鸣声,男男女女声嘶力竭的咆哮声,宛若城镇悸动的脉搏,显现出夜生活的活力。最西头,在夜幕下隐隐浮现一座山丘,像是飘浮在童话世界一般。山丘通体发光,银光闪闪,那是该县最豪华也是最保护森严的富人区。各家各户的住宅,一律两层楼式的小别墅,单体的,与其他任何一户人家都不相连,而且用沉重的铁栅栏和铁门圈了起来,阻隔彼此之间交流的气息;间或有几户人家养了一些狼狗,就听得到它们在嗥叫。

邓爱东夫妻俩乘坐的小车此时已经驶进了这个区域。看门的保安一见,立马打开大铁门,把它放了进去。当小车终于停靠在一座黑乎乎的别墅楼门前时,邓爱东和吴为民就收拾行装走下了地,不顾司机的殷勤伺候,打发他离开了。

打开小铁门,穿过铺着大理石地板的前庭,上了几级台阶,吴为民掏出钥匙,打开门,顺手拉亮电灯,恭恭敬敬地让身子正微微颤抖、脸和手到处都被寒风噬咬的妻子先进了去。

换上拖鞋,小步冲向空调机,打开制热开关,她便一个箭步跑向正中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一下子倒了下去,口里连呼冷死了,烦死了,开心死了,舒服死了。

吴为民摸透了妻子的脾气,也不管她,自顾自地拿出摄影机,重温在姐姐家里发生的那一幕,思索着该如何把它变成赚钱的法宝。

"

喂,你在干什么?

"

突然,他听到一声近乎喝斥的吼叫。

他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摄影机里移开,不解地望着妻子:"我在看向党哥复活的过程嘛。

"

"

别看!

"

邓爱东眼前闪现出那令人窒息的一幕,武断地喝道。

"

别看?

"

吴为民谄笑着,凑近妻子,煞有介事地问:"你知道我们今天干了什么吗?植物人复活,这是多么具有轰动效应的事情呀!而我,恰好在现场拍摄了全过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

"

我不管它意味着什么,我说不许看,你就不要看!

"

邓爱东一想起弟弟的把柄被人紧接着攒在手中,火气更大了。

"

你也是去过美国的人,真不懂得其中蕴藏着无限的财富吗?

"

吴为民一怔,问道。

"

我没有你那样势利。

"

邓爱东轻蔑地说。

吴为民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笑容可掬地说:"只怕你口不应心吧?

"

"

什么意思?

"

邓爱东宛如被毒蛇咬了一般,从沙发上弹跳起来。

"

都几十年的夫妻了,你那点心眼难道瞒得过我吗?

"

丈夫满脸堆笑,口吻却一如既往,不紧不慢,抑扬顿挫。

邓爱东的恼怒很快就在丈夫笑容的照耀下涣然冰释了。她微微叹了一口气,重又躺倒在沙发上,楚楚可怜地说:"是呀,是呀,我的一点心思怎么能入得了你的法眼呢。可是,你应该清楚,承业要是被向党哥拉下马,树倒猢狲散,你我还能有好日子过吗?这房子,这家,这里的一切,没有他撑着,我们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劳碌一生,换得到吗?我们应该想方设法替他扫清障碍才对,怎么可能去做伤害他、最后伤害到我们自己的事呢?

"

"

我难道不懂这个道理吗?我难道想毁掉承业吗?

"

吴为民反问道。

"

你?

"

妻子弄不明白丈夫的花花肠子,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你想把它捅出去,难道不牵涉到承业吗?

"

"

真是妇人之见!

"

吴为民摇了摇头,说话的语调更加张狂了一些。

原以为妻子会步步紧逼地追问他,谁知她满眼里尽写着疑惑不解的光,就是不出声。吴为民只好微微摇了一回头,把眼睛凑向摄影机,饶有兴趣地观赏了一会儿,就推到妻子面前,神情严肃地说:"仔细看一遍,看能不能发现点新的东西。

"

邓爱东不知不觉从沙发上欠起身,头靠向摄影机的观察孔,手扶着调试旋钮,果真看了起来。

那一幕幕情景与现场一模一样,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每一个人说的每一个字全部重现了一遍。她没有看出什么,抬起头来,疑虑地望着丈夫。吴为民又把摄影机拉到自己跟前,做出了说话的架式。不料,挂在墙壁上的门铃对讲机嘟嘟地闹腾开了。他不得不前去看看是谁来了。

拿起听话筒,他的耳朵里便传来了一个十分柔和的男中音

:

"为民兄吗?你和夫人都回来了?

"

吴为民立刻分辨出这个人正是赵天成,不待妻子发问,摁了一下铁门的电开关,就要放他进来。

"

谁?

"

妻子还是发问了。

丈夫放下听话筒,仍在门边沿站着回答道:"赵天成。

"

邓爱东眉头一皱,敏捷地溜下沙发,提起摄影机就往卧室里送,嘴里一面嘟嚷个没完没了:"真没见过像他那样的人,半夜三更也不管人家烦不烦,只晓得往你家里跑!真是岂有此理!

"

只一会儿,赵天成就来到门外。没等他按门铃,吴为民就把门打开了。这使他受宠若惊,一连串自责,说不应该这么晚打扰的,却又因为有心思,怎么也安静不下来,索性来了。他提了一大包棱角分明的东西,见男主人没伸手接,往墙边一放,接着,朝鞋架望去,想找一双棉拖鞋,却见都是女人常用的品种,只好脱掉皮鞋,仅穿着脚上的袜子走向沙发,快得连吴为民制止的机会都没有。

屁股刚一挨着沙发,双眼贼溜溜地满屋子一转,他关切地问:"怎么,没见嫂夫人嘛。

"

"

她累了,一回来就去睡了。

"

吴为民撒了谎。

邓爱东原本打算把摄影机收藏妥当之后就出来同客人会面,听到丈夫的谎言,果真躺到床上去了。

"

也难怪她会累的。

"

赵天成体贴地说:"昨天才从美国回来,旅途劳顿,时差没有倒过来,就替我去乡下。嫂夫人确实让人钦佩,换上我,说不定早就在途中倒下了。

"

男主人笑了:"也不全为了你,毕竟,向党哥是我的姐夫嘛。

"

"

你这叫做帮了别人,还不想别人承你的情。为民兄,你的品质太高尚了。说实在的,这么多年以来,我碰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像你和嫂夫人一样菩萨心肠施恩不图报的人,的确凤毛麟角。

"

说到这里,赵天成忽地轻叹一口气,大发感慨了:"假如人人都像你们一样,那么,这个世界该多么美好呀!

"

"

依我看,你的品质也很高尚嘛。

"

吴为民揶揄道:"想想看,吴某人什么时候为了别人的事,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的呢?在这方面,做得最出色的是你呀。你真的太高尚、太伟大了,世上已经找不到你这样的好人了。

"

赵天成骤闻此言,饶是见惯阵势,不免脸上也浮现一片尴尬的云彩。不过,这是转瞬即逝的事,就在吴为民还未来得及嗅探出不和谐的气氛之前,他便恢复了常态,而且,话也说得更得体了:"我这是在老兄的感召下,又为了替你姐夫出一点绵薄之力,敢不尽心尽力吗?

"

"

可是,你恐怕真的尽不了心了。他已经用不着了。

"

"

怎么?你姐夫醒了?

"

赵天成几乎要从沙发上跳将起来,幸而那东西太软,粘住了他的屁股。

"

你有必要如此惊惶吗?

"

吴为民脸上的讥诮之色更浓郁。

赵天成笑了笑,不假思索地说:"我这是打心眼里为你高兴呀!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亲人们都一个个健康快乐。老兄,你许久未曾享受过这样的惬意,正是因为你姐夫长期瘫痪在床的原故;现在他能动了,你看到了亲人们喜悦的脸庞和和美的生活,你不高兴吗?你有了高兴的事,小弟能不为你感动吗?人之常情嘛!

"

"

是吗?

"

吴为民笑了,从眼睛中射出意味深长的光,投枪匕首一般,直刺赵天成的心窝。

赵天成点了点头,从浑身散发出一种怯意,故作镇定地说:"小弟所言句句是实。试想,要不是为了促成你一家人得享天伦之乐,赵某何至如此巴心巴肝地奉承你呢?当然啰,聪明人眼中掺不得沙子,赵某这样做,也有另一方面的考虑,那就是想向市委邓书记献一份厚礼嘛。

"

"

这份厚礼不献也罢。

"

赵天成听不出吴为民话中潜藏的含义,笑道:"当然,吴兄的姐夫醒过来了,我的厚礼的确献不出去了;不过,大的礼送不出去,小的礼依然可以送的。你姐夫一睡三十多年,各种机能长久得不到正常发挥,是不是由此暗藏了许多病症呢?这当然需要用上先进的检测手段了。你姐姐中医技术精湛,技艺高超,名动遐迩,一双魔术般的手,一双锐利的眼睛,一颗智力超群的脑袋,在方圆几百里博得了很高的名望,这的确令赵某佩服。可是,人的手再灵巧,人的眼睛再锐利,人的智力再超群脱俗,总比不过先进的科学仪器。何况,人的判断力有时会被亲情所腐蚀,而机器却不会。所以,我还是乐于效劳,把你的姐夫接过来,替他做全身检查,让他在医院里观察一段时间,等各项机能全部恢复,再出院不迟。

"

"

你果然思维缜密!可惜,现在我无能为力了。

"

"

你姐夫一点异常反应也没有吗?那就更糟糕了。一般来说,人一旦睡眠过量,就会表现出大异常人的举动。你姐夫一睡三十几年,一醒来就完全正常,这于情于理太说不通了。我甚至怀疑,他会不会

......

"

赵天成一说到这里,立马意识到这是在谈论听者的姐夫,任何有诅咒嫌疑的话都不应该说出口,便期期艾艾地说不下去了。

"

你用不着怀疑,他没有恢复正常。

"

吴为民立即接上了他的话茬。

"

那就好。

"

赵天成松了一口气,推心置腹地说:"病人嘛,唯有通过长期调理,慢慢恢复正常,才能算得上痊愈;一下子就恢复过来的人,身体内必定会埋设随时都会引爆的炸弹,对病人并没有多少好处,相反,一旦暂时激发出来的能量消耗殆尽,任你有多高的医术,恐怕也只能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他走掉。

"

邓爱东虽说呆在卧室里,心却一直留在客厅,听见那位院长一直围绕让郝向党入院观察的话题不放,索性拉开房门,装做睡眼惺忪的样子,一面哈欠连连,一面步子摇晃地来到客厅。

"

啊,嫂夫人起来啦?打搅了你的安睡,是吗?

"

赵天成耳听后面有动静,飞快地转过脑袋,一见邓爱东懵懵懂懂的样子,内心马上感到不安,敏捷地跳到地板上,也不怕脚板发冷,十分谄媚地连声问道。

"

是你呀。

"

邓爱东故作热情地向客人打了一声招呼,摆摆手,请他重新坐下了,顺势坐在他身旁,问道:"这是几点呀?

"

也不等他回答,扫了一眼安放在墙角的闹钟,继续说:"都夜里两点呀?真是的,这么晚了,为民,你是怎么搞的?折腾了我还嫌不够,非得把人家赵院长拉着不放,要折腾他怎么的?这也太没谱了吧?

"

"

嫂夫人,是赵某折腾为民兄了,不干他的事。

"

赵天成满脸堆笑,赶紧替屋子里的男主人打圆场。

"

你别替他承担责任,我知道他是什么人。

"

邓爱东朝丈夫丢了一个不起眼的眼色,话锋一转,面向赵天成:"你一惯体贴人心,是个难得的好好先生;你这样做,会娇纵了他,反而害了我。

"

赵天成屁股刚挨着沙发,一听此言,觉得女主人有赶自己走的意思,忙识趣地站起身,向她告辞。

"

怎么就走呢?

"

邓爱东阻止了他:"我还有话想跟你说呢。

"

赵天成只得又坐回原位,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能够听到嫂夫人的指教,那是赵某莫大的荣幸。

"

邓爱东笑吟吟地摇了摇首,扫了他一眼,说道:"想必你已经来了一会儿,该跟为民商谈的事,也谈完了。我知道你日夜操劳,很不容易,也就直说了吧。老赵,我问你,我家承业对你怎么样?

"

"

邓书记不仅对我,而且对我妻子,都是恩重如山,正如再生父母一般。

"

"

这可是肺腑之言?

"

"

赵某虽说不敢保证对任何人都倾诉真情,但是对邓书记的恩情,我铭记在心,没齿难忘,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当着任何人的面,我都敢拍着胸脯打保票,决没有一星半点虚妄之言。

"

"

这我就放心了。

"

邓爱东话一出口,又补充道:"其实,对你,无论是我,还是承业,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

"

我能够感受到你和邓书记的这份情谊,要不然,当年邓书记在临去市里上任之前怎么会放得下心把县委书记的担子交给贺云琴,又怎么人民医院院长这副担子交给我呢?我们呢,也就日思夜想,总谋求干点让人刮目相看的事出来,也好向邓书记有所交代。

"

"

所以,你们就找上了我姐夫。

"

吴为民陡地冒出一句话来,神态颇令人玩味。

"

按理说,只有这事最能引人注目,也可以收一箭双雕之效。一来,我利用这个机会把你姐夫收治入院,省了他家不少开支;二来嘛,在云山县出现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老婆虽说是县委书记,也不敢独得其美,一定会有意在舆论上把它同邓书记的英明领导联系起来,岂不是给邓书记的脸上增添光彩吗?

"

"

你用心良苦,我是知道的。可是,承业会同意吗?

"

邓爱东点点头,先褒后问。

"

这?我们倒没有事先征求邓书记的同意。他现在是市委书记,我们哪能总是打搅他呢?

"

赵天成略一惊讶,就找到了很有说服力的理由:"但是,即使邓书记不想自彰其功,一旦此事传扬开去,在全国也会引起轰动。到那时,邓书记不需要说任何一句话,他的名声就会如日中天,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嘛!

"

"

你想得真周到!可是,你还是没有领会出我家承业的心思。他这个人呐,处事历来非常低调,决不想当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能扎扎实实为全市老百姓做一些实事,是他最大的心愿。像你那样一搞,他还能静下心来办事吗?

"

"

......

"

赵天成支吾了半晌,拿眼朝吴为民看去,却只见到了一丝嘲弄的目光,便期期艾艾地说:"我还真的没想过。

"

邓爱东见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觉得目的已经达到,便换上热情的口吻,说了许多对赵天成和他老婆的一片忠心表示赞赏的话。吴为民跟着也炮制出了一些好听的形容词。

于是,赵天成虽说没有获得意欲得到的收获,心中也很舒畅,回敬了一些绝妙好词就告辞而去。

于是,在宽敞而又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又只剩下吴为民夫妻俩了。

吴为民早已忘却曾想向妻子说些什么,准备关灯睡觉,却被妻子拦住了。她问:"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快说,你到底想怎么做?

"

"

什么?

"

吴为民一头雾水,本能地反问。

"

就是那些拍摄出来的东西呀!

"

邓爱东心下焦急,趋步上前拧起丈夫的耳朵一转,话跟着溜出了嘴。

吴为民夸张地一阵大叫,吓得妻子赶紧松开手,自个连续不断地揉着痛处,嘴里喋喋不休,却故意让妻子听不出确切的意思。邓爱东眉头一翘,眼一横,又动手就要拧丈夫耳朵。吴为民一见母老虎来势凶猛,不敢再挑逗她了,神秘地把一根手指往嘴唇一竖,另一手把客房的灯一关,就把妻子拉进了卧室。

"

你想干什么?

"

妻子会错了意,嗔怪道。

吴为民一副有冤无处伸的样子:"我能干什么?不都是为了解开你心中的疑团吗?真是狗咬吕洞宾!

"

邓爱东这才想起那台摄影机已被她拿进卧室去了,不由向丈夫丢去一个抱歉的微笑,从衣柜里把它拿了出来,往床上一放,接着就脱掉外衣,将睡衣披在身上,爬上了床。

这是一张宽大而柔软的钢管床,床上的被子与室内的地板、衣柜、挂在天花板上的大吊灯,相映成趣。一面巨大的电视屏似乎挂在床对面的墙壁上,增添了欢快的色调。邓爱东一靠在床上,马上伸手去拿那台摄影机,然而,只见面前人手一晃,那东西早就不在原地。回眸一望,丈夫大半个身子依偎在被子里,手提那台要命的机器,面带微笑地望着她呢。

她芳心一动,往丈夫身边一靠,急切地催促道:"快告诉我,你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

吴为民微微一笑,把摄影机往妻子面前一送,示意她再看一遍。可是,她并不愿意:"那幅场景已经牢牢地映在我脑袋里了,永远也不会忘掉。

"

"

看一看嘛。再看看,你将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发现。

"

丈夫说。语调很庄重。

妻子疑虑地望着丈夫那张严肃中透射出狡狎的脸,一颗抗拒的心慢慢地融化了,不知不觉放下了排斥的架子,果真倾下身子,把眼睛贴近那个小孔,尽量不带偏颇地欣赏那一段精彩的录像。好一会儿,终于把所有的画面都映进了脑子,她仍然没有发现出更新的东西,于是抬眼再一次询问丈夫了。

"

我聪明的老婆,怎么连如此明显的事实也看不出来呢?

"

丈夫好一阵摇头晃脑。

"

你说不说?

"

妻子终于没了耐心,动手就搔丈夫的痒处。

吴为民左躲右避,怎奈一张床的空间总是有限的,早就被妻子整得大喘粗气,只好缴械投降。

"

我姐夫刚醒来的时候,说什么来着?快抓邓承家,是不是?邓承家呢?早就自杀了,是不是?而且,那件事又过了三十多年,大家早就把它忘掉了,不会再对它感兴趣了。现在人们对什么感兴趣?只有一个,那就是金钱;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提不起人家的兴趣。更何况,我姐夫并没有看清承业当时是不是跟承家在一起;而承业当年经审查被证明是清白的。把这几件事综合在一起呀,我就有了一个想法,一个偷梁换柱的想法,保证不会让承业蒙受半点委屈,而且,凭这件事,他甚至可以在人们面前树起新的形象。

"

"

有这么好的事?

"

"

当然有,事在人为嘛。记得当年不也有过这样一句口号:叫做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吗?办法总是人想的。

"

"

别磨蹭了,快往下说!

"

"

你别打岔,我才说得下去呀!行了,别瞪眼,我直说了吧,就是把那句话改为快去救承业!

"

邓爱东大失所望,一骨碌爬起床,气得照着丈夫的屁股就踢了几脚。完了,似乎仍不解恨,索性抱起他的脑袋一阵猛摇,硬是想把他储藏在内心里的奇怪念头摇出来似的,一面狠狠地叫嚷:"叫你胡说八道!

"

吴为民也不反抗,只是叹了一口气,悲天怜人地说:"唉!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什么都不懂!

"

妻子一怔,不再动手动脚,瞪着丈夫:"说吧,我看你到底有多大见识!

"

"

你不就是因为我提到了承家才这样的吗?也不想想,死者已已,生者才是最重要的。能够利用承家的死,把承业渲染成一个维护集体财产却被人长期误解的幕后英雄,他也算得上死得其所了!

"

"

可是,向党哥已经醒了呀。他知道事情的真相!

"

"

真相?真相是什么?他真的知道吗?你再好好地看一遍,他知道什么呀?全部是他个人的主观臆断嘛!牛死了,他看见承家宰牛了吗?他被打了,他看到谁打他了吗?统统没有嘛。怎么能说是真相呢?依我看,真相只有一个,那就全在于承业怎么说!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他说出来的话才是如假包换的真相!

"

"

真这样做,向党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

"

他一时半刻还起不了身,不可能知道我们现在做出了什么文章。你要真的担心会有变故,我们不妨天天去姐姐家,一来好了解她们的动向,二来也可以多陪陪姐姐。她的心一软,就容易听我们摆布了。到时候,平儿也会帮我们在他岳父面前多说说好话。这样,我们不就很自然地达到目的了吗?

"

"

这倒是真的呢!姐姐本来就说过不再伤害承业的。

"

邓爱东茅塞顿开,喜孜孜地说。

邓爱东听了丈夫的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平素的干练与聪明马上被激活了,一点困意也没有,整整一夜的工夫,一直纠缠着丈夫,跟他翻来覆去地探讨各种细节,甚至连在什么场合应该说怎样的话也不放过。第二天,她仍然精神抖擞,按照设想,依计而行了。

吴铁英见弟弟与弟媳天天不断地前来问候,心中感到暖洋洋的,话比以前更客气了许多。吴利群总是拿一双冰冷的眼睛在她们两夫妻身上扫来扫去,时而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嘲笑,却很少用言语表达他的心情与立场。赵平儿久不见养父养母,眼下能够天天跟他们见面,自然十分高兴;郝心红受了丈夫的影响,也对舅舅舅妈殷勤而又周到。吴为民和邓爱东颇为感动,不时同他们说起在美国的见闻,往往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早把两颗年青的心激得怦怦乱跳。

郝向党仍然很难一下子接受眼前的现实,多半时间斜卧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心里不停地胡思乱想。他渐渐能够吃些食物,也能稍稍活动一下筋骨,不过,却并不多加运动,害怕一动就会把他的冥思苦想一扫而空。

邓爱东和吴为民费了不少口舌,也做出了许多努力,可是,还是无法得到他们企望的那种效果!这两夫妻现在何等希望往病人脑袋打进一根榫子,把他的全部脑细胞吸出来,按照他们自己的设想将它换一个一干二净啊!事实上却做不到,那位病人甚至于害怕同外面的世界接触,连他们想帮着把他抬进轮椅,让他出去晒晒太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都不肯。吴铁英似乎很理解丈夫的境况,并没有过多地规劝,心想等过上一阵子,他自然会心甘情愿地走出这间一居三十余年未曾挪窝的屋子。别看吴利群在其他人面前无话可说,意趣索然,却每每寻找机会同妹夫沟通,以至于不到两天的时间里,他就能把病人从病床上说起来。第一次出了门,来到院落,却又受不了阳光的直射,他又作罢了。

过了几日,邓爱东得到消息,知道邓承业这天要来县城。于是,打发丈夫去了姐姐家之后,她把家里收拾停当,带上那盘录像带就直奔他的家。

县领导干部的住宅一直使用过去的旧房子,无论从外观,还是从内部设置来看,都显得非常寒酸。为此,自打邓承业担任云山县委书记以来,就一直有人建议把那些房子全部拆掉重建,也好跟得上时代发展的步伐,真正与时俱进。然而,邓承业深知,作为一县之主要领导干部,在云山仍处于全国贫困县市行列的情况下,切实提高全县人民的生活水平,让人们真正走上小康之路,才是当务之急。因而,他吸收了前几任在决策方面的经验教训,不仅仅只是责成驻京办的办事人员利用关系跑部前进,要钱要物,而且还亲自出马,去云山籍老首长及岳父老战友老部下那儿跑项目要指标,虽说很有一些收获,毕竟县境偏僻,积重难返,难以一下子大见成效。饶是如此,他能够想人民之所想,不利用职权打造自家的奢华生活,还是赢得了全县人民的交口赞许。

当他提拔为市委书记之后,原是想把这套房子让出去的。但是,接替他担任县委书记的贺云琴认为,邓书记既然对云山县具有深厚的感情,而且也不时会来到县里检查指导工作,不如让他继续保留这套住房,一来对全县各级领导干部起一个警示作用,二来嘛,市委书记要到云山县来检查工作的话,可以住在自己的房子里,重新感受那段逝去的生活,造成回云山就像回自己的家一样的感觉。邓承业沉思默想一阵,觉得这个想法很好,以后就一直按照这个样子操作了。

邓爱东当然非常熟悉弟弟的为人处世和生活原则,不会在弟弟不希望看到她的时候在他面前露脸,也不会随意给他打电话,就是再重要的事情,没有他的许可,她是不会贸然打搅他的。这段时间,她曾经避开丈夫,偷偷摸摸给邓承业打过一个电话,本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好让他提前做一些准备。没料想,弟弟只是说几天之内就会回到云山,要她在那一天去他的家里谈。她不得不压抑着内心的焦灼,白天周旋于吴家兄妹之间,晚上暗地里巴望弟弟快一点飞到县城。

现在,她沿着平整的路面在拥挤不堪的楼房群里穿行,走过了一条巷子,又穿过一条狭窄的小路,终于找到了她所熟悉的弟弟的家。

邓承业的家住在二楼,四周的阳光都被挡住了,很昏暗,风儿一起,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她此时心情激奋,顾不上这些了,一到二楼,掏出钥匙,就开了门。她立马听到从卫生间传来哗哗作响的流水声,还有男人女人的调情与欢笑。她不禁抿嘴一笑,暗想:承业挺会自我调剂生活,洗澡时播放那种录音,也真够浪漫。再一瞧,只见沙发上搁了一堆衣物,她也不分辨一下,就径自去了卧房,想替他拾掇拾掇。床上的东西很凌乱,衣服被子弄成一团糟,床头柜及灯具上结了一层灰。她不由放下录像带,就动手清理起来。

女人家做起家务来,格外专心致志。她把卧室门关上,在里面井井有条地整理着床上的什物,丝毫没有注意到时间正悄然从她的手指缝间悄悄地溜走了。忽然,她听到从客厅里传来一阵曼妙的音乐,立即被那优美的弦律吸引了,不知不觉停下手中的活。这样一来,她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冲动,索性轻柔地将门打开一条缝,眼睛情不自禁地看将过去,顿时吓了一大跳,一颗芳心扑扑乱跳,硬想弹出口腔飞向太空。

原来,客厅正播放着那种奇妙的音乐,而伴奏它的节奏起舞的是两个浑身赤裸的人,一男一女,她都认识。男的正是她的弟弟邓承业,女的则是云山县县委书记、县人民医院院长赵天成的老婆贺云琴。

此刻,那女人的胴体正摇摆不定,婀娜的身姿在灯光的辉映下闪动着色欲的光;一双乳峰伴随着她的步态,上下左右颤动不已,赋予弹性;一双欲火正炽的眼睛凝视着她当面的男子,情欲的火花令人不可抗拒。而那男子也含情脉脉地凝视那双媚眼,脸上浮现出淫秽的光彩,肉墩墩的躯体一晃三抖,煞是好看;那雄性的器官宛若挺立的长矛,随着主人的舞动在那淫荡的妇人胯间不停地拍打着。不一会儿,两个人的身子就紧紧地搂抱在一起,那长矛也不见了,只见两人同时像蛇一样地蠕动着,嘴里还不时发出狂野的野猫叫春一样的声音。

邓爱东呆立了!这只有在美国色情片里才得一见的春光,乍泻在她眼前,她怎能不为男女主角感到羞愤、恼怒呢?然而,她很快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故意大声咳嗽一下,猛地把门一关,蹲在地上,双手捂住发烫的脸,思谋着该如何教训那两个不知羞耻、罔顾人伦的奸夫淫妇了。

邓承业和贺云琴欲火大炽,正在热情奔放地发泄着他们的情感和欲望,骤然间听到那骇人的声音,宛如头顶滚过一阵惊雷,殛在当场,一动不动。很快,他们回过神来,不约而同地松开手,互相从对方身体里抽出身子,急急忙忙地寻找各自扔在沙发上的衣服,胡乱地往身上套。做贼人的动作历来非常迅速,一眨眼工夫,两人就把裸体罩进了衣物。贺云琴仿佛还想在这儿盘桓一阵,却被邓承业连哄带劝地推出了门。

现在,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替自己壮了壮胆,一下子就推开了那扇可恶的门。

"

你怎么来了?

"

邓承业一见姐姐那副迷茫的样子,火气小了许多,但是,语调里还是充满了可以触摸得到的火药味。

邓爱东缓缓地站起身来,眼睛朝弟弟脸上睃了一回,也不说话,只从床上拿起那盘录像带,侧着身子出了门,径自坐到沙发上。邓承业毕竟做了亏心事,内心有愧,随后也跟她来到沙发旁,刚想坐,却被拦住了。

"

别挨近我,我怕脏!

"

邓爱东怒吼道。

邓承业吃了一惊,站在沙发边瞪着眼看姐姐,稍稍也有些火气:"你到底怎么了?

"

"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你。你有一个非常幸福美满的家庭,一个漂亮能干的妻子,一双聪明伶俐的儿女,还有一个很好的前程,你为什么不珍惜呢?难道你忘掉了你的今天是怎么得来的吗?难道你非得让别人在你背后指指点点,或干脆利用这件事把你的前程、你的家庭全毁掉吗?

"

姐姐一连串的问话像锤子一样敲击着邓承业的心房,使他不期然地一阵发躁。

他期期艾艾地说:"我不过是偶尔为之嘛,并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再说,自从吉颖去了美国之后,我心中空空落落的,总想找人交流;人家贺书记又有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而且我也是正常的男人,有七情六欲,总是憋住劲,时间一长,非发疯不可。

"

"

瞧瞧你都说了些什么!这是一个负责的男人应该说的话吗?我都替你脸红!

"

姐姐震得瞠目结舌。

邓承业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太无耻了,愣在当场,再也不做声。

她呆呆地看了他半晌,终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幽幽地说:"或许,我没有资格指摘你。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是,我提醒你,做任何事,首先要想到以后该承担什么责任。

"

见姐姐的口气软了下来,邓承业如获特赦,坐在那张沙发上,连忙投其所好,转移话题:"吉颖、小昭、小玲她们娘儿仨,都挺好的吧?

"

"

她们都挺好。吉颖的病,也完全康复了。

"

"

这就好。吉颖的病啊,真的是我心头上的痛呢。她好了,这就太好了。当然,她能够这么快就康复,其实也完全是姐姐你的功劳呀。要不是你去照料她,她怎么可能好得这么快呢?

"

"

别尽拣好听的话恭维我。

"

"

我说的是事实嘛。小昭、小玲兄妹俩去美国求学多年,恐怕没有时间陪伴他们的妈妈,主要靠你嘛。

"

"

按说,吉颖的病多半也是因思念小昭、小玲引起的,她们母子相见,自然病也就好了一多半。我和你姐夫,不过是沾了你们的光,能够出国看看世界,开开洋荤,早就心满意足。只是,她们三人都留在那里,开销得起吗?

"

"

这没有问题。

"

"

你可不能去干像胡长青、成克杰那样杀头的勾当,啊?美国再好,总是别人的国家。依我看,还是尽快把她们母子三人接回来,这样,你这个家才像一个家。

"

"

我知道姐姐担心什么,你放心,我做事一向很有分寸。

"

"

那你告诉姐姐,在美国那个花钱如流水的地方,吉颖母子所用的钱到底是什么来路呢?

"

"

我不是早说过了吗?那是大伯留下的遗产!大伯无儿无女,把大哥抱去当养子,后来大哥也死了,邓家只有我一个男丁,自从落实政策之后,大伯的所有财产就全部由我来继承了。为此,我把小昭还过继给大哥做儿子,也就是给大伯当孙子,这样一来,大伯这一支脉的香火也有人延续了嘛。

"

"

可是,我记得当年父亲说过,大伯早在解放前就已经破产了的呀。

"

"

那是一种策略。当时,共产党已经夺取了大半个中国,国民党政权眼看就要完蛋,大伯自然不会把全部资本明目张胆地放在人家眼皮底下,就此宣布破产,保护了全部的私有财产。

"

"

真的吗?

"

"

这是政治手腕,你不懂。当年,你一时心血来潮,宣布断绝同邓家的一切关系,到头来怎么样呢?断绝得了吗?所以,有政治头脑的人,断不会做出草率的决定,每一步都必须思前想后,以臻毫无破绽才采取行动。在这一方面,大伯为我们做了榜样。在国民党时代,他在方圆百十里呼风唤雨;而一旦那个政权势必垮台,他就一方面暗中资助共产党,另一方面又恰如其分地宣布破产,有效地保护了自己,以至于现在的县志上,他也是一个绝对响当当的人物。

"

邓承业这一席话说得慢条斯理,而且轻言细语,但在他的姐姐听来,不啻一颗重磅炸弹在她头顶开了花,把潜藏在记忆深处再也不敢翻开的那一页震开了,赤裸裸地摆放在她面前,是那么清楚、那么明显,让她躲无处躲,藏无处藏。

她曾多么痛悔在那个年代她所做出的那个在当时称得上非常革命的举动啊!她的父亲正是自那之后,一口气憋在心间,再也出不来了,就此眼睛一闭,离开了人间;她的大哥,也是自那以后自杀身亡的;她的弟弟,更是自那以后同所有的人形同陌路。斗转星移,时光的流逝让那一页永远成为了过去。弟弟发迹之后,不计前嫌,同她和好如初。她多么热切地希望时间老人一下子老态龙钟,把她的过去全部忘却啊。可是,人依然记得很清楚!她能怎么办?她该怎么办?除了默默地乞求上苍饶恕她的错误,宽宥她的荒唐,再加上耷拉着脑袋闷头不响之外,她又能怎么办呢?

弟弟似乎只顾解剖自己,却忘掉了他的话会使另一个人陷入异常难堪的境地,待他不经意地从姐姐的神态看出端倪时,话已出口,难以收回了。

脑子飞转一周,他找到了抚慰的话头:"其实,我一向不是有意针对你的,我只不过是找了一个例子说明我不会让你失望而已。好啦好啦,不痛快的事,不提也罢,还是说说你在美国的见闻吧。

"

邓爱东的脸色和缓了许多,刚想接着弟弟的话头说下去,却一眼看到了录像带,这才记起此行的主要目的。她拿起它,扬了扬,说道:"美国的事,以后再谈,还是先说正事要紧。

"

市委书记的目光被那东西吸了过去,他不禁兴趣盎然地问:"这是什么?

"

"

我想,你恐怕做梦也没想到,郝向党昏迷了三十多年之后,前几天已经苏醒过来了吧?

"

"

这件事嘛,我曾听贺云琴汇报过。据她说,她本想和她丈夫一道,利用郝向党苏醒的事情做文章,你却不让她们把姓郝的弄到医院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

"

她们居然会跑到你那里去告状!不过,我这样做,当然是为你好。

"

邓爱东话音还没落地,人已经站了起来,走向对面的电视机,把它打开,然后将录像带往

DVD

里塞,忙乱了好一阵子,才让它开始工作。

市委书记一直疑惑不解地看着姐姐的动作,也不问话。等电视画面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帘,他就被那几乎诅咒似的怒吼吓得心惊胆战。他连忙移开目光,朝屋内每一个角落睃视一遍,见只有姐姐坐在不远的沙发上,神态镇定而安详,顿时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算是把那颗即将跳出的心收回了原位。

那台电视机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周身散发出无穷无尽的魔力,一下子攫取了邓承业的心,把他的目光又吸引过去。

这一回,他不再大惊小怪了。

几十年官场生涯历练出来的平心静气地面对每一件事的箴言在他身上发生了奇效,他静静地看完了那一整段郝向党复活的全过程,把他的每一个字都铭刻在心间,这才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姐姐,思考了约莫一二分钟的光景,终于下定决心,问道:"郝向党苏醒的时候,还有别人在场吗?

"

"

没有。

"

邓爱东从弟弟狐疑的目光中看出了他不太相信,便补充了一句:"拍摄的是你姐夫,他当然上不了画面。司机当时在病房外面。

"

邓承业又嘘了一口气,朝沙发后背一靠,连连嘟嚷了几句什么,通过排出的浊气把脑袋里拧成一团乱麻的思维理顺了。他欠了欠身,问姐姐:"这就是你不愿赵天成他们插手的原因?

"

却又不等她回答,径自往下说:"你做得很好,很对!你具有高度的政治责任感,很有见识。

"

"

我只不过是出于本能,维护你的本能。

"

姐姐纠正道。

"

是啊,是啊,这是出自你的本能。

"

邓承业附和了一句,接着调换了话题:"现在,郝向党已经醒了,他记起了昔日的往事,尽管那些事早已时过境迁,也算不上一回事,可我还是大意不得。依我看,你就做这个中间人,多给他一些钱,让他多弄点营养品补补身体。只要他不乱说话,一切都好谈。

"

"

这个你放心,铁英姐说过,她不会让向党哥毁掉你的前程。倒是这盘录像带,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

"

很简单,毁掉它。

"

"

难道不能让坏事变成好事吗?比喻说让人动手脚把向党哥说的那些对你不利的话全部删除掉,换成对你有利的东西呢?

"

邓承业把眉头拧成一堆,脸色非常严峻,内心却激烈地争斗不已。他要思考这一建议的利弊,以定取舍。对于像他那样醉心于政治的人来说,不多大一会儿的工夫,内中的一切奥妙就被解剖得一清二楚。

稍微顿了一下,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不能这么做。

"

"

怎么?没办法让它按你的意思去修改吗?

"

"

这不是有没有办法的事。关键在于郝向党,他胡乱一嚷嚷,我就狐狸没打着,反惹一身骚了。

"

"

向党哥那里没有问题。铁英姐说了,她不会为难你的。

"

"

吴利群呢,你把握得了吗?郝向党自己的态度,你把握得了吗?

"

"

利群哥又能怎样?这件事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

"

不是与他有没有关系的问题,而是这个人对我充满了仇恨,一心想把我整垮。他跟我交过几次手,都失败了,这才感到心灰意冷,一气之下辞职不干了事的。他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吗?眼下,他经常同姓郝的混在一起,你以为他们会就此善罢甘休吗?

"

"

你多虑了。铁英姐对利群纯粹出自同情,不会听他瞎鼓动的。

"

突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姐弟二人再也说不下去了。眼睛一落到哗哗作响的电视上,邓爱东手脚麻利地退去录像带,把它朝邓承业的卧房里送。她弟弟也几乎同时站起身来,走向门口,又回首一望,瞅见她走进了那间屋子,这才动手打开门。

挟着一阵冷风,从外面进来一男一女。一见市委书记,那男子脸上露出不常有的欣喜之色,一连串地说着寒喧话,语气里透射出可以触摸到的谄媚与奉承。他便是赵天成了。

没容他和跟在身后的老婆贺云琴落坐,邓爱东又折回客厅。眼睛朝那个衣着鲜艳,面部肌肤光泽圆润,一双眼睛沁人心脾,一张红唇诱人想入非非的女人一望,脸色立马大变,恨不得上前批她几个耳朵,警告她不要再来勾引自己的弟弟。可是,当着赵天成的面,她又不敢造次了。

贺云琴很乖巧地伸出手,老远就想同她来一个亲热的表示,却碰了壁。

邓承业嘿嘿一笑,说他姐姐就这禀性,不喜欢同女人打交道,更不希望有女人进这个家门。赵天成赶紧把邓爱东的行为比作圣洁的天使在护卫真命天子。邓爱东顿感一阵恶心,一声不吭地打开门出去了。

赵天成见她出了门,不由满心喜欢,却不得不向市委书记说些自己先前可能操之过急,与令姐的观点有所龃龉,敬请原谅的话,这才将手中的一个条形盒子放在桌上,打开包装,指着那一根硕大的野山参对邓承业说道:"领导学习与工作繁忙,需要调养身子。这根人参是家传之宝,为了邓书记的健康及全市人民的福祉,敬请笑纳。

"

邓承业的清誉终非浪得虚名,他连忙推辞。赵天成一急,说这不只为了邓书记一个人,而是为了千千万万老百姓,才向邓书记表达一下孝心的;如果邓书记不收,那就是不把全市百姓的事业放在心上,不仅自己不答应,全市老百姓也不会答应。推辞不得,邓承业只好勉为其难地把它据为己有。

眼见得邓书记慷慨应诺收下他的心意,赵天成心情舒畅,说起话来更加口齿伶俐,滔滔不绝。贺云琴坐在一旁有点听不下去了,连咳嗽两声,终于使丈夫的雅兴云收雾散,不再说些无关主旨的废话了。

"

邓书记,刚才邓大姐来,是否跟你提起过那件事呢?

"

赵天成很顿了一会儿,下定决心直接发问了。

"

什么事?

"

邓承业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

"

就是,就是关于郝向党的那件事。

"

赵天成一窒,期期艾艾地回答道。

"

怎么又是这件事呢?前几天,邓书记不是表过态吗?

"

从贺云琴的口吻中可以推知,她并不知道丈夫的打算。

原来,自从她和邓承业的好事被邓爱东撞破之后,她就吓破了胆,匆忙离开这儿,到外面转了一圈,强压下心头的羞愤与懊恼,便决意回家舔吮滴血的伤口。谁知丈夫正在张罗礼物,一见她回来,自然喜出望外,把她拉上,说是去拜访市委书记。她再三推辞,又怕丈夫起疑,才腆着脸大着胆又回到这个地方的。

"

是呀,是呀,你去市里找我的时候,我曾明确地表过态嘛。

"

邓承业倒与贺云琴妇唱夫随起来了。

赵天成一愣,扑闪了两下滚圆的眼睛,一颗胖胖的脑袋里就出现了一连串足以令人心动的甜言密语:"邓书记的指示,我当然记得非常清楚。可是,我们作下属的,也得尽量利用一切机会给领导增光添彩,是不是?领导高升了,我们才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嘛。因此,我琢磨着,还是得好好利用郝向党苏醒这件事,把它宣传出去,说是邓书记长期关怀照顾的结果,更是全市人民实践

"

三个代表

"

的楷模。这样,不正迎合了时代的需要吗?其他所有的成绩,在能让一个昏迷了三十多年的植物人复活这件事面前,就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

邓承业微微一笑,说道:"老赵啊,我可不敢贪天之功呐!人之生老病死,全在于遵循自然法则,我邓承业凡夫俗子一个,又有何德何能把一个植物人救活呀?再说,论及宣传全市人民如何实践

"

三个代表

"

,重点应该放在基层,放在下面,创造财富和奇迹的都是全体人民,而不是哪个个人嘛。

"

贺云琴听了丈夫的话,心里一动,巴不得立刻大张旗鼓地利用郝向党做一篇大文章,可是,市委书记的意图,她万万不能忽视。脑子一转,她那张妩媚的脸庞上浮现出钦佩的光彩:"邓书记高风亮节,不屑利用一个活死人做文章,凭的是真抓实干,岂能像你一样做些上不了台面的勾当呢。

"

赵天成没承想老婆不仅仅没有帮他一句腔,反而每次开口说话都令他陷入尴尬的境地,不由愣住了,两只眼睛眨个不停,却一个字也说不开口了。

邓承业扫了赵天成一眼,见他如此无助,如此凄惶,忽地于心不忍,口吻随和了许多:"老赵啊,如果你想,当然,我先前听说你想把人家郝向党收治入院,这是你以及你们医院的事情了,只是,千万别再牵到我的头上。我是共产党的市委书记,并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不能把任何东西都扯到我的头上来。那样的话,易闹笑话的。

"

邓承业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苏醒过来的植物人竟是他昔日一棒子敲昏过去的郝向党,而且那个家伙苏醒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叫人去抓住他的哥哥邓承家!要不是亲眼看到摄影机上的画面,他几乎忘掉了三十几年前的那段往事。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是一段他决意不再回首的往事。自从那顶压在他那个家族头上的地主帽子,一夜之间,被一阵微风吹落在地之后,他就发誓再也不会去回首那段痛苦的往事。他的眼睛长在前面,他要朝前看,朝前看才有希望,朝前看才有未来。

在那段痛苦的日子里,他虽说没有机会进入中学的校门去吸取课本知识,可是,凭着对书本如饥似渴的热爱,家里每一本书,他几乎翻得稀烂。那些书,大多是邓承家上初中和高中时的课本。他起初看那些东西,犹如坐在云端,云天雾地,啥也不懂。慢慢的,他竟然入了迷,总是缠着哥哥,非得要他把它们全部教给他不可。在邓承家上吊自杀之前,他已经学会了大部分内容。凭着这半吊子文化知识,在恢复高考并摘掉了那顶差一点儿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帽子的那一年,他突发奇想,要跟许许多多荒废了十余年学业的老牌高中生们一较高低,于是,报名参加高考,居然一下子考上了在全国首屈一指的名牌大学,并跟重新登上省委书记岗位的吉书记的女儿吉颖成了同窗!

当然,他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并不知道吉颖就是吉书记的女儿。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才从同学们私下议论中捡了一回耳朵,得知端倪。一刹那间,逝去时光里发生的事情在他心里划出了一道弧线,也点亮了他的希望。他无法直截了当地把自己家族与她父亲的缘源告诉她,求得比别人更多一点接触她并钻进她的内心的机会,只有采取陌路男人吸引心仪的女人的招数,开始疯狂地表现自己,以吸引她的注意。他果然成功了,吉颖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某种他渴望看到的东西。成功的喜悦并没有迷蒙他的双眼,反倒令他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吉颖,于是,越发在她面前展现了她愿意看到的一切。就这样,犹如两种来得十分缓慢的异性电荷,他们慢慢地相互靠拢了,竟然培养起感情,并喜结连理,成为众人羡煞的一对眷侣。

邓承业真正脱胎换骨了。他已经从地主阶级的狗崽仔一下子跃升到知识精英的行列,并且收获了省委书记女儿的爱情,以此为基础,还进入了官场,就更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那些业已逝去的东西了。即使偶尔一个不小心,不知不觉之中,把痛苦的经历流露出来,那也决不是出于他的本意。他的本意在于忘却,在于抛弃,彻底忘却那些别人带给他的苦痛,也忘却那些他带给别人的苦痛。

没想到,他要忘却,他要抛弃的东西,竟然阴魂不散,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叫他怎么不惊骇万分?

他想起来了,他不得不从沉睡的记忆里,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检视出来,内心好一阵翻江倒海。他需要一个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他需要好好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的,郝向党没有说错,当年,偷杀生产队的小牛崽,是他和他的哥哥邓承业两个人一道干的。谁叫当年贫下中农竟没有一个愿意拿他们当人看呢?谁叫当年他们没有吃的,肚子饥饿呢?当然,还有一层原因,这是他闷在心里,至死也不能向外界公布的原因。那就是,下放到吴家湾的省委吉书记拖着生病的躯体,气息奄奄,再要是没有一点有营养的东西下肚,时刻就会死去。

一个落了难的省委书记是死是活,跟他有什么关系呢?那个时候,他当然不知道。可是,他的哥哥邓承家知道,吉书记曾经跟他的大伯邓守成有过许许多多交往。

那还是在战争年代,整个云山地面,面对日军的侵略,国民党正规部队往往做了缩头乌龟,吉书记却带领一群新四军到处打击那些入侵的日本强盗。邓守成非常佩服他,把他看成一个有血性的男人,经常暗地里资助他,并为他传递情报。后来,日本人投降了,国共的军队再一次大张旗鼓地展开了血战。邓守成因了这层关系,同情吉书记所在的队伍,同样给了他不少帮助。再后来,新中国成立了,吉书记提到当年邓守成对共产党的帮助,时常感激涕零,发下了誓言:有生之年,决不会亏待对中国革命有功的民族资本家邓守成。所以,邓守成有生之年,不仅没有受到任何冲击,而且在吉书记的关照下,日子过得相当潇洒。

眼下,吉书记遭了难,同样遭难的邓承家一想起继父跟他的交情,不由生了菩萨心肠,想给他找点好吃的东西。然而,哪里找得到呢?

当邓承业知道了事情的始末,虽说只有十四五岁的年龄,却胆略跟勇气远远超过了他的哥哥,一发恨,就想到了生产队的小牛犊,给哥哥鼓了大了好半天气,终于促使他跟自己一道果断行动起来了。

他们已经把牛崽杀死了,剥了皮,切了块,还差不多煮熟了。他们是找了一个非常僻静的地方干这件事的,为的就是怕引发难以想象的后果。

千不该,万不该,郝向党竟然找了过来。身为生产队队长的郝向党老远就摆出了一副恨不得把他们兄弟俩吞进肚皮的架势,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邓承家吓得脸色苍白,双腿发颤,不敢动弹。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快逃跑。他哪里想得到要行凶打人呢?打生产队长,给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

他开始逃跑,可是,跑了一阵,赫然发觉哥哥不见了,心里一急,折回身子就朝回跑。恰好,他碰上了一棵倒地的死檀树。神使鬼差,他一把抓起它,瞬间的工夫,就快要跑回原地了。耳朵里听到了郝向党的怒骂,还结结实实地听到了几个响亮的耳光。他更加心急,飞一般地冲到过去,只见郝向党一手抓住哥哥的衣领,一手猛批哥哥的耳光。他顿时懵了,想也不想,檀树棍子嗖地一声腾空而起,飞向了生产队队长的脑袋,噗的一下,郝向党重重地压在哥哥身上。他一时着忙,赶紧扔掉棍子,双手一拉,把生产队长从哥哥身上拉了下来。

只见邓承家一张苍白的脸上,胡乱地沾了一块块血迹。他什么也不顾了,拉起哥哥,就准备开溜。

然而,邓承家双腿发软,特别是一看到地面上横躺着的郝向党,就再也挪不开步了,颤颤微微地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子,畏畏缩缩地伸出一根指头,去探受伤者的鼻息。

没有一点进出的气息。

邓承家越发抖动得厉害了,瘫倒在地,喃喃地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邓承业连忙学了哥哥的样子,也去探他的鼻息,同样什么也感觉不到。他脑袋一懵,拉了哥哥,就想赶紧逃离,逃得越远越好。要不然,被人发觉了,兄弟俩的小命就玩完。他不想死。哪怕一天天的吃不饱肚子,哪怕背负着狗崽仔的坏名声,他也不想死。可是,邓承家怎么也不肯起身,继续瘫软在地,只在他的拉动下,才勉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不行,不能这样!他不由分说,扛起哥哥,就奔着山岭狂跑。猛跑一阵,邓承业头晕花眼,脚下一趔趄,一头栽倒在地,他哥哥像一个石滚一样,从他身上脱身飞去,一个劲地朝山下翻滚不休。邓承业心里一窒,什么也不顾了,甩开膀子,扑向山下。

恰好,邓承家被一棵松树拦腰一撞,凄厉一声叫唤,就此打住,再也没有滚下去了。

邓承业暗嘘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喘粗气。

邓承家嘴唇不停地哆嗦着,一直继续喃喃叫个不停:"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邓承业浑身无力,懒得管他。过了好一会儿,他竟然什么声音也没听见了,不由感到非常奇怪,略微抬了一下身子,一眼望去,只见哥哥竟笔直地挂在树上,一动不动。

事情仍然没完。赔上了哥哥的一条性命,他自己也被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民群众抓了起来,一阵接一阵的痛打,每一次都是死去活来。他硬是咬紧牙关,否认人民群众对他提出的任何指控。

人民群众虽说对他恨之如骨,却苦于没有任何证据,揪不住他的狐狸尾巴。

终于,他侥幸死里逃生。

为此,他在很长时间里,一直生活在恐惧与噩梦当中。他不想杀人,甚至也不想打人,却两条鲜活的生命都是因为他而死掉了。他的内心,时时充满了悔恨与内疚,折磨得他几乎无法安眠。他花费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摆脱了这件事在内灵上造成的阴影。当他时来运转,摘掉了头上的帽子之后,他一步步飞黄腾达起来,更是把这件事抛掷了脑后。

不过,潜意识里,这件事在他内心造成的影响仍然十分巨大。也许是郝向党一直没能醒来,一个活死人躺在吴铁英的家里,也躺在他的记忆深处,他在日后的工作中,时常情不自禁地表现出很人性的一面,不像许许多多咸鱼翻身的暴发户一样,一朝扶摇直上,就眼高于顶,连祖宗十八代都抛到九霄云外。

说他具有很强亲和力,也许是夸张,但是,他的确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无论跟谁相见,没有不笑脸相迎的。在他还没跟吉颖结婚之前,哪怕有人当面恶毒地咒骂他,他也没事人一样,反而在内心反省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当他确信是别人冤枉了他之后,他也并没有跟人家争吵,一样找一找自己有没有需要继续改进的地方。当他跟吉颖结婚之后,他仍然保持了良好的心态,丝毫也没有觉得自己是省委书记的女婿,就与众不同。因而,说句公道话,他能够登上市委书记的宝座,一方面是岳父提携的结果,另一方面,不可否认,也是靠他自己干出来的。

他有着非常敏感的意识,具有穿透一切的洞察力,深刻地认识到,岳父只不过给他提供了一条通向成功的道路,怎么走下去,走得是否顺利,就只有靠自己了,别人谁也帮不了。阿斗手下有诸葛亮,最后怎么样?诸葛亮一死,蜀国跟着就灭亡。他可不想走这样的老路,他得有一番作为,他得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本领高强的人,其捷径,不是像趋炎附势的家伙一样挖空心思找什么靠山(不可否认,他自己的靠山相比之下还是很硬的,而且也有赖于他苦心经营的结果),而是有出色的表现。于是,他沉醉于以出色的表现谋求更上一层楼,在每一个岗位上,都干出了一些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绩,甚至连攻击他的对手,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拥有无可置疑的能力。

久居庙堂之上,养成了凡事讲究基本公平公正的行为原则与方式,当他乍一听贺云琴告诉他,郝向党苏醒过来,并且可以利用这一事件达成某种目的的时候,他竟然一下子没想到郝向党就是他昔日打昏过去的那个人!他虽说觉得利用一个病人的复活作文章,对于进军省委并没有实质帮助,只不过是打开了一个闹眼子的话题,真正要想走上更高的领导岗位,关键还得看他做出了多少吸引眼球的成就,诸如吸引了多少外资,辟出了多少土地作开发区,盖了多少高楼大厦,修了多少公路,但是,架不住贺云琴和赵天成夫妇俩软磨硬泡(在他还是县委书记的时候,虽说想尽千方百计,也没能给云山搞到很大的项目,更没能吸引有份量的外资。贺云琴却想把这件事做成。在她的意识里,上面有邓承业鼎力相助,下面有自己大声吆喝,再加上把郝向党苏醒一事极力推出去,断无不吸引几个外资的道理。也许,正是这一点,才使邓承业动了心。),把眼睛一闭,就答应让他们自己琢磨着去干。

现在,他已经知道苏醒过来的人是何方神圣了,就不能不认真对待。老实说,郝向党能够苏醒,说明他的手里毕竟没有血债,他完全可以按照姐夫说的办法,堂而皇之地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把自己渲染成一个遭人误解了几十年的英雄,岂不是比贺云琴和她丈夫想的办法计高一筹,更能引发人们的关注,好风凭借力,一朝上省府吗?

要在以往,或者说,这件事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去干!可是,偏偏就是发生在郝向党身上,就不能不叫他颇费踌躇。人家郝向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想一想在过去的时光里发生在他与郝向党之间的许许多多事情,他就知道,一旦他真这么做了,迟早会传到郝向党里的耳朵里去,那家伙就不会善罢甘休,自己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一切就会因为撒下一个弥天大谎而全部玩完。道理很简单:一个在人们心目中失去诚信的领导人,还有什么玩头呢?恐怕死后连骨灰也保不住!

但是,不利用郝向党的苏醒做点文章,日子就能够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吗?他一样不能确定。

瞧瞧郝向党苏醒之后干了些什么吧!他张开嘴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抓邓承家!哪里是抓邓承家啊,他要抓的其实就是现任市委书记邓承业!

记忆的闸口一旦打开,他不由有些发颤。他的确不必再为手上沾染了郝向党的鲜血而苦恼,也不想利用他做文章,但是,如果郝向党把事情嚷嚷出去,即使没有一个人肯相信他的话,自己的脸面上也还是不好看的。为什么?一个享有盛誉的人,谁愿意让自己的身上留下污点呢?

他该怎么办呢?无论如何,得封住郝向党的嘴。即使不能借助他的苏醒之力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受委屈的英雄,也不能让他坏了自己的菜。真的指望姐姐就能够说得动郝向党,让他闭上嘴巴吗?恐怕不行。当年,那家伙年轻气盛,完全是一根筋,要不然,自己何苦要给他一棍子呢?

难道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清誉就这么完了吗?不行,哪怕一点点的污点,在他看来,也是不能容忍的。

可是,不能容忍又怎么样啊,他想不到什么好办法让郝向党闭嘴,就只有面对有可能出现这样的结局。这个念头折磨着他,使他再也不能心如止水了。乱套了,完全乱套了,他连自己到底想怎么结束这一场无妄之灾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提出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却每一个问题都是他所不能解决的。

他甚至很想以市委书记之尊,亲自到郝向党的家里去,说赔礼道歉也罢,说负荆请罪也罢,采取主动,总比被动地等待人家出招要强得多。可是,那也无疑会让许许多多的人知道,不说别的,吴家湾的人,他就是闭上眼睛,也非常清楚,没有一个人真正喜欢他。那些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们,并没有彻底进入现在的新时代,至今也没有一个人给他好脸色看。不管他为村里要做什么,不管他想做什么,都没有一个人愿意领他的情。自从担任县委书记以来,他曾经回去过两次,本来是诚心诚意想帮助生他养他的村子做点实事,却每回去一次,都是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搞得他一腔热血从此灰冷,再也不愿意回去那个叫他留恋叫他尴尬的村落了。他现在要是回了吴家湾,不管采取什么行动,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会传遍全县,传遍全市。到时候,郝向党说的一切,人们断无不相信之理。这是他万万不愿看到的结果。

那么,什么也不管,郝向党愿意怎么办,就让他怎么办吧,谁叫事情逼到这个份上了呢?不行!那无疑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开玩笑。看起来,得慢慢想,总会想到一个妥当的办法。

第三章

郝向党念念不忘要抓邓承家,然而,那个偷杀集体牛犊的狗地主的大儿子畏罪自杀了;他以为妻子会同过去一样年轻而又美丽,岁月的年轮却无情地在她脸上碾出了深深的皱纹,让她的头发也斑白了;并且,在他的面前,甚至女儿女婿从天而降,让他猝不及防;他仍然热切地希望继续跟着伟大领袖毛主席革命到底,可是,主席早就溘然长逝;他曾像千千万万红卫兵小将一样,狂热地投身到林副统帅炮制出来的革命红潮当中,砸烂一切跟无产阶级思想格格不入的腐朽乃至反动的东西,殊不知,那个曾经炫赫一时的历史人物竟然走向了企图谋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道路,最后落得抛尸异国他乡的可耻下场。

这一连串的问题好似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里转个不停,把他自己都搞迷糊了,不知道究竟是该相信呢,还是不相信呢。

于是,他拒绝同任何人交谈,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眼望灯光发呆。

邓承家那小子死了就死了吧,他的死也正好可以抵消他犯下的罪恶呢。

一想到出事那天的情景,郝向党抑制不住内心恨恨不平。但人既然死了,恨又有何用呢?对了,邓承家死了,邓承业却分明还活着!这绝对不是迁怒于人,更不是株连。共产党的政策历来讲究出身不由己,道路是由自己选择的嘛!郝某人怎么不迁怒到邓爱东头上呢?她脱离了与狗地主邓守田一家的一切联系,走进了革命的阵营,就是自己的同志。邓承业呢?不仅甘愿作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更可气的是,他小小年纪,竟胆敢伙同邓承家偷杀集体牛犊。牛犊是什么?长大之后,接替衰老的耕牛为社会主义事业贡献力量的。他却杀了它。群众的口粮从哪里来?没有牛犊,轭头架在人的脖子上,让人去耕田犁地吗?所以,实属罪大恶极。听说他如今可风光呢,甚至还当上了市委书记。他,一个地主的儿子,怎么就能堂而皇之地当上市委书记呢?难道说现在真的变了天不成?这也不消问得,也不消想得,只等自己能够下床,可以自由行动,就找上门去,当众揭开他的画皮,将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妻子,女儿,女婿呢?这与其他几件事相比,是何等的不屑一提啊!郝向党同志苏醒之后,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去思索,需要去面对,拘泥于小家庭,为共产党人所不齿!他这么一想,心中豁然开朗,果真把全副思想汇聚到了当年举世震惊的两件重大历史事件上。

林副统帅果真会加害伟大领袖吗?这是不是太天方夜谭了呢?他林彪可是毛主席最忠实的学生,而且,作为伟大领袖的接班人是早就写进党章,并且被宪法所认可了的,他干吗要谋害毛主席呢?想自寻死路吗?毛主席何等英明伟大,普天之下谁能谋害得了他?日本人想谋害他,反而被驱逐出了中国;蒋介石想谋害他,却被迫退到台湾去苟延残喘!殷鉴不远,林副统帅难道突然之间得了健忘症吗?更何况,在任何时候,他总是把毛主席放在第一位,对伟大领袖恭恭敬敬,这有目共睹。红宝书是怎么回事?不是林彪的发明创造吗?一个天天举着红宝书,向毛主席、向全国人民宣誓永远忠于伟大领袖的人,居然包藏祸心了吗?这且不说,全国人民天天恭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统帅永远健康的愿望,他林彪敢于公然违背吗?这些都是怎么也想不透彻的问题呀!那么,会不会有谁在开玩笑呢?按说,也没有这个道理,谁敢拿伟大领袖与副统帅开玩笑呀?况且,他亲耳听到那话是从吴利群口里说出来的,就绝对错不了。吴利群是谁呀?大队党支部书记吴世济的儿子,优秀的中国共产党党员,毛主席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而且一向决不编瞎话的。这么说,林彪果然谋反了?果然反骨刚露就被发现,最后只好仓皇出逃,继而飞机失事,摔死在温都尔汗?

郝向党钻进林副统帅的营帐便一头撞在迷雾上,怎么也思考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他下意识地朝四周扫视了一遍,希望找到一些可供他找到答案的线索,可是,墙壁早已泛黄,上面没有张贴任何东西;床上的所有物品也没有他昏迷之前那个年代的痕迹,全都花里胡哨,充满腐朽的剥削阶级的气息;只有一扇玻璃窗的窗棂是红棕色的,从边沿挤进一些寒风,想对他说些什么,或者已经说了,他却听不懂。看着这些景象,他终于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让思绪继续放开缰绳腾空飞翔。

这一下,他又进入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掌舵的那个时代。在他的想象中,毛主席永远都不会去世,这样,才能永远都活在人们的心中。毛主席是谁呀?一代伟人,在军阀混战列强蹂躏的乱世里,玉皇大帝派遣紫微星驾云端下凡尘,救人民于水火,挽大厦之将倾。毛主席就是这颗耀眼的紫微星。他横空出世,光芒万丈,普救众生,比善男信女们顶礼膜拜的观世音菩萨还强许多倍。观世音菩萨能够长生不老,毛主席怎么可能辞世呢?一定是搞错了,是谁在别有用心,恶意地诅咒伟大领袖。因而,这个念头一闪进他的脑海,就立即控制了他的全副心身,使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完全不相信已经发生了的活生生的事实。

茫无头绪地思索了许久,他还是不能相信毛主席逝世的事实,反复问自己,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自己就一点也没感觉到主席去世了呢?自己这么忠于他老人家,又是这么义无反顾地为了追随他老人家领导的革命事业而舍生忘死去英勇奋斗,怎么就会感觉不到呢?是自己昏睡已久,才会感觉不到的吗?

思绪一进入这个境界,郝向党忽地茅塞顿开:是了,这就是了,自己昏睡三十多年了,毛主席要是能够活下来的话,就是一百一十多岁了,世人极其高寿者也莫过于此!何况,毛主席当年率领队伍打天下的时候,历尽艰辛,饱尝了各种各样的苦难,严重地损害了他老人家的身体健康,他又怎么能活到那么长久呢?且慢,不对呀。不是说毛主席是在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与世长辞的吗?那也仅仅只有八十多岁呀。按理说,伟大领袖一颗博大的心完全奉献给了中国人民和中国革命,在他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没有克尽全功的前提下,他是不会放弃这一事业的。林彪已经不可靠了,还有谁更可靠?他不等这场革命取得完全彻底的胜利,能放心地合上眼睛吗?啊,是了,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尽给毛主席气受,使他老人家心力交瘁,最后不得不匆匆地告别他发起的伟大革命运动,告别他深深地热爱着的伟大祖国和人民。

那么,谁是伟大领袖的继承人呢?

郝向党经过了几天几夜的天人交战,终于意识到历史是不能用谎言和骗人的技巧加以杜撰的,也就慢慢地接受了那些现实,可是,对于一个像他那样依然根植于阶段斗争时代土壤的人来说,这一问题就非得搞清楚不可了。

联想到他出事之前的国内政治局势以及反映在他病床上各种资产阶级所有的花里胡哨的东西,他又百思不得其解了。不过,他这一次采取了一个聪明的办法,不再枉费心计去折腾自己,喊来吴利群一问,不就全都明白了吗?于是,绝不拖泥带水,他尽量放大声音喊叫起来。

很快,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身上穿着红花格子毛料中长装的青年女人。她急急地走到病人跟前,身子向床前一倾,眼睛正对着那张苍白的脸,异常温柔地问:"爸爸,你终于肯说话了?你终于肯面对我们了吗?

"

郝向党却并没有听清她说些什么,咕哝道:"铁英,我想找利群哥谈一谈,他在哪里?

"

"

爸爸。

"

郝心红把声音放大了一些:"我不是铁英,而是你的女儿心红。

"

郝向党直勾勾地望着女儿,好半晌才淡淡地说:"啊,你不是铁英,你是我女儿心红。

"

女儿的眼泪差点掉了下来:"爸爸,你到现在还分不清我和妈妈,是不是还不肯面对现实呀?你一直这个样子,妈妈整天多么担心呀。

"

"

她担心革命事业就行了,不必担心我。

"

"

革命事业?爸爸,你成天想的都是革命事业吗?革命事业早就过时了,现在的人都拿它当笑话讲呢。

"

"

现在的人都在嘲笑革命事业?

"

郝向党格外震惊,其程度决不亚于投掷在日本广岛上空的那颗原子弹对当时整个世人所产生的影响。他瞪大了眼睛,嘴也不约而同地张开了,整个面部表情完全是一尊蜡像。

"

是呀,谁还会再提革命事业呢?干好自己的事,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

"

现在的人,思想竟至于如此颓废么?

"

注视着女儿不以为然的神态和口吻,郝向党触动了心思,喃喃自语道。

"

算了吧,爸爸,现在,谁也不为这个再煞费苦心了。你也不必过于执着,先调理好身体,一家人就可以畅畅快快,自由自在地过幸福日子了。老是东想西想,连床也不敢下,你的病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呢?

"

"

只求过自己的日子,没有理想和追求,不投身于轰轰烈烈的阶级斗争之中去,岂不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

"

连革命事业都没有人再说起了,你以为还有阶级斗争吗?

"

"

没有了阶级斗争?这是典型的阶级斗争熄灭论,与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所倡导的精神格格不入。难道毛主席他老人家与世长辞之后,我们的政权就变了颜色吗?

"

"

爸爸,瞧你,一说到这里就过分激动了。实话告诉你吧,打我记事起,就没有文化大革命,也不搞阶级斗争了。

"

"

谁?谁这样干的?是谁在背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

"

这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确定的。自那以后,从分田到户开始,逐渐走向市场经济,人民的生活水平有了极大飞跃。

"

"

分田到户?这是典型的刘少奇的资本主义路线!怎么可能走这样的路线呢?刘少奇早就死了,追随他的那个邓小平也被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还有谁执行这样的路线呢?这完全改变了社会主义的颜色啊!

"

"

国家现在走的是改革开放之路,其总设计师正是邓小平。

"

"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邓小平是被打倒了的人啊,他怎么可能东山再起,成为什么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呢?

"

"

爸爸,你别总问莫名其妙的问题,好不好?

"

"

不好!去,把你大舅找来,我问他。

"

郝心红知道大舅现在正同母亲一起坐在客厅里与二舅、二舅妈以及人民医院院长赵天成商谈有关父亲能否尽快启程去县里体检身体的事,便不肯去,尽找些话来宽慰父亲的心。

父亲一心想弄清几十年来国家的政治风云变幻,怎么能忍受得住女儿拿不相干的话题絮絮叨叨呢?他终于忍不住火上心头,暴喝一声,这才让她意识到固执的父亲是不容易让人把话题扯得太远的。

女儿无计可施,只得依从父亲,在母亲面前撒了一个谎,把大舅叫了出来。

那些客人本来当着这位要么闷声不响,要么几句话就把人噎个半死的活死人的面说话就不痛快,乐得让他出去,编排起话来酣畅淋漓了。

吴利群跟着外甥女到了院落,听了她的解释,脸上仍然没有一点表情,挥手让她去忙自己的事之后,一头钻进了妹夫的病房。

随着女儿离开这间房子,郝向党内心泛起波澜。几天以来想不通的问题,眼看就要被化解,他如何不心潮起伏呢?他好不容易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解决疑问上,丝毫也没有意识到大舅子早就不是以前的吴利群了。待他想见的人一身落漠飘然而至时,他才从对方的眼神和业已年华尽失的脸上看出了不妥。不过,他不管这些,还有什么比绷紧阶级斗争那根弦更重要的呢?

"

你终于肯说话了吗?

"

不理会妹夫惊讶的眼神,吴利群说话的口吻泛出凉意。

"

是的。我有许多问题没想明白,希望你能帮助我。

"

郝向党坦诚地说。

吴利群避开了妹夫的目光,淡淡地说道:"在如今的社会上,最好什么都不要弄明白,这样反而让人心里好过一点。

"

"

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

郝向党惊骇不已。

吴利群不想向他解释,一动不动地站着。

郝向党半晌才收起那副惊骇的神态,一句紧似一句,连珠炮一般地将类似问话砸向大舅子头上,直砸得他耳根发软内心发慌,缴械投降才肯做罢。

于是,两个男人终于把话题转向病人设定的题目了。

"

你从那个时代一下子跳到了如今的社会,中间一点衔接也没有,难怪你会感到措手不及。就是我,虽说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过度,至今也难以适应这个改变了的时代。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已经发生了,它的结果将一直延续下去,谁也无法再让它回到原来的轨道。没错,毛主席在逝世之前亲自指定了华国锋为他的接班人。没承想,华主席驾驭不了那个复杂的政治局势,没干几年就成了孤家寡人,只好灰溜溜地辞职。

"

吴利群显得很随意地坐在病人的床沿,望着对方苍白的面孔,推心置腹地说。

"

难道跟随毛主席打天下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们不能帮助华主席横扫那些牛鬼蛇神吗?

"

"

当时,许许多多开国元勋们去世的去世,赜养天年的赜养天年去了,就剩下陈云、叶剑英他们辅佐华主席。那些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打击的牛鬼蛇神们等待时机,蠢蠢欲动,纷纷想出来翻案的呼声此起彼伏,闹得中央无法正常工作。受打击的代表人物邓小平就这样出来工作了。随后,他利用自己在部队的威望和迎合牛鬼蛇神们的口味,先是批

"

两个凡是

"

,后是给所有的地富反坏右平反摘帽,继而又宣扬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终于把整个国家搞成了一个四不象的怪胎:说是社会主义吧,又全面实行了私有化和市场经济;说不是社会主义吧,江山仍然掌握在共产党人的手中。

"

郝向党早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等大舅子的话音刚一落地,马上忍不住叫道:"这其实就是改变了社会主义江山的颜色啊。你们怎么能容忍他们这样做?

"

吴利群从嘴角牵出一丝不可名状的笑意,静静地盯着妹夫,再也不做声了。

郝向党心里的火气更大了,把眼睛瞪成两团巨大的火球,气势磅礴地烧向了对方:"我明白了:他们能够这样做,是你们这些自诩为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民群众退缩了,你们不敢跟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反革命分子展开公开的斗争!革命与反革命的较量,历来如此,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东风什么也不干,就只有匍匐在西风的淫威之下。"

吴利群终于轻轻地嘘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你这样干嚎有什么用呢?只会伤了自己的身体,何苦来哉!要知道,邓小平能够这样做,而且做得下去,当然说明他赢得许多人的支持。

"

说到这里,吴利群触动了心思,一发而不可收,索性把在心底潜藏了几十年一直无法对外人说道的知心话,滔滔不绝地往外掏。什么文化大革命结束以来国内国际政治局势的风云变幻呀,他看到过的许许多多光怪陆离的社会现状呀,他对产生这些怪现象的原因的分析呀,他的怀疑呀,一个接一个地露出头颅,争先恐后地要朝郝向党的脑袋里钻。

"

这么说,要想继续高唱毛泽东时代的主旋律,已经行不通了?

"

郝向党接受着反复冲击,心情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了,望着大舅子,疑问道。

"

是的。我对如今的许多做法都持怀疑的态度,有些甚至是不赞成的,我甚至还留恋文化大革命时期那种轰轰烈烈的生活,没有贪污腐败,没有普通泛滥的犯罪。可是,谁也不再听我说那些了,所以我就辞职回乡了。

"

"

你不敢继续战斗,就选择了消极避世。亏你还是一名共产党员,却如此怯懦!

"

"

或许吧。不过,今天我们谈的也够多了,到此为此吧。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

吴利群似乎被妹夫的话打中了要害,不禁呆立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收回失落的心,不再继续同他攀谈,说完这几句之后,径自出去了。

郝向党心中的疑团已被一把锋利的刀子连根剜去,脑海中朦朦胧胧的线条也就清晰可见了。所以,他眼睁睁地望着大舅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便重重地嘘了一口气,再一次躺倒在床上,费尽心机地把一缕缕线段巯理齐整,然后前后对接,连成一串。然而,有些线路太粗糙,太不匀称,他绞尽脑汁也无法把它连缀得天衣无缝,便又一次陷入了无我无人的状态。他不再乞求别人,他只能仰仗自己,用自己的心智把它捋平理顺。

自打郝向党已经复活的传闻散布开来,几乎每一天都有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意图一探究竟。然而,每一个人都欣喜而来,怅惘而归,不仅没有一睹那位病人的风采,甚至连他的咳嗽声都没听到。尽管如此,仍然不能阻止人们争奇猎艳的兴趣。无论是谁,只要是曾到过吴铁英的家,莫不纷纷扬扬地把没影的事说成千真万确的事实,添油加醋地把一个昏睡了三十余年的病人说成一个忽然得道的神祗,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因此,来人日渐其多,郝家赖以为生的诊所及每一间屋子都盛满了各种服饰各种面孔的人,甚至于整个村落,放眼一望,密密麻麻的人群好像大雨前的蚁群一样,遍地都是,显得紧张而又激昂,以至于害得吴氏兄妹的生意做不下去了,诚心前来寻医问药的人费了老大的劲也难以挤进诊疗室。

于是,郝家不胜其烦。

光顾吴铁英的家成了吴为民和邓爱东每一天的必修课。乍一见这种景致,顿时宛如回到了昔日战天斗地的岁月,莫不感到心旷神怡,周旋于形形色色的人群中间,时常塞进一些私货,炫耀他们在美国的见闻。可是,人们的兴致全部放在郝向党身上,每每他们的话儿一露头,就被大家驳了回去,反而尽拿病人到底是不是被现任市委书记打昏过去的问话来骚扰他们内心的宁静。他们越来越感到不对劲了,把面孔一板,夹枪弄棒地把众人奚落了好几回,总算让来的人少了一些。

可是,有一个人仍然天天要登门拜访,那就是县人民医院院长赵天成。

本来,他和他老婆贺云琴曾得到了市委书记的明确暗示,不要把眼睛盯在郝向党身上,不要拿他做文章,事实上,却并不打算这样做。在他的意识里,邓承业说那些话无非是一种虚假的推辞,信不得真。因而,他自作聪明,试图把生米做成熟饭,一方面为自己赢得好处,另一方面也拱手奉送一些虚名给邓承业,以此加固他们之间的感情纽带。

现在,人们几乎时时刻刻都能在村子里遇见他。他唯一的目标,就是往郝家跑,而且表露出来的神态十分谄媚。人们不禁纳闷不已,心知其中定有蹊跷。连赵天成就如此虔诚,可见郝向党的确拥有不同寻常的本领。顺了这线索,经几个聪明人一编排,情景更加复杂,情节愈发离奇,再一次把方圆百十里地好奇的人们吸引过来了。

然而,跟前几天一样,人们还是无法见到郝向党的庐山真面目。为什么要故作神秘呢,是不是意味着郝向党不可能真的醒了呢?无论多少双眼睛,无论多少双耳朵,人们总也不能亲眼目睹那位病人苏醒之后的尊容,亲耳聆听他的气息,不禁开始怀疑起来了,相互之间用眼睛、用心灵交换着这样的疑问。

疑虑一起,顿时在人们思想上撒播了传染的种子,大家不禁相互询问谁是第一个传出郝向党苏醒过来的人,问来问去,谁都否认,甚至相互诋詈。这样一来,本来一件千真万确的事情,就被众人当成谣言,一个个唉声叹息,摇头晃脑,咒诅着自己不该毫无主见,仅凭道听途说便来折腾个没完没了。

之后,远来的人们陆续打道回府;邻村的乡民煞有介事地安慰一阵病人的家属,也走了。

可是,吴家湾人却对郝向党苏醒一事坚信不移。他们熟知吴铁英的为人,知道她决不会拿无聊的谎言欺骗乡邻;更重要的是,人们十分清楚,吴家医术具有通天彻底之能耐、起死回生之魔力。想想看,那么多疑难病症,甚至连省城大医院都宣判了死刑的病人,吴铁英都能治好,医好她的丈夫还有什么疑问呢?更何况,在年长者的眼中,郝向党一向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为人正直,乐于助人,公而忘私,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明不白的死掉呢?存了这些心思,村民们一如既往常常前来问候,以俟看到奇迹。

邓爱东夫妻俩早在去美国之前就将所开的门店转让给了他人,回国之后无事可干,也就天天早上来晚上回,不辞辛苦。用她们的话说,这叫做关键时刻,还得亲戚相互扶持。吴氏兄妹知道她的言外之意,不予理会。这夫妇二人萌发了一瞻姐夫模样的念头,并且也的确进过病房,可是,郝向党完全沉浸于他那如火如荼的政治斗争旋涡之中,对他们置之不理。夫妻俩悻悻然地逃离开去,转而找时间向哥哥姐姐养子外甥女以及所有前来观光的人们继续炫耀他们在美国的经历。众人谨记前几天的教训,摆出一副副洗耳恭听的姿态,并不时恰到好处地表露出一抹艳羡之色,就令他们的心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吴铁英亲眼看到了丈夫的复活,心中燃起朦胧的希望。她的热情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涣然冰释,她更加钟情于家庭,建造一个健全而又温馨的家,对她来说曾是那么遥不可及;可是,执着与坚韧终于得到了回报,丈夫苏醒了,她离这心中的目标仅有一步之遥。然而,丈夫的不合潮流,给了她当头一棒,使她明白前面的道路仍然漫长。她不气馁,不灰心,决意用智慧与柔情融化丈夫那根阶级斗争的心肠。她常常去丈夫身边,向他灌输现代人的思想,却每每如泥牛入海,得不到半点回应;同时,她还得煞费苦心地摆脱每天前来探视的热情的乡民们的纠缠。幸而,大哥那副冷冰冰的面孔的确震慑了很多人,使得喧闹不至于太过分。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又暗暗思念起过去的时光来。

这一天,同往常一样,趁没人注意的当口,她推门进了丈夫的病房,就发现他有了异样,眼光也不再呆滞了。

"

铁英,这些年,你受苦了。

"

他努力提高嗓音,尽可能饱含激情地说。

自从弄清了这几十年的政治变幻,郝向党不停地问自己:中国为什么会走上今天的道路呢?可是,总是茫无头绪,甚至越想那些事,脑海里越结成一团麻,怎么也巯理不通。他慢慢地尝试着放弃那些念头,并以"阶级斗争早就熄灭了,一介平头百姓又何苦抓住过时的东西不放呢

"

来宽慰自己,终于取得了成功。

他转而陷入了另一潭泥沼,不停地追溯自己在过去的时光里对家庭到底担负了多大的责任,同样没有定论。

在那个时代,他把全副身心都奉献给了伟大领袖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的脑海里除了阶级斗争,就是"破四旧,立四新

"

,全然没有把感情放在心上,嫌它累赘,而且与无产阶级的思想格格不入,他又如何能记起曾经有过的温情呢?他喟然长叹,发誓要把今后的日子过得火火红红有滋有味,以弥补对妻子和女儿的愧疚。

忽然,阶级斗争那根弦又绷紧了,被一只无形巨擘弹出了铿锵有力的声音,宛如一记当头棒喝,把他又推向另一个深渊。

他挣扎,他徘徊,他无处是从,任凭思想像一只随风飞翔的蝴蝶,在两个泥潭来回奔波。当他清醒于阶级斗争的漩涡时,他心绪振奋,精神亢奋,恍恍惚惚地显身于那场史无前例的革命运动之中;而一旦双脚在亲情上站稳了脚跟,他又显得格外宁静,格外沮丧,依稀自己正用平生的力量在吮吸那喋血的伤口。

吴铁英推门进来的时候,适逢丈夫一脚踏在亲情的土壤上。于是,三十余年以来,她第一次听到了那柔情似水的声音,禁不住内心一暖,一泓温热的泪泉从眼眶汩汩流出。

她顾不上揩拭它,迈动轻盈了许多的步伐,一下子就坐到了丈夫的床边,含情脉脉地说:"不苦,我一点也不苦;倒是你,老郝,你才受苦了。

"

郝向党动了动身子,颤颤抖抖地抓住妻子的手:"我一个活死人,受什么苦呢?真的,把你们都拖累了。

"

"

你我都几十年的夫妻了,用得着说这些吗?

"

妻子也抚摸着丈夫的手,泪眼朦胧地说。

"

几十年夫妻?

"

丈夫显得很惊异。

"

是的,几十年夫妻。

"

吴铁英欢欢喜喜地说:"尽管你我结婚不足一年,你就碰到了这种事,可几十年来,我们始终都是夫妻呀。

"

"

啊,我又忘了,几十年都过去了。

"

"

是呀,是呀,日子过得真快,你还没来得及回味一下那些欢乐的时光,它忽悠一声就过去了。

"

"

这几十年来,我可以想像得出来,世界的确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你似乎还没有多少改变。怎么说呢?无非比我记忆的那个时候要成熟一些,稳重一些,头上也有一些白发罢了。

"

"

你在哄我开心吗?我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呢。

"

"

不!你不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婆。知道吗?我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一瞅见心红和你站在一边,心中就怦然一跳,怎么也不相信你会有一个妹妹呢。原来,我把女儿看成了你,瞧我糊涂的。

"

"

人人都说女儿像我,原来果真如此!

"

"

是的,女儿真的跟你当年一模一样。啊,对了,这些日子,我见过利群哥,也见过为民和爱东,可怎么没有看见爸爸呢?他是不是老了许多,不能走路呢?要是这样,你把我扶起来,让我去陪老人家说说话吧。

"

吴铁英心头掠过一丝哀凉,淡淡地说:"你已经见不着他老人家了。

"

"

见不着?

"

郝向党盯着妻子的脸,似乎在竭力思索其背后的含义。

吴铁英叹了一口气,说道:"是的,你已经见不着他了。你出事之后,过了几年,他就离开我们了。

"

一颗豆大的泪珠从他的眼眶爬了出来,叭哒一声掉落在妻子的手上,冲开了紧栓心扉的那道门,泪水颇似潺潺的细流淌个不停。

妻子忍不住也陪了许多泪。终于,她首先清醒过来,透过视网膜上一层薄雾怜惜地打量着丈夫,缓缓地伸出手,替他去擦拭泪水,却总也擦之不净,反而弄湿了她的手。

"

你不必难过。人嘛,谁都难免一死。

"

吴铁英无力地安慰道。

郝向党一把抓住妻子的手,任由泪水继续掉落,蓦地问道:"快告诉我,爸爸是怎么死的呢?

"

一句话把埋藏在妻子心底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唤醒了。她的眼帘恍恍惚惚地闪动着当时的情景。

那时节,丈夫刚被打成植物人,邓承家死了,小牛犊也不见了,自然的,被阶级斗争武装起来了的人民群众一下子就从这几件事中发现了端倪。于是,一场为郝向党报仇雪恨、清算阶级仇恨的大行动开始了。在吴世济的带领下,人民群众将邓承业抓了起来,反复拷打了好几天,想问明真相;可是,邓承业咬紧牙关,死活不承认。苦于没有证人,也没有证物,邓承业终于被释放了。吴世济心中的疑团并没有就此消失。他出自中医世家,从小精于医理,知道女婿头上的伤痕决不是邓承家所为。他决不能被邓承业的谎言所欺骗,他要寻找证据将那个可恶的狗地主的儿子绳之以法。他下定决心,要把女婿救活,唯此,才能揭开邓承业的画皮。自此之后,他一方面开始教女儿研习中医;另一方面,在轰轰烈烈的斗争与战斗之余,经常利用难得的空暇时间深入崇山峻岭采集草药。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一晃四年过去了,女儿的医术日臻化境,他却仍然无法把女婿救醒。他每每看到邓承业那副桀骜不驯的嘴脸,心头更是火起,也更加急切地巴望着女婿尽快从床上一跃而起,把那个狗地主的儿子掀翻在地,再踏上一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抱定这种信念,吴世济更加不知疲倦地穿梭在人民群众和重峦叠障之间,直到有一天,他从悬崖跌了下去,从此再也没有起来,把心中的期待永远带走了。

悲伤的回忆使吴铁英陷入了深深的苦痛与难堪。但是,面对丈夫,她又如何能把事情的真相如实相告呢?那只会增加他对邓承业的痛恨,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只得编织谎言:"人啊,一上了岁数,谁又能不死呢?不过,他走的时候很安详,一直说你肯定有苏醒的那一天。

"

郝向党一时没有领会到岳父究竟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他认为,他一躺就是三十几年,连伟大领袖毛主席那样的伟人就溘然长逝了,岳父一介凡夫俗子,又如何能避免一死呢?于是,他接受了妻子的观点,心中稍感安慰。

"

尽管如此,我得去他坟头看看才对。

"

话音一落,他全然忘掉了自己仍是卧床不起的病人,像三十几年前一样风风火火,雷厉风行,身子骨朝前一挺,手把被子往一边一掀,就预备下床。可是,动作太猛,尚未恢复的身体一阵痛疼,汗珠立马从头上冒出来,整个躯体一下子就跌倒在床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吴铁英大吃一惊,赶紧扶正丈夫的身子,关切地说:"你的身子骨还没有完全复元,怎么经得起胡乱折腾呢?记得上一次吗?你连阳光就怕见到呢,何况走路?

"

郝向党叹息道:"我真没用!

"

吴铁英鼻子一酸,安慰道:"我知道,你是想尽早陪爸爸说说话,让他老人家知道你苏醒过来了,替你高兴,你也有很多知心话想告诉他,对不对?为着这,你也应该别再胡思乱想,养好了身体,有了力气,尽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

郝向党点点头,赶紧又把被子掀开,准备下床活动了。

吴铁英一见,内心十分欢快,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衣物就准备朝丈夫身上穿。

然而,郝向党睁大双眼,身子莫名其妙地抖动起来:"我不是地主老财,你也不是奴隶!我用不着你伺候!我有手,尽可以自己来!

"

话还没说完,他夺过衣服,三两下就把上衣套在身上,然而,在穿裤子的时候,却颇费周折。他的腰部以下处于瘫痪状态,任他怎么想把裤子套上去,总也不成功。妻子眼睁睁地看着他笨拙地把衣服翻来覆去地往腿上套,不敢再帮忙了。试了好半晌,郝向党仍然未能成功,未免心焦,硬把额头上的汗珠都给吓了出来。吴铁英又看不下去了,不经意似地把裤管一摆正,整个裤子拉到了脚板以下,这才使丈夫很容易地把双腿都装了进去。看看到了臀部,丈夫一个人的力量又不成了,妻子眼望丈夫,见他的火性小了许多,便毫不犹豫地伸过手去相帮了。

一见丈夫准备停当,吴铁英快步走到另一侧的一个角落里,将轮椅推了过来。

郝向党开始有点纳罕,只一下脑子里便浮现出电影上的一幕,他清楚地记得妻子正往他跟前推过来的轮椅不是普通人所能企及的,而是年迈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在会见外宾或开会时惯用的,一介草民又如何能享受得起如此高档的奢侈品呢?再说,这与他所念念不忘的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多么不相符啊

!

艰苦朴素,这样的东西能叫艰苦朴素?简直是亵渎了这个口号!

于是,任凭妻子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解,他就是不愿意到轮椅上去享受,宁可她把自己放在青石板上。

"

都几十年了,你以为还是我们刚结婚时期的样子吗?实话跟你说吧,莫说轮椅这东西是一般病人所必备的,就是还高档一些的东西,大家也照用不误!不说别的,你看看这间房子,与原来有什么不同?看出来了吗?它是石砖墙的,再也不是土坯茅屋了。

"

吴铁英一急,指着房子说。

郝向党斜眼打量了一下妻子,露出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在妻子的示意下,他爬向床头,用手朝墙体一摸,光滑的;再一拍,整个屋子传出了清脆的响声,这才眉头紧锁,思索着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大的变化。

吴铁英露出了胜利的微笑:"这算什么呢?还有更让你惊奇的东西呢。电视,没听说过吧?如今几乎家家都有。

"

"

那是什么玩意?

"

郝向党越发感到好奇,忍不住问道。

"

像电影一样的东西,不过,很小,可以放在屋子里,还可以换台,你想看任何节目,它里面都有。

"

"

这么说,岂不是天天都能看电影吗?

"

"

是啊,想当年,我们想看一场电影,得跑多远的路呀!现如今,足不出户,白天黑夜,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

"

这倒真是希罕事。快,扶我上轮椅吧。

"

丈夫如此爽快地接受了轮椅,反而令吴铁英踌躇起来了。不过,只一瞬间的工夫,她就满面堆笑,搀扶着丈夫,想把他移进去。可是,郝向党的下肢根本无法动弹,配合不了她的行动。心一横,她把他抱将起来,稳稳地放进了轮椅。丈夫不再感到羞愧,一门心思只要尽快出门看那像电影一样的玩意,希望谛听领袖的声音,聆听党的教诲。还没有顾得上享受坐在这种特殊椅子里的乐趣,他便迫不及待地催促妻子赶紧把他推出去。

已是下午约莫四五点钟的光景了。初冬的太阳西斜得很快,阳光洒在尘埃,也不那么耀眼。丝丝微风拂过,地面便舞动着斑斑点点的黑影,那是光秃秃的树枝在斜阳残照下留下的影子。院落里的药材,已经被收藏起来。但是,有一些人,吵吵嚷嚷的,纷纷朝病房跟前探望。他们的眼睛一落在上面,耳朵里就听到了吱嘎的声音,门缓缓地打开了。随即,一个头发修长,面容苍白,瘦骨嶙峋的人坐在轮椅上,慢慢地出来了;他的身后,吴铁英正满面笑容地推着车。

人们一下子惊呆了,全都瞪大眼珠,张大嘴巴,木偶一般地死盯住那张吓人的脸,心头滚过一阵怯意。

"

你们,这是?

"

郝向党左看右看,不知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显得莫名其妙。

"

郝大叔吗?你真是郝大叔吗?

"

人群一阵骚动,随即,一个壮硕的汉子从中间跑上前来,异常欣喜地问。

"

你是?哦,你是张革命!

"

郝向党死死地盯着那小伙子的脸,竭力回忆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终于,在隐隐约约的图像上,他检索出那张脸,于是显得格外高兴:"你这小子,怎么?真的忘了老哥吗?

"

"

郝大叔!你真是郝大叔!

"

小伙子振奋地狂叫。

"

你胡扯什么!我是你郝大哥!你疯了吗?

"

郝向党身受感染,脸上也泛出欢喜的色彩。

周围的人一旦确认这个人正是郝向党,也热烈地喝彩起来,一个个手舞足蹈,跃跃欲试,想考验他的记忆力。很快的,前面挤满了诊室及客厅里的人得知消息,也纷纷涌上前来,把病人围得水泄不通。

邓爱东两口子正眉飞色舞地向几个老人述说着在美国的见闻,此时也不由得停下话头,携上摄影机,分开人群,挤到病人身旁,对着他就拍摄起来。

"

郝大叔认出我爸了,郝大叔认出我爸了。

"

那名被病人错认作张革命的小伙子一个劲地狂叫。

"

这个张革命,他怎么老叫我郝大叔呢?

"

郝向党回过头,不解地问妻子。

吴铁英柔声回答:"他不是张革命,而是张革命的独生儿子。张革命却在他儿子出生不久就害病死了。

"

"

张革命死了?

"

郝向党惊愕不已。

吴铁英点了点头,望了望那个仍然狂叫不已的小伙子,感伤地说:"三十多年以来,跟我们一起长大的人,早就死的死,老的老,没人管的没人管,许多往事,早化作一阵烟雾,飘散了。

"

郝向党也大为感伤,心情顿时郁闷起来。

忽然,几个头发斑白,脸上刻着深深皱纹的老人挤到了他身旁,一齐亲昵地拍打着他的肩头,叫他小时候的绰号。

他更加惊诧,压根也想不起他们究竟是谁,忙拿求助的目光望着妻子。吴铁英便一个一个地向他介绍他们的名字。原来,他们是李批修、王斗资、赵反右、刘无私几个人。这几个人在年轻力壮时,正是郝向党最要好的伙伴,也是他抓革命促生产的极其重要的健将。在他的记忆里,他们是多么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怎么也不会与如此一个一个的糟老头挂上钩!他只有嗟叹时光的无情了。几个老伙伴在一起,提及当年他们如何战天斗地时,不禁唏嘘再三,惹得周围所有的人也不再闹腾了,生怕打扰了他们对往事的缅怀。

"

哥几个能再度聚首,已属万幸,干吗不说些开心的话题呢?

"

邓爱东毕竟存有私心,连忙把话头引开。

"

是啊,一味说些丧气的话,对大家并没有好处。

"

吴铁英赶紧附和。

"

可不是吗,你劫后余生,理应享受快乐嘛。

"

吴为民也甩出一句话,却继续他的拍摄。

"

我却不这么认为。回首往事,难道真的只有低沉的调子吗?不!过去的曲调才是激扬的,向上的,催人奋进的;现在的调子却令人不敢恭维了。我们不妨尽力追思一下过去的种种行为,反倒可以砥砺人的斗志呢。

"

吴利群一出现,立即大唱反调。

就这样,郝向党左耳里听到了一种声音,右耳中立马传来反对之声,弄得他无处是从。想根据他的固有观念加以评判,却毕竟脑子反应比别人要慢半拍,那些人谁也不给他机会,一个人的话刚说完,另一个人就马上接了腔。他只得朝这个人脸上瞅瞅,向那个人面部望望,希望他们能够给予他一个确切表达自己观点的机会。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过要他评理一般,依旧你方唱罢我登场,争了一个不亦乐乎。

郝向党越来越跟不上他们的节奏,脑袋里一个劲地嗡嗡乱叫,索性不再听他们的废话了,只把一双眼睛不停地在众人身上打量来打量去,好像观赏新奇的新新人类一般。

突然,从人群一条狭窄的空隙里,他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马上暴喝:"快抓流氓!

"

犹如一阵惊雷骤然滚过大家的头顶,众人一怔,全都哑然无语,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

原来,打坐在客厅里的一台彩电正在播放一曲连续剧,戏里的男女主角正坐在公园里一条长形靠背椅上热吻,并且,那女人还颇具激情地哼个不停,像极了一只叫春的野猫。

再看看郝向党义愤填膺的神态,众人莫不从心底爆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

"

你们,快去抓流氓呀!

"

郝向党被他们的态度激怒了,又一次吼叫道。

"

流氓吗?流氓在哪里呢?

"

众人一齐问。

郝向党更是怒火攻心,催促妻子把轮椅迅疾朝前推行过去,他要亲自去抓那个在光天化日之下色胆包天的臭流氓。众人见他真的动了肝火,一个个收藏笑容,纷纷向两旁闪开,留出中间一条走廊让他通行。然而,行不过几步,他感到诧异,那一对寡廉鲜耻的狗男女逃得无影无踪了,面前闪现的却是一副战争的画面。他使劲地揉揉眼窝,生怕自己看错了或花了眼。可是,眼前仍然是火药味十足的惨烈的战斗场面。

"

这怎么可能呢?

"

他满心狐疑,不知不觉自问道。

"

你看见的就是电视。

"

妻子微微弯着腰,注视着丈夫,解释道。

郝向党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又怒气冲天:"什么电视!完全脱离了无产阶级的本质!诲淫诲盗!不知道宣扬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该管!该管!应该群起而攻之,让它死无葬身之地。

"

几个年龄大一些的人听得面面相觑,目瞪口呆;那些小青年们恍如看到今古传奇似的,全都会心地大笑不已。

"

没有是非观念!

"

郝向党板起脸孔,训斥道。

与郝向党一块长大的几个老人相互使了一个眼色,就由李批修说:"我说,老哥,可不能再这样说话了,时代早就变了,再也不作兴阶级斗争那一套了。如今只顾经济建设,说那些话,会惹人嘲笑的。

"

"

是啊,是啊,几十年都不提阶级斗争了,何必还说它呢?

"

其余几个老者齐声应和。

郝向党搔了一回首,搔出一个疑点:"可是,电视作为无产阶级宣传领域里的一块重要阵地,理应宣传党的路线方针才对吧。像这种诲淫诲盗的做法,岂不是把青少年往资产阶级的邪路上推吗?

"

李批修忙说:"经济为主嘛,不用那样的画面,就没有收视率,电视台就赚不到钱。

"

王斗资立即插入了话头:"这算什么诲淫诲盗啊?比这更露骨的多了去了。你要是看多了,就不会如此大惊小怪了,所谓见惯不怪嘛。比喻上身赤裸呀,浑身一丝不挂呀,在床上翻来覆去呀,强奸呀等等,什么都有。

"

"

这还得了!

"

郝向党惊呆了,两眼发直,犹如一樽雕塑般一动不动。

赵反右望着这樽雕像,喟然长叹道:"老哥呀,我很理解你的心思。像我们这些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当然更懂得如何培养下一代的思想道德观念。可是,我们无职无权,左右不了色情呀暴力呀等等一切乱七八糟的东西泛滥。那些东西害人,谁说不是呢?记得前不久,我走了一回亲戚,多年不见,也不知他家怎么就弄出了一大群孙子辈。那天,我正与亲戚闲话家常,哭哭啼啼地跑进来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姑娘,向她爷爷告状,说是她被表哥强奸了。这么小的家伙,懂什么强奸呀?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她被表哥打倒在地,并且,她表哥气急之下还坐在她身上,捅了她几拳。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呀?不管好电视,指不定还要闹什么笑话。

"

"

这还算不上什么。

"

刘无私从鼻孔中哼出一丝不屑,马上说:"更叫人心惊胆战的反而是抢劫呀,杀人呀,爆炸呀之类的恶性案件也拜电视所赐而频发不止,差不多闹腾得人人自危,没有安全感。原先,我们手中有枪支,也有土铳,由于大造梯地大搞水利,炸药多得到处都是,却没出任何事。现在呢?枪收了,土铳也缴了,炸药雷管之类的爆炸物更是消失无踪,人们却反而越来越不安全。你打大街上经过,指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会冲出一帮蒙面大盗,一下子就把你的命夺走了,比黑白无常索命还快。这是为什么?不也是电视教的吗?你们想呀,电视里说一个故事,展示一个案件,非得惟妙惟肖地把每一个细节都详细弄出来不可,这不分明是开的一堂犯罪预谋或犯罪现场的公开课吗?现在的人呀,好的难学,坏的一点即通。

"

"

竟至于如此吗?

"

郝向党再一次受到了震憾,说话的时候嘴唇有些哆嗦。

"

的确如此!

"

其余几个老人一齐点头说:"现在的犯罪份子呀,如同割去的韭菜,割了一荏又来一茬,怎么都除不尽。

"

"

都是这个东西引起的?

"

手往那台彩电一指,郝向党愤然而问。

他原先的同伴不约而同地说:"至少,它的作用太大了。

"

郝向党心跳加速,气喘不已。忽而,他决断地指着电视机对妻子说:"把它给我砸掉,少让它害人!

"

依靠遍布于全县各个角落的关系网,赵天成在第一时间里知道了郝向党即将苏醒的消息,顿感这是提高他个人及医院知名度以招徕众多病人的绝好机会,于是开始了煞费苦心的思索及匠心独运的布置。可是,郝向党真的苏醒过来之际,他又不在现场,未能实现其第一个图谋。病人肯定要走出病房,重返人间过正常的生活,这是他早就料定的,也很想把握住这个机会,让他和病人的名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成为一种不朽的符号。然而,郝向党第一次被推出病房,距他苏醒的时间间隔是如此之短,却是他始料不及的。毕竟,在此之前,谁也未曾亲眼看见过那个姓郝的病人,要是病人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一刹那,他就在那儿,凭借他那能够把凉水说得点着灯的本领,肯定会让人相信,他赵天成在里面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没料到,他苦苦地等候了十余天,隔三岔五地前来问询,还是没捞着碰上那惊人的一幕。

那可是整个吴家湾人都亲眼得见的事实啊!

他甚至为此懊恼不迭,恨不得买一块豆腐,一头撞死在上面。怎么办呢?不可能真的为这么一件事就寻死觅活吧?赶快行动起来!既然已经丧失了第一次机会,第二次机会也没抓住,他无论怎如何也不能让第三次机会再从指缝间溜掉。因而,一接到郝向党终于步出病房的信息,他就于第二天一大早亲自驾驶小车来到了吴家湾。

山里的空气非常寒冷,虽说没有风,人也跟走进冰窖一般。厚厚一层霜,把大地涂上了一抹银白,显得单调而凛烈。

夜里,村民们聚集在郝家,闹腾到大半夜才散场,因而,赵天成抵达村子的时候,郝家的人仍在梦乡。他因有事相求,也不敢主动敲门,裹紧大衣,一面在门口不大的场地里来回踱步,一面把早就熟透的说辞再温习一遍,省得到时候顾此失彼。

不一会儿,门吱嘎一声打开了,吴铁英出现在门口。她一见赵天成冻得满脸通红,身子骨不断地抖动着,心里感到过意不去,热情地把他请了进去。来不及祛除身上的寒气,赵天成便哆哆嗦嗦地恭维开了,一句句话儿冻得如同僵硬的冰块一般。吴铁英随口应和着,一面把他领进客厅,拨旺火苗。屋子里霎时暖意融融,把冰封在他嘴巴里的话语化冻了,随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显得格外流畅而动听,好像优雅的民歌。

吴铁英只是听,不再说话。

侧门又是吱嘎一响,伴随一阵咳嗽,有两个人的脚步在走动。

赵天成好奇地向院落望去,希望看到他心仪已久的病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然而不是,他所见到的是赵平儿和郝心红小两口正往厨房去做饭呢。

"

啊,对了。

"

赵天成一拍脑门,惊讶地一声叫,随之一面起身,一面对女主人说:"瞧我这记性。前一阵子,因为出差四川,未能前来问安,却在那里看到了许多颇具风味的名食,就带了一些回来,也让你一家人尝尝。

"

话音刚一落地,他拔腿就往外跑,只一会儿就提进了大包小包的什物,还有几只活的野鸡野兔在网篼里上窜下跳。

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在地板上,然后一件件地拿起,他向女主人炫耀它们的与众不同。原来,它们是几只烤乳猪、熏腊肠、牛肉干。吴铁英说什么也不收。赵天成急了,说道:"我不单纯是给你们尝鲜的呀,老郝也需要用一些野味调剂胃口。再说,我还想入伙在嫂子家吃早饭呢。

"

"

你其实不必这样的,我家老郝过一段日子就会去你院做检查。

"

"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

赵天成一脸笑意,连眼睛都只留出一条隙,其他部位的肌肉全部皱缩成一堆,活脱脱一只毛绒绒的玩偶:"这是嫂子以前答应过的,我哪能不记得呢?不过,这点心意,就同此事无关了。

"

吴利群不期而至,望了一眼地面的东西,听了一番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话,阴森森地对着赵天成冷笑。

赵天成略一错愕,惊问:"吴老兄,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呢?

"

吴利群冷笑道:"我看你越发修练成精了。只可惜,无论你怎么千变万化,那条尾巴始终是隐瞒不了的。

"

赵天成内心难堪,却不得不强装笑脸与吴利群周旋。

恰在这时,从病房那边传来了一声叫喊,替他解了围。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各怀心事地循着那声音的方向走去。赵平儿和郝心红也从厨房探出头,一见他们的模样,心知用不上自己了,便重新做饭去。

这三人一推开房门,就见病人早已将衣服穿戴妥当,等人帮着扶进轮椅。

赵天成整天与病人打交道,饶是见惯了阵仗,乍一见摇曳的灯光照耀着那张惨白的脸,还是吃惊不小。不过,他没让它表露出来,飞快地抓住那辆轮椅的后推手架,一下子就把它送到病人跟前。跟着,他灵活地一转身,一步跨向病人身侧,只一下,就把他抱了起来,稳稳地放进了轮椅。

郝向党死死地盯着他,疑问道:"好像我们以前没见面吧?

"

"

他是县人民医院院长赵天成。

"

吴铁英趋身上前,介绍道。

郝向党欢悦地说:"啊,原来是赵院长。看起来,毛主席确立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个宗旨,还没有丢。

"

"

共产党人的宗旨,哪里能够忘得了丢得了呢?

"

赵天成顿感通体舒泰,连忙笑道:"只不过,我们现在改了一个说法,叫做实践

"

三个代表

"

。身为共产党人,我们时时刻刻得把它付诸实践,才能与人民同心同德嘛。

"

"

只要是为人民服务,把人民的事放在心里就成。

"

郝向党笑眯眯地点头称赞道。

"

我说,对这个人,你还需听其言观其行才是。

"

吴利群远远地站着说。

"

难道他的行动说明不了问题吗?

"

郝向党甚为不解地问。

赵天成玲珑剔透,根本不等吴利群再说出更难听的话来,连忙抢先笑道:"利群兄的话说得很有道理。老郝啊,你要正确地评判我,也的确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呢,单看我刚才的行动,做不了数。或许,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尽管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要做实践

"

三个代表

"

的模范,可是,人的精力与智量毕竟有限,做得不好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

"

"

你展现了一个共产党人应有的胸襟,光明磊落,懂得自我批评。很好,我相信你!

"

郝向党情不自禁地抓起他的手,决然地说。

吴利群继续夹枪带棒地奚落赵天成。郝向党不愿意了,恼火地瞪了大舅子一眼,嘴巴一张,就想严厉地责备他一顿。吴利群淡淡一笑,先行走了出去;紧接着,吴铁英也出了去;赵天成推动轮椅,紧随其后。

郝向党耳朵里灌满了现时的种种弊端,却亲眼目睹并亲身经历了县人民医院院长替他所做的事,顿感事情也许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糟,便不停地同赵天成攀谈起来。

赵院长本是极其健谈的人,何况又为着博得对方的欢心以便轻而易举地达成他不足为外人道的目的,忙欣欣然地把全县的情况、人民医院目前的状况等等添油加醋地吹捧一通,把两人的心又拉近了许多。

说话之间,几个人进了会客室。

赵天成继续鼓动如簧之舌,山吹海侃了一顿,见郝向党差不多快疲惫了,连忙见好就收,说道:"我这次前来,尽管有想为老哥尽一份力的意思,还得需要你配合才行呢。

"

"

赵院长的事,我能不尽力吗?你说吧。

"

郝向党分外爽快地回答道。

"

就是,就是想请你老哥到我院去做一次全面健康检查。

"

赵天成一面说,一面从眼角观察对方的反应。

"

这就不必了吧?我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

"

郝向党仍然心直口快。

赵天成似乎早就料到病人会有这么一说,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我当然清楚,老哥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凭着嫂夫人精湛的医术,也不必借助任何人的帮助。可是,老实说,你一躺就是三十多年,全身机能完全处于休眠状态,不用先进的检测手段根本无法查出你体力缺少什么或潜藏了什么暗疾。这么长时间了,老哥的情况没有得到根本好转,我怀疑就是因为如此。再者说,你也总得给我一个机会为人民服务嘛。要不然,仅凭我嘴上不厌其烦地说,却未见落实到实际行动之中,你不会认为我完全是一个只会耍嘴皮子而办不了实事的混混吗?

"

郝向党再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便望着妻子,问道:"赵院长说的话是真的吗?

"

吴铁英点了点头,算作回答。

"

那么,就太感谢你了。

"

郝向党把脸转向赵天成,恳切地说。

赵天成一见如此轻易地就把病人搞定了,禁不住心头一阵暗喜,满脸尽是得意洋洋之色,立马趁热打铁,确定起具体的时间安排来。郝向党显然把握不了,还得他的妻子做出决定。吴利群见事已至此,无可挽回,索性闭目养神,懒得听他们的闲话管他们的闲事。可是,确立了就诊日期之后,赵天成当然忘不了这位昔日在一块颇谈得来的同事,低三下四地讨好他,邀请他于那天一定前去医院指导一番。吴利群好像熟睡了一般,把赵天成的话如数奉还。

恰在这时,吴为民和邓爱东两口子乘县委书记的车进了来。赵天成免去了继续讨好的尴尬,转而与后来者打起招呼来。邓爱东穿一身耀眼的花红衣服,把人衬托得十分精神,年纪也似乎小了许多。郝向党一见之下,咕哝一句地主婆之后,就扭动身子,不想与她为伍了。赵天成颇为见机地又调转话头,尽拣病人爱听的说个没完。屋子里这才又轻松活泼了许多。

早饭之后,先后来了好几个求诊的病人,吴铁英和她大哥便忙碌开了。紧接着,得知郝向党已经走出病房的消息,人们陆续从四面八方跑来问询,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赵天成一看那人声鼎沸、群情激扬的场面,不由感动万分,心中盘算一旦计谋得逞,那将会引起多大的轰动效果啊!霎时,他的心飞往了医院,飞往了家,他要计划周详,要多听听老婆的意见,才能收到更大的效果。因而,找个机会,他便告辞了。

郝向党感激他的情份,推着轮椅把他送出家门,一直看到他进了小车,并绝尘而去,连最后一个黑点都完全消失在视网膜才做罢。

进入县城,赵天成径直去找老婆贺云琴,把郝向党同意三天之后前来就诊的信息告诉她,希望从她那里得到帮助。

贺云琴不仅希望丈夫能抓住这次机会成为风靡全县的人物,更希望借助于这件事把云山县的名头打出去,让全世界看一看,在她的手下,云山出了多么不同凡响的大事件。邓承业有的是办法把他推销出去,不屑于沾一个病人的光,她却无法跟他比,能够利用这件事搞出一个很大的响动,她是决不会错过的。一见事情进入预定轨道,她不由心花怒放,马上就想着手安排相关宣传事宜。

可是,一瞬间,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邓承业的面容,高兴劲悄无声息地散了。踌躇了一会儿,她设想好了一套说辞,拿起电话机,打到了市委书记办公室,把丈夫告诉她的事情和她心里的打算和盘托出,特来请求邓书记的指示。

邓承业这半个月以来,脱胎换骨,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不仅取消了不许邓爱东随便给他打电话的规定,甚至于在姐姐来不及把她知道的情况及时向他报告之前,亲自拨打姐姐的手机,详细询问郝家每时每刻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就连谁在在什么时候说过了什么话,说话时的神态,也不放过。凭他的经验,他知道,郝向党虽说仍然跟以前一样,对阶级和阶级斗争耿耿于怀,可是,思想上的确出现了一缕可以转变和操控的征兆。只要姐姐姐夫和吴铁英继续对他施加影响,一直牵着他的鼻子走,驯服他是迟早的事情。更何况,赵天成已经在那个人的心目中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让赵天成去做他想做的事情,不仅仅能够取悦郝向党,也可以把云山县的声名打开,使之遐迩闻名,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他抛弃了不去招惹郝向党的想法,嘱咐贺云琴,只要不把他牵扯进去,可以放开手脚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情。

阻力消除了,大文章就好写下去。但是,贺云琴仍然没有完全领会邓承业的意图,总以为市委书记说那些话只不过是应景的谦逊,当不得真,生拉硬拽,也要把他拉进收获好处的阵营,把它说成是在邓书记领导下创造的奇迹,必将昭示全市的未来一定更加光明更加辉煌。

与妻子计划周详之后,赵天成马不停蹄地赶回医院,把在职的院领导以及所有科室的负责人、护士长如数请进了学术报告厅,商讨对郝向党病情的处理意见。

听到他们期待已久的愿望终于将要实现,与会人员莫不欢欣雀跃,叽叽喳喳地闹个没完,把所有想象得出的好听的话全部贡献出来,呈给了大家最敬仰的赵院长。赵天成对这一套轻车熟路,早就习以为常,此时听了那些恭维,还是不免兴高采烈,眼放精光。

然而,仅有恭维是不够的,大家还得真正静下心来,讨论给病人治疗或作体检的相关程序。他们都异常清楚,在医院收治病人日渐式微的情况下,有郝向党这样一个特殊人物光临惠顾,无异于一樽活财神,必将招致医院财源滚滚。这可是跟众人荷包能否暖和起来密切相关的大事,因而谁也不敢稍有些许马虎,更不可能懈怠。就这样,自赵天成上任以来,由各部门负责人参加的会议第一次开得异常热烈,异常紧张,每一个人的聪明才智都在会议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以至于很快就形成了统一意见。

散会之后,各科室负责人一刻也不曾耽搁地把会议精神传达下去,并马上抽调人员对整个医院的环境卫生进行彻底打扫,仿佛即将迎接某位高级领导人的莅临。住院部的所有病房也被整理得十分干净,甚至在预定的郝向党即将入住的病房里还摆上了鲜花,透露出家的温馨。

赵天成亲自去看了一回,总觉得还有什么不足,后来一拍脑门,叫人从他自个的休息室里抱来一台彩电,又临时买回了一部电热油汀,把病房搞得暖暖和和,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点着头去检查其他科室及救护车了。

看着一台台先进的医疗设备正整装待发,彬彬有礼地恭候那位尊贵的病人,按捺不住地都想一展所长,博得他的欢心,赵天成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但是,当他的手触及到救护车上那张硬硬的冰冷的病床时,他顿时勃然大怒,喝令司机立即着手加以改装,把它弄得柔软而又暖和,否则,决不轻饶。他也没忘掉看一看执行特护任务的护士和伙食安排,见两位年轻的护理人员身材苗条,脸蛋漂亮,眼睛里总是流露着一种叫人说不出的舒服的那种微笑,他就不由得佩服总护士长对他的指示领会之深了;看了食谱,接见了厨师,问了一大堆有关饮食方面的问题,听他们回答得毫无破绽,他更是由衷地喜悦。现在,他只剩下把病人正式接进医院了。

与此同时,贺云琴也不遗余力为病人即将入院做舆论上的准备,亲自拨冗出席宣传部长主持召开的宣传工作会议。面对县电视台、县报社的台长社长以及宣传部里几个与上级新闻单位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宣传达人,她作了重要指示,统一了宣传口径,提出了宣传重点。

一切准备就绪,约定的日子悄悄来到身旁。赵天成一大早就起了床,去医院再详细地检查了一遍,直到的确无可挑剔,这才带领两名医务人员,换上白大褂,招呼司机开车,去接郝向党。走到半途,他忽地觉得自己也许安排不周,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再要一辆小车,等候它到来,才一并驱车前往目的地。

半个多小时以后,赵天成和他的微型车队就驶进了吴家湾。

远远地,他望见另一辆黑色桑塔纳停在郝家门前,不由微微一笑,命令司机加速前进。然而,已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光景,农民们正是外出做事的时候,道路上稀稀落落地行走了许多人,司机想加速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一步三晃慢慢前行。

赵天成一急,叫司机停下车,不由分说跳将下去;另外两名医务人员也跟着跳下了车,尾随在他身后。

郝家门口依然簇拥着很多看热闹的人。他们一见赵天成摆出的阵式,纷纷向两边退开,让出一条道路让他顺利通行。然而,临机多变的本性使他再一次抓住了时机兜售他的思想。不管他原来的话说得多么苍白无力,今天,大家听在耳里,顿感万分欣喜,全都觉得郝家这一次真的遇上了贵人,禁不住人人仰慕,个个赞叹。

"

别卖弄了,快进来吧。

"

吴为民在屋子里感觉出了外面的变化,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出门,就朝赵天成喊道。

赵天成兴致颇高,余兴未尽地还想演说一番,却也不好拂了邓书记妹夫的意,忙收起话头,笑眯眯地一面向人群致意,一面带领他的两个下属往里走。两名司机也停好了车,紧追几步,跟上了他们的头头,一同走进了院落。

此时,郝向党早就容光焕发地坐在轮椅里等候赵院长一行莅临。村里同他一般年纪大小的那几位都来送行,簇拥在他四周,一连串地说着祝福的话儿,希望他早日丢掉轮椅,老兄老弟也好一道追忆逝去的时光。郝向党连声称是,一抬头,看见了身着白大褂的赵天成,便对刘无私他们说这位院长像以前常常碰到的干部一样,是人民群众的贴心人,指望他,准错不了。

赵天成听了这番话,顿时飘飘然起来,不时地夸耀几句人民医院理应为人民。

主角配角全部登场完毕,启程赴县医院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吴铁英对丈夫更多了一份眷恋,便把家里的一摊子事交给大哥打理,决定亲自跟去监督或护理。赵平儿和郝心红也不放心,更希望在场帮妈妈尽一份力,也想前往。赵天成动了小心眼,连忙说医院里一切都准备妥当,有医护人员照料病人,即使家属一个也不去,也能够保证老郝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舒坦,决不会出现任何闪失。于是,小两口不再坚持,先后走到病人身旁,一个推着轮椅,一个陪他说话,慢慢地把他往门外送。吴利群见不得这样的场面,一个人坐在诊室里,头都不往外探一下。吴为民又提起了那台摄影机,把整个场面全部吸了进去。邓爱东则帮着吴铁英,忙前忙后,热情地回复乡邻的问候。

看看接近救护车了,两个医务人员先跳了上去,做出迎接病人的架式。赵天成忙跑上前去,准备抱起郝向党,然而被几个与病人一块长大的老人挡住了,他们一个个拉着病人的手,抚着病人的肩,情真意切地祝福个没完没了,说到动情处,他们甚至于呜呜咽咽地泣啜起来,满是喜悦。

"

哎呀,这是干啥?几天之后,我就跟你们一起再掀革命高潮。

"

郝向党叫唤起来了。

几个老人对这番话倒没怎么在意,可是,在场的每一个年轻人听了,都恍若瞪着老古董一般地看了他许久,终于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赵平儿和郝心红很为父亲抱屈,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相宜的话来又惹人耻笑,连忙一起用力,把轮椅抬了起来,就往车里送。赵天成赶紧伸手去接,却不可能连人带椅全部弄上车,就叫小夫妻俩先把轮椅放下,将病人递上来再说。郝心红就这么做了。赵天成和他的两名医护人员像捧了一件宝贝似的把病人接在手中,缓缓地把他往软软的救护床上安置。见父亲已经平躺在病床,郝心红心头一放松,眉宇间就露出了轻松的神态。在丈夫的催促下,她协同他敏捷地把轮椅也递了进去。吴铁英早就站在女儿女婿跟前,想伸手相帮,却地方狭窄,只得站着看他们的一举一动,心头流过一阵温馨的暖意。其他的人也莫不跃跃欲试,想为病人做一点事,无奈围在那儿的人实在太多,大家你挤我拥,谁也插不上手。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该做的工作全部齐了活,吴铁英叮嘱女儿女婿一番,也上了救护车,就启程赴县城去了。

看热闹的人们一直热情不褪,跟在车队后面伴行了约莫十余分钟的光景,才依依惜别。

好不容易摆脱了旁观的人们,车子终于可以放开速度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驰骋了。

一路上,因为赵天成一直不停地说笑着,病人和他的妻子颇感轻松,不知不觉就抵达了目的地。早有几个医务人员在大门口等候着,一见救护车驶进医院,赶紧在前头一阵奔跑,像是为它开路。接近住院部了,他们停下来,车跟着也受了指令似的不动了。敏捷地绕到救护车后面,他们一下子就熟练地把后部打开,接过轮椅,放置在一旁,再一招手,早就等候在另一侧的几个医务人员抬着一副担架飞奔过来,在车上人员的共同配合下稳稳地把郝向党放进担架。

吴铁英几次想插手,但见他们训练有素,动作轻柔,也就作罢。

病人躺进担架,医务人员不待指令,抬起来就如飞似的朝住院部奔去。

吴铁英这才发现了不妥,连忙拉住急急地跟在担架后面往院里奔去的赵天成,狐疑地问:"不是只检查身体吗?这是干吗呢?

"

赵天成停了下来,望着病人的家属,推心置腹地说:"嫂子,你也是学医的人,应该清楚:一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地给病人胡乱检查一通,那是糊弄日本鬼子的。我们这样做,是基于详细地研究了老郝的病情之后才决定下来的。你想呀,先让他在医院里观察几天,一方面让我们的医生熟悉病人的情况,另一方面,也让病人熟悉医院的环境,医患之间就能够很好地沟通。到那个时候再针对病人的现状,有步骤有系统地为他做检查,不是更好吗?

"

"

你的说法不无道理。可是,我不是在这儿吗?

"

吴铁英略一思索,又说。

赵天成微笑道:"嫂夫人啊,你毕竟不是本院人员啊。

"

吴铁英一窒,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说:"我是不希望太麻烦你的。赵院长,你们这么忙,还这样对我们

......

"

赵天成哈哈一笑,打断了吴铁英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赵某人说话一向一言九鼎,我说过住院期间不要你们掏一分钱的腰包,就一定能够做到;而且,如果嫂夫人对我们的安排有什么异议,欢迎你随时向我提出来,我一准尽最大的努力满足你的要求。

"

吴铁英一阵苦笑:"住院交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

"

她刚说出这句话,就被从前面返回的邓爱东给打断了话头。她一把拉起吴铁英的手,不由分说,拉拉扯扯地把她拽去追如飞似的向前奔跑的担架了。有人解了围,赵天成亦万分庆幸,也赶紧追上前去。吴铁英满心不愿,却在弟媳的热情搀扶之下,硬生生地把疑虑与恼火咽了回去。她的弟弟,那位市委书记的姐夫,一直摆弄手中的摄影机,追踪拍摄的劲头不亚于训练有素的记者。对此,赵天成本来心中愤恨,碍于他的双重身份,只得徒唤奈何,听之任之了。而病人尽管仍想坐回他的轮椅,但一见每一位医务人员都表情严肃,恪尽职责,索性双眼一闭,躲进梦乡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福份了。

很快,一行人进入早已预备好的特护病房。

守候在此的两位护士小姐麻利地帮着那几个医生把病人抬上了床,就按照事先的安排,要给郝向党注射营养药了。然而,不等她们检视注射器,吴铁英又出面阻止了。

"

这怎么可能呢?还没有检查呢。

"

她对赵天成说。

赵天成一扬手,几位医务人员纷纷退出,只留一位护士在场。

他这才说:"嫂子,行啊,我们这是注射营养药,用以提高老郝的免疫力,增强他的体质,有助于恢复他的机能。这种药,不经检查一样可以注射的呀。

"

"

不用那么麻烦,我的体质一向很好,干脆早点检查早点完事。

"

郝向党迫不及待地嚷开了。

"

老郝呀。

"

赵天成朝病床前走了两步,身子向前一俯,微笑道:"事情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啊。你过去体质一向很好,没病没灾,这谁都知道。可是,一隔三十余年,各部机能全都处于休眠状态,你能保证它们不闹点小情绪吗?如果我现在不给你增强免疫力,激活身体的正常机能,一旦它们的情绪真的上来了,一罢工,该如何应付啊?老郝,你说过,你是相信我的,怎么临到我真正动手给你治病的时候,你反而怀疑起我来了呢?

"

被对方一番入情入理的话打动了,郝向党不再拒绝他的好意,按照护士的指导,把手递给她。

吴铁英见丈夫不再有异议,自感无话可说,只在一旁仔细地观察那小姑娘的举动。护士的确不愧是院长亲自挑选的人才,很快在病人那只苍白得看不出一丝血管的右手上找到了下针的去处,一针下去,恰到好处地把针头注入了他的血管。随即,她极其娴熟地替病人把打针处处理妥当,使人一看,以为病人的手上原来捧了一只洁白的小花朵。

郝向党也仔细地观看着她的技巧,被她卓约的风姿和安详的神态征服了,心底里感觉到了一阵暖暖的畅快。邓爱东甚至夸张地惊叫一声,招手示意丈夫赶紧把这难得一见的奇观收入镜头;可是,吴为民并不需要她的提醒,早就忙碌地干开了。

"

怎么样?请嫂子指教一二,如何?

"

赵天成也深为惊叹,忍不住面带笑意地问吴铁英。

"

贵院医务人员的技巧的确无与伦比。

"

这是回答。

"

是啊,是啊,赵院长强将手下无弱兵。

"

邓爱东亦不甘寂寞,热烈地说,仿佛在为她姐姐做补充。

郝向党忍不住表达了同样的看法,更把赵天成高兴得差一点就要婆娑起舞了。那护士依旧面带迷人的微笑,一双手掌相互叠在一起,放在下腹部,却一句也不说,恍若一只伶俐可爱的洋娃娃。

正在这时,从走廊传来密密匝匝的脚步声。

众人不由自主地停止交谈,一齐好奇地从窗户往外看去,就见一大群人正蹑手蹑脚地在窗前一闪,幽灵一样地推开房门,进来了。他们之中,男女都有,年龄和衣着更是各不相同,有的拿摄影机,有的拿话筒,也有的拿着本子和笔,径直地朝病床飘然而去。

郝向党夫妻俩都惊讶不已,一样圆睁着眼,朝赵天成看看,朝为首的那个时髦中年女人瞅瞅,想从他们脸上探索出问题的答案;而赵天成胸有成竹,早就偏过脸,向他的老婆贺云琴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邓爱东见了来人,一皱眉,远远地躲开了,似乎害怕从那韵味十足的女人身上散发出什么气味刺激了她的嗅觉器官,还不停地捂鼻子呢。

"

你就是郝向党同志吧?

"

贺云琴伸出手,想表示应有的礼节,却见病人手上带针,又缩了回来,和蔼地问。

郝向党愕然了:"你是

......

"

贺云琴不用作答。她丈夫马上就笑眯眯地介绍道:"这位是县委书记贺云琴同志,当然,也是我的妻子。

"

吴铁英皱着眉,顿时疑云丛生:丈夫是来体检身体的,要县委书记带那么多人来干啥呢?于是,气呼呼地逼视着赵天成,希望他解释清楚。然而,赵天成故意视而不见,转过来帮他老婆的腔,一个劲地同病人说话。

"

谢谢你来看我。

"

郝向党十分激动,言辞有点不利索了。

贺云琴从宣传部长手中接过一束鲜花,放在鼻孔前嗅了嗅,递给病人:"我代表县委,也代表全县各级领导、全县人民群众祝福你,希望你早日康复,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建设之中。

"

郝向党欠了欠身,左手接过那束花,嘴唇哆嗦道:"谢谢,谢谢你们的关心。

"

贺云琴继续说:"本来,得知你苏醒的消息之后,市委邓书记就指示我无论如何也要前来探望,也代表他向你表达他衷心的问候,可是,党的十六大刚刚召开,政治学习任务很紧,总也脱不开身,以至于拖到今日。我想,老郝同志,你是不会责怪我的吧?

"

郝向党更是激动得一张惨白的脸上焕发出太阳刚刚露出笑脸时一样的光辉:"瞧你说的,我平头百姓一个,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称道的,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过程中又当了一回逃兵,怎么担当起你们的问候呢?该是我向你们表达敬意才对。不用说,等我完全康复,我一定以百倍的热忱投入社会主义建设,以报答你们的恩情。

"

"

老郝同志,你我都是党的人,不该说些客套话才对呀。

"

贺云琴笑了,一双媚眼闪烁出沁人肺腑的光。

"

我不是客套。你看,承赵院长关心,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呀?完全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嘛。

"

赵天成一听病人说到自己头上,而且口吻中又透出可以触摸得到的感激之情,顿时心花怒放,笑逐颜开,希望他把自己曾在他家听到过的那句话再说出来,那将不啻一笔巨大的财富。然而,他见病人忽地不再往下说了,心绪也就紧张开来,一双手攒成拳头,躲在袖管中瑟瑟发抖;一双眼睛里似乎冒出一只无形的巨擘,伸向郝向党,要把他希望听到的那句话掏出来,让在场的每一个都清晰地听见。

"

为人民群众排扰解难,想人民之所想,是我们每一个领导干部必备的素质嘛。

"

贺云琴笑吟吟地说。

"

是啊,是啊,我们的党,仍然无愧于她的本色呢。

"

郝向党赶紧附和,神态非常虔诚。

贺云琴跟着也点头附和一句,马上就掉转了话题,问道:"那么,说说看,你还有些什么要求呢?或者说,你希望我们能为你还做一些什么事情呢?

"

看着郝向党难为情的样子,赵天成鼓励道:"不必客气,说说你的要求嘛。

"

吴铁英在旁边回答道:"我们的要求很简单,那就是请赵院长迅速安排检查事宜,免得耽搁了你们太多的精力。

"

贺云琴仿佛这才发现病房中还有其他的人,故作惊讶地打量了她一阵,便问丈夫她是谁,在得知了她的确切身份之后,感叹地说道:"看看,看看,我们的老百姓多么善良,多么伟大呀!身罹重病,不是想着如何为国家建设服务,就是寻思着不要给组织添更大的麻烦。这种精神,值得大书特书。我们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建设为什么会取得成功?在国际舞台上,为什么惟有我们的国民收入连年增长?为什么在短短的二十年的时间里,我们就达到了小康社会所要求的条件?看看吧,从他们身上,我们不是很明显地找到答案了吗?

"

"

是啊,人民的力量才是推动我们事业兴旺发达的基础呢。

"

赵天成不失时机地附和道。

吴铁英没想到他们利用自己的话滔滔不绝地感慨个没完没了,摇摇头,侧身让到一边,再也不敢插言了。

"

你们还要我提要求吗?

"

郝向党突如其来地问。

赵天成夫妻反倒发愣了,相互对视一眼,把脸转向那位病人,一同点首,表示请他直抒胸臆。

"

你们能不能把这拿走呢?

"

郝向党左手指向彩电,一本正经地说。

"

拿走它?

"

这可是赵天成下了老本特意为郝向党配备的,岂知对方并不领情!他和妻子都很诧异,不约而同地问。

病人肯定地重复一遍。

贺云琴终于知道自己的耳朵没有毛病,略一顿,便询问缘由。

郝向党把那天他从电视上看到的情景说了出来,之后突然记起面前这个女人的身份,便唠叨开了:"电视是什么?就是当年的电影嘛。想当年,我们正是从电影中受了教育,激发出满腔热情,义无反顾地投身到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当中。现在呢?不放健康向上的东西,尽诲淫诲盗,非葬送社会主义的千秋大业不可!你是县委书记,怎么能听之任之呢?该好好地管一管啊。

"

贺云琴摆出一副笑脸,推心置腹地说:"老郝啊,谁说不是呢?我也反感那些不健康的东西啊。所以,本县电视台决不可能出现那样的情况。至于人家的电视台,我想去管,可不属于我管辖,我无能为力呀!

"

郝向党微闭双眼,想了一会儿,睁开眼,望着县委书记:"正如我先前说赵院长一样,你!我相信!我信任你!

"

那句至关重要的话终于从病人口中吐了出来,如此清晰,如此铿锵有力,以至于整个医院都感受到了它的力量。赵天成不能自己,差一点昏厥。幸而,那位护士小姐眼疾手快,一下子就扶住了他的身子,这才避免了难堪。

贺云琴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她此次前来,一则为给丈夫捧场,二则也是想借机把好事往邓承业脸上抹,的确没有想到她自己结结实实地被病人恭维了一通,她又如何能抑制满腹的欢欣与畅快呢?然而,她从政多年,深知事情要靠下面做,功劳须得领导担;更何况,那个大姑奶奶正在一旁横眉冷对,虎视眈眈呢。她便绞尽脑汁地把话头往市委书记身上引,一个连一个地说些让人似懂非懂的暗语,眼睛里透射出急切的光,希望对方明白;可是,病人要么装聋作哑,要么真的体会不了她话中的玄机,硬是楞住了。贺书记无计可施,只得祭出最后的法宝,赤裸裸地把她的意思说出来了。

郝向党一听,激动异常,嗓音比刚才提高了八度:"什么?你说的市委邓书记就是邓承业吗?他这个人真的好极了,好得没人能他相比了!我有今日,全是拜他所赐呀!

"

邓爱东一直留心他们的对话,见那个狐狸精老把话题往弟弟头上扯,就心知事情要糟,忙寻思着如何让郝向党停止对弟弟的攻击。听到了她希望听到的那番话,她静悄悄地往电热油汀插头方向移去,及时地抽掉插头,再惊天动地地大叫一声,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了。

吴铁英也正想阻止丈夫往下说呢,急切地冲上前拉住弟媳,故意惊慌失措、大惊小怪地呼叫。

贺云琴早从病人口吻中听出了他哪里是说邓承业的好话,完全是深恶痛绝,又见邓书记的妹妹如此做作,心下更是明镜似的,好在她得到了她想听到的那句话,趁机见好就收,安抚邓爱东几句,又对病人说了一通勉励的话,喜孜孜地率军撤离战场。

余下的几天,赵天成时常前来问寒嘘暖,却闭口不谈体检的事。也不知道城里到底有多少官员,几乎每天都要来上好几拨,一律携了鲜花和礼品,态度恭恭敬敬,语调诚诚恳恳,尽说些祝愿病人早日康复的话。

郝向党开始很惊奇,也很纳闷,后来见惯不怪,也就不时浅谈一些为人民服务的话题,引得探视者与被探视者都心情愉快,兴致十足,彼此仿佛几十载的老朋友一样难分难舍了。于是,他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难捱之处,反倒觉得在病房这个尺寸之地找到了一方好的战场,拖着病躯也能为社会主义大厦增砖添瓦呢。

吴铁英却十分焦急,找了赵院长好几次,想尽早把事情办了,也好回去坐诊,可是,赵天成几句话就使她觉得这种按部就班的态度才是上策。虽然如此,她还是惦念家里的情况,便抽空去了一趟弟弟的家,在那里同女儿进行了电话联系。

至此,她才清楚赵天成一伙人早就断章取义,把丈夫说的话不厌其烦地在县电视台播放了一遍又一遍。

她显得十分震惊,继尔怒气不休地要去找姓赵的理论。

吴为民两口子一见她的神态,马上明白纸终究包不住火,他们私下收了赵天成的好处费,何况此事又能给邓承业增添光彩,说什么也不能让她把事情搞砸。于是,夫妻俩你方唱罢我登场,声色俱全地向吴铁英灌输着这样做的好处。临了,邓爱东忘不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哀求姐姐放过他们一马,也是为了那个不争气的弟弟邓承业啊。吴铁英心一软,叹了一口气,也就不再追究。

"

可是,我得把话说清楚,再这样做,我就不管你是谁了。

"

隔了一会儿,病人的妻子忽然下了哀的美敦书。

从弟弟屋子里出来,经过冷风一吹,吴铁英的心又清静下来了。她不能再任由赵天成牵着鼻子走,得反过来抓住主动权,要是他姓赵的再推三阻四,她就不再客气了,全县这么多家医院,上哪里不能给丈夫做全身检查呢?也不是非得往一棵树上吊死!再说,即或别家医院碍于他老婆和邓承业的情面,不敢做,自己有钱,为什么不能到省城医院去呢?主意一定,一回到县人民医院,她立即奔向赵天成的办公室。

那位圆墩墩的院长一见来人,忙堆起笑容,说道:"这么大半天,我正到处找你呢。看把我急的,都快没主意了。

"

吴铁英站立着,下意识地问:"你也在找我?

"

赵天成连忙请她坐;然而,她不肯。他不再坚持,笑道:"当然,我正想找你,就老郝体检的事作一个商量呢。

"

"

这么说,你觉得没必要再拖下去了?

"

"

话可不能这么说。嫂子啊,你也是学医的人,虽说是中医,但中医西医,总有一个通用的原则,那就是凡事得循序渐进,急躁不得。这句话,我原先也曾对你说过,是不是?经过这一段时间留院观察,医疗小组的专家们一致认为老郝的病情已经稳定,体质正在恢复,可以实施必要的检查了。为这事,我正找你,想征求你的意见呢。

"

"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赵院长,就请你极早安排吧。

"

"

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凡事仍须慎重,对老郝这样的病人,世上没有先例可循,尤其需要慎重。所以,我们专家小组的意见,明天先给老郝抽血化验,看看他的血糖、血脂、肾功能,肝功能啊等等指标是不是正常,再根据情况,做其他诸如心电图、脑电图、

B

超等等检查。这个安排,你看,嫂夫人,你是不是觉得满意呢?

"

"

那岂不是又要耗费很多时日?

"

"

不得不如此啊!老郝进了县人民医院,我们就得为他的一切做深入细致的考虑,来不得半点闪失。

"

"

我觉得一下子全部检查完毕,并不会有什么风险。

"

"

对于普通病人,的确如此。但是,对老郝,我们就不能以平常人的眼光来对待了。嫂子,你也不想他有任何闪失吧?

"

吴铁英想了一会儿,拿不出话来反驳,不得不赞同他的方案。于是,一切又以赵天成的设计往下进行了。这一次,赵院长果然不再推三阻四,也不再找任何其他的理由,按照与病人家属商议的时间表一丝不苟地执行着。

一晃又是一星期过去了,郝向党的体检全部结果出笼,一切正常,是出院的时候了。

赵天成再一次把他的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极致,在住院部和医院门口分别悬挂了几副巨型的横幅和条幅,红绸布做成的,用白色油漆刷上了"热烈祝贺郝向党康复出院

"

之类的字眼;甚至在大门口最大的一副条幅上也不忘写上"实践"三个代表",做服务人民群众的楷模

"

的文字,它们一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透射出喜庆与吉祥。全院的医务工作者,乃至于打扫卫生的临时工,厨房里的炊事员,全都披挂上阵,从住院部门口开始,沿道路两侧排开,活煞两条巨蟒横卧在那里。一辆救护车停在门口,上面扎了红花,还写了祝愿的字眼。

县报记者以及电视台的人员早就得知消息,在宣传部长的率领下,陪同贺云琴一道进入了病房。不长的时间里,人们欢欢喜喜地簇拥着抬了病人的那张轮椅,一齐走了出来。

这时,赵天成双手一挥,两条巨蟒活动开来,纷纷歌唱。早已等候不及的鞭炮也噼哩叭啦地炸开了,把热闹的场面装点得分外引人注目。

郝向党一见,顿时回想起昔日欢迎英雄荣归的场景,也不过如此,早就感动得热泪盈眶,双手不停地朝众人挥动示意,一面声嘶力竭地喊:"感激医院给了我的第二次生命。

"

郝向党回到家,仍然精神亢奋,怎么也坐不住,就想去看望岳父,向老人家汇报自己的思想。然而,妻子被许许多多慕名前来找她问诊的病人缠住了,脱不开身;女儿女婿倒很乐意效劳,愿意陪伴他去墓地走一趟。没等他发表意见,打一旁闪出吴利群,闷声不响地把一对小夫妻支开,不由分说,推着妹夫的轮椅就出了门。

已是中午时分,太阳悬挂在天幕的正中央,整个村落与田野、山峦一道,全都袒露在它的光芒之下,显得舒适而又慵懒。甚至村民们饲养的家畜也没了走动的兴致,全都微闭双眼,恬静地享受这难得的好时光。

吴利群推着轮椅,很快就穿过村落,来到河边。他还想继续前行,不料被妹夫阻止了。此刻,这位病人正凝视着躺在眼前的那条潺潺细流发愣。吴利群把脑袋偏了偏,看到了他的神态,仿佛一眼看穿了他的内心世界,从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却并不说话。

"

推下去。

"

半晌,郝向党才低沉地说。

吴利群依旧不吱声,按照病人的吩咐,沿着河坝左岸一条众人踩出来的道路把轮椅往河滩上推去。

那是一条不能称其为道路的道路,一路上坎坎坷坷,到处都是石头和土块,全部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似乎警告着人们斗胆侵入就会遭遇不测。吴利群不管这些,以原先的速度继续推动轮椅,义无反顾地踏了进去,一见它们伸出的魔掌,颇为巧妙地将推手向左或向右一转就避开了。

饶是如此,郝向党还是感到身体一阵阵剧烈的抖动,心脏也几乎要蹦跳出来。然而,他把一颗心思全部放在那条河床上,根本就没有感觉到任何不舒服,甚至还巴不得大舅子施展魔法,一下子就把他送达目的地呢。

轮椅终于停泊在河床上了。

吴利群脸上已些微改变了一点颜色,喉管里也不断地喘着粗气。郝向党则依旧神情严肃,朝整个河床扫视一遍之后,猛地俯下身来,伸手就朝地面抓去。地面仿佛见到了久无音信的老朋友,热情地敞开怀抱,就要揽他入怀。吴利群见势不妙,慌忙伸手一挡,恰巧拦着了病人的腰。病人无法投入它的怀抱了,就势把手伸进了沙滩,只一下,双手就捞起了满满的一捧泥沙。

直起身,双手收拢,置于眼前,他看到沙子在阳光下闪动的光泽,心情更是低沉。慢慢地腾开一只手,捻起一撮粗细不匀的沙粒,在大拇指和食指间轻轻地捻动着,它们就直往下掉落,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银光。他没有心思观察那迷人的光泽,着意于手上残留的沙子。他的手是干燥的,惨白的皮肤经过沙子一裹,宛若镀上一层釉。

许久,他终于把剩余的沙子全部抛进河床,再一次注视那一望无垠的沙的海洋。在他的眼中,那种景致仿佛就是昔日在电影上看到的沙漠,是那样的单调,那样的萧条。沿着那条小河沟或某一两个水凼边生长的杂草,早就枯萎,毫无生气。

被这落寞的风景一搅和,他更加觉得索然无味,慢慢地回过头,朝大舅子看了一眼,卡在喉咙里的一句话终于哧溜一声冒了出来:"这是我原先曾经见过的那条河流吗?

"

"

是的。

"

吴利群淡淡地回答道。

郝向党仿佛没听明白,加大了音量,又问一句:

"

这真的就是我们曾经在里面嬉水抓鱼的那条河流吗?

"

"

是的。

"

吴利群的回答仍然不紧不慢。

郝向党面部肌肉发紧,心脏也怦怦地跳个不停。显然,他完全明白了大舅子的回答,却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眼前的景象是真的,倒很希望它是一种虚无的幻觉,或者是在大白天观赏一场有关沙漠的电影。

他的记忆穿过眼帘的荒漠,进入到另外一个空间:年少时,每到热天,他都会和村里年龄相仿的伙伴们一道来到这条宽阔而深邃的河里游泳玩耍。他们一个个身怀绝技,一跃入水中,就斗一个天昏地暗,以确定谁是真正的水下能手。他、大舅子、小舅子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伙伴,不都是在这种游戏中才结成了亲密无间的友谊吗?轮到山洪爆发,来往行人极不方便,更是他们各逞英豪的时候了。无论水流多急,他们都能找到办法让那些过往行人安全抵达彼岸。而到坝址下游那块巨大的青石板上享受水流冲击激发出来的快乐,更值得他们终生回味了。

现在呢?河床上堆积的沙子,几乎跟河坝平齐,一条大河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细流,巨石也消失无踪,他到哪里再能找回它们过去的身影,找回他的回忆呢?

对往事的回忆加深了郝向党内心的苦楚。他一连串地嘟嚷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

吴利群淡淡地接了腔:"你难道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吗?

"

郝向党低着头思虑了一会儿,夸张地拍打了一把脑袋,叫了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问题的结症在于无人治理!

"

"

你知道为什么无人治理吗?

"

吴利群向前走了一步,再回转身子,眼睛盯在妹夫的脸上,问道。

"

为什么?

"

郝向党本能地跟了一句。

"

因为时代变了,集体主义思想已经成了人们的笑柄,一味投机钻营,一味巧取豪夺,人人都以少劳甚至于不劳而获得巨额利益为荣,谁还肯诚心做事呢?

"

"

甚至是关系到自己生存大计的事也不去做吗?

"

郝向党略一错愕,情不自禁地问。

"

谁还会考虑到长远的事情呢?被抓钱的动机所驱使,人人自私自利,自然目光也就短浅了。只是这样一来,可就苦了我们的子孙后代了。一条宽阔的大河早成细流,往下发展,这里肯定要变成一块沙漠。没有水了,我们的子孙后代啊,非得离开这里不可!

"

"

这么简单的道理,人人都知道,难道大队党支部瘫痪了吗?公社党总支瘫痪了吗?为什么不组织人把它巯通呢?当初,我们不都是这样做的吗?每年都来一次,河水清澈见底,鱼肥虾香,有水可用,那该多好!

"

一边说,他一边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

他清楚地记得,每逢年底农闲时节,大队党支部书记吴世济一声令下,就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不畏严寒,扒光衣服,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手拿铁锨、镐头、锤子,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把堰门捅开,水由底部的水道奔腾而下,气势磅礴。大约一天的光景,河水快放完了,浅水里鱼头攒动,甚至有一些受不了其他的鱼儿挤压,飞身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再跌入水中,煞是壮观。忍受不了鱼的诱惑,人们便纷纷下到河去,或携带网具,或拿了脸盆鱼篓之类的物件,或什么也不带,纷纷追逐那鱼儿,逮住一个,便赢得一声惊叫。于是,全村人都吃到了他们亲自动手收获的果实。再过一段时日,等阳光把河床上的淤泥晒干了,吴世济又下了令,全村男女老幼,带上必备的家伙,就去挖泥清淤。那浸泡了一年的淤泥,经过各种虫儿或鱼儿的光顾,肥沃非常,足抵得过时下兴盛的化肥。人民群众就把它们全部挑到农田里,来年就是一田碧汪汪绿油油的庄稼,秋收时节的产量更是高得出奇。因此,全村人把这条河流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不愁河。

然而,眼前的景象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令他多么寒心,多么不知所措呀!他就这样又一次完全沉默下来,眼睁睁地盯着它发愣,依稀那些早就枯萎的野草幻化作记忆中热情奔放的青年农民,正奋力挥动着手中的武器,再现战天斗地的英姿。

"

老哥啊,你来啦?

"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把他从梦幻中唤醒了。

他抬起头,发现跟前多了一个人,赫然正是年青时代每逢开堰放水必定第一个跳进河里去的李批修。此刻,记忆中那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已经头发花白,佝偻着身子,浑身上下沾满尘土,一双黑黝黝的手上起了厚厚的茧子,却被泥土遮住,活脱脱一个泥人。

"

批修?

"

郝向党惊讶地叫道。

李批修笑了笑,说道:"我注意你很久了。瞧你的样子,我就猜得出来,你一准又在想我们过去在这里做的事了。

"

郝向党有一种得遇知音的感觉,马上激动起来了:"是啊,是啊,原来一条又宽又深的河流,被沙土掩埋了,我真担心,每年发洪水,这儿的水田该怎么办呢?看看吧,河床几乎同农田平齐,随便一阵中到大雨,就会把农田淹没,秋收时节就会颗粒无收。

"

吴利群嘴角露出一丝嘲笑:"你今天可算找对人了。

"

郝向党不解地偏转头斜眼望着他。可是,大舅子一向说话做事阴阳怪气的禀性又上来了,竟视而不见。

"

吴老哥说得没错,那块田正是我的呢。

"

李批修赶紧替他释疑。

"

是你的?

"

郝向党刚一明白,又疑惑丛生,一双刀刃一般锋利的目光直刺对方的心扉,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它剜出来。

李批修反而觉得那道目光中凝聚了令人鼓舞的力量,笑眯眯地迎了上去,说道:"是我的啊,的确是我的啊。自从一九八二年把田地全部一次性分到各家各户以来,它就一直归我家所有。我家的吃穿住用,全部指望它呢。怎么啦?我原先不是告诉过你吗?老哥忘记了吗?

"

"

你们只是说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

郝向党恨恨地说。

"

这就是中国特色呀。

"

李批修笑得更开心了:"难不成你以为现在还同文化大革命那阵子一样,吃大锅饭,搞人民公社吗?

"

郝向党一时气急,叫嚷道:"可这分明是走回头路,搞资本主义复辟!

"

"

现在不作兴给人家扣政治帽子了。管它呢,我们农民有吃有喝也就够了。像毛泽东时代一样都去搞政治搞斗争,并没有什么好处。政治不能当饭吃,当衣穿,也不能让你我这些人进入官场,不谈也罢。

"

李批修几乎眯起了双眼,脸皮更见皱巴巴的。

"

你现在有饭吃有衣穿吗?

"

郝向党双目冒火,几乎失去理智,喝问道。

这句问话听在别人的耳朵里,无疑只会惹来一阵讥笑,然而,李批修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只有愕在当场一言不发的份。

自打他抓阄抓到了这份农田以来,人人都恭维他得到了一块不用肥料而且一年四季都不用靠天吃饭的宝地,他也为此而暗自庆幸不已。可是,想不到的事情紧接着就出现了。农田全部分到农户,大队也摇身一变成了村,原先每年冬季的必修课便慢慢淡出人们的记忆。也不知道从那一年开始,人们不再挖掘淤泥了,甚至在堰门捅开之后连负责把它封上的人也没有。于是,年复一年,河床渐渐垫高了,水流不再潺潺了,一到下雨天,那就是他一家人愁眉紧锁的先兆。田里长满了秧苗,经水一浸泡,全死了,颗粒无收便成家常便饭。而每年的九大提留还得照收不误,甚至还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款项。他的家景就此衰落,虽非一贫如洗,倒也愁吃缺衣了。出门打工吗?他儿子倒是出过门来着,跟千千万万的打工仔一样,涌向了广东,指望到那儿找到一条生路,却儿子生性胆小,常常成为别人歧视的对象,打了几年工,不仅一分钱没拿到手,还差一点儿被人家活活打死,最后不得不哭着鼻子回了家;年轻力壮的,也不缺胳膊不少腿,却至今未曾相过亲。如果不是一家人像伺候爷爷奶奶地伺弄出一点小麦,他家的境况就更不堪设想了。

"

你不该问他这个问题。

"

吴利群见无人应答,便说。

"

为什么不该问?既然在他眼中走资本主义道路好,我就要知道好在哪里!

"

病人极力分辩道。

李批修终于长叹一声,幽幽地说:"对我个人而言,不比以前好。

"

"

这就是了。

"

郝向党展颜一笑,通体舒坦,紧接着又说:"没有什么好处,却非得往那条邪路上走,这叫什么事呀!

"

然而,李批修没让他继续沉浸在初战告捷的雅兴当中,马上从嘴里伸出一把锋利的剪刀,裁断了他的话头:"邪路不邪路,我说不上来;再说,也不干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事。我仅仅是说我自己的家不比以前好,并没有说其他人的生活也是这样。

"

"

我知道,我家现在吃的穿的都比原先强了不老少,我不是睁眼说瞎话的人,这一点还是分得清的。问题是,我家有吃有喝,你没有,这就是不公,这就不是社会主义所要求的。想当年,你,我,还有所有的人,生活水平不相上下,那样才不至于受到资产阶级思想的侵扰嘛,那样才能凝集万众之心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业嘛。当然,我也不了解国家究竟做过了多少举世瞩目的丰功伟业,单凭眼前这一点,足以证明资本主义道路在我们中国是行不通的!社会主义巯浚河流,改造良田;资本主义听任河水泛滥,泥沙横行,良田变荒芜。这中间就没法比拟。

"

郝向党并没有失去方向,话说得更流畅自然。

李批修摇头苦笑:"我跟你说不清。

"

郝向党仿佛抓住了把柄,眉开眼笑:"怎么样?没词了吧?你一没词,就只有拿无关痛痒的话搪塞我。

"

"

我怎么会没词了呢?

"

李批修显然被对方的一番话击中了要害,立即回击道:"其实,我大约跟你的看法一样。是的,人们的生活是提高了一些,可是人与人的关系却不再那么友善了,简直到了人人都相互提防对方是否暗箭伤人的地步。当官的更是只把眼睛盯在我们的口袋上,挖空心思伸手要钱,今日这个事要收钱,明天又是一个理由要捐,却连我们急需解决的水利上的事视而不见。这条河算什么?还记得吗?当年我们费了几年时间修建的那座大水库,早就坍塌了,连累得整条冲里的农田全部变成了沙地!

"

郝向党脸色十分难堪,一双惊恐的眼睛在两个人脸上来回扫视着。李批修从来未曾如此激动过,也不管是否语无伦次,一个劲地把憋在心底的积怨全部爆发出来,才肯作罢。吴利群依旧落落寡欢,周围任何动静,任何人的话语和疑虑,都提不起他的兴趣,他就俨然与任何景致都毫不相干一样地伫立着,目光游移,神情悒郁。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景并不能吸引病人的目光,他索性低敛眉头,喃喃自语:"竟会这样吗?竟会这样吗?

"

李批修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昏醒了三十多年,怎么会知道这些呢。你以为人们还肯为了一种理想就可以义无反顾,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吗?不,完全不是那个样子了。现在,人们崇尚的只有两个东西:金钱和权力。有了它们,才有了呼风唤雨的本事。谁还会再提为人民服务呢?

"

"

你为什么把如今的世道描绘得如此灰暗呢?依我看,你的思想有点问题,戴了有色看待一切。

"

郝向党不由想起亲身所受的礼遇,立马眉头舒展,笑道:"比喻我,就是一个例子,我看到的景象与你所说的东西完全相反嘛。依我看呀,这河被填平也好,水库被冲垮也罢,不怪党和政府不为我们排忧解难,实质是我们没把情况反应上去。

"

李批修冷冷一哼,嘲笑道:"看起来,上过电视的人,的确与原来大不相同,连说话的口吻都官场化了哩。

"

郝向党微微有点着恼:"谁上过电视?

"

李批修眨巴了几下眼,把腰一猫,盯着病人看了一阵子,见他不似作伪的样子,心里也感到莫名其妙:"你连自己上过电视也不肯承认吗?全村人可都看得清清楚楚呢。瞧你在电视上的模样!把赵天成和邓承业吹捧成什么似的。要知道,你的病是你岳父用生命、你老婆用一生的心血浇灌好的,你并不是在县人民医院苏醒的呀。

"

郝向党脸色愈加难堪,大声分辩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的病是赵天成治好的?我什么时候说过邓承业一句好话?告诉你,我还得找他算账呢。

"

"

那么,电视里说的都是假的?

"

李批修疑虑地问。

"

假的,假的。

"

郝向党连说了几遍之后,气昏的脑子逐渐清醒过来了,蓦地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不由大为惊骇,双手拍打着轮椅,发疯似的咒骂道:"狗日的邓承业,狗日的赵天成,利用老子,往你们脸上贴金。我饶不了你们!我一定要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让你们遭人唾弃!你们这些人渣!

"

吴利群偏着头,冷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

"

我饶不过他们,绝饶不过他们!

"

病人更加恼怒,嗓音越发大了起来。

李批修终于意识到自己及所有的电视观众们都受了愚弄,一阵怒火从心窝腾地升起,直冲脑门,但是,被挡在天灵盖的一种现实主义思想浇灭了。

他顿了顿,字斟句酌地说:"其实,事情过去了,也就拉倒吧。只不过,你也应该像那些什么这种明星那种明星一样,索要出场费,这样才显得公平,也符合现代人办事的准则。

"

"

你以为我会如此下作不堪吗?

"

郝向党宛如吞下了一只苍蝇,浑身上下莫不备感恶心反胃,语调也就更加严厉了。

"

这不叫下作,而是遵循如今流行的法则。

"

李批修分辩道。

郝向党气呼呼地把头一偏,恨恨地说:"狗屁法则。见钱眼开,见利忘义,典型的资本主义生活方式。

"

李批修却偏要横跨一步,把脸贴近郝向党,浑身上下每一个毛细血管都发出欢愉的笑:"我知道你最看不起钱,可现如今的世道上啊,离了钱还真的很难办成事。比喻这河床,别看眼下全是泥沙,一旦有了钱,就可以把它巯通。那样,不仅水有了,鱼儿也会游回来,这儿的几块良田也就可保旱涝无忧。你说,那样不是挺好吗?

"

郝向党刀锋般的目光紧盯着这位往日的同伴,心中不停地权衡着,一时委决不下,便不吱声了。

李批修见状,知道他的心弦已动,索性挥起思想的鸡毛掸子,又去撩拨他的痒处:"再有,那座水库,在吴书记的领导下,你我抛洒了多少汗水,花费了多少个日子,才把它修成?可是,坝一下子就倒了,害得水库和它下面的农田全部荒芜不说,吴书记留给后人的念想也没了,总不成个事吧?要把它修复成原来的样子,光动嘴皮子是不行的,也需要钱呀!

"

他的话音尚未落地,吴利群没头没脑来上一句:"是啊,是啊,一个地方的水库倒了河流被填平了,凭借一件千载难逢的奇事是可以要到钱,把它修复,可是,全国各地那么多水库都倒了那么多河流都被填平了,你修得了吗?

"

郝向党又是一惊,看看大舅子,又瞅瞅那位可怜兮兮的老人,心头滚过一阵无边的哀叹,顷刻弥漫全身,把整个人染成了一樽浑身透射不祥的巨兽。他不敢再面对此时此景,也不敢再面对活生生地站在他当面的那两个人,下意识地把手搭在轮椅架上,想逃离这个鬼地方。

李批修见此光景,悠悠地叹息一声,一步三晃地穿过沙滩,往他那块业已青苗的麦田里走去,瘦削的身材与斜拖在身后的长长的影子,构成了一幅悲怆的图画。

吴利群摆了几下脑袋,分别看了一会儿朝相反方向而去的他们两个人,也是意趣索然。稍为顿了一会儿,他迈开步子追上妹夫,抓住轮椅的后背架,一下子就使他停了下来。

郝向党回过首,怒目圆睁:"你要干什么?

"

"

不去水库吗?

"

吴利群心念电转,索性又拿话刺他道。

"

不去!

"

病人吼道。

"

不去看爸爸吗?

"

"

不去!

"

回答这一句话之后,郝向党满面羞愧地低下头,声音随之小了许多:"我没有脸去看他,我没有话跟他说,我也没有心情把我的想法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总之,我愧为人子,也愧作男人!

"

"

你想逃避吗?你想跟我一样消极厌世吗?即使如此,亲情总还是要讲的!

"

"

我现在不去看他,并不代表我以后不去看他。我不是消极遁世,我是要入世,我是要把那些害民贼全部绊到。那时候,我才有资格去见他!

"

郝向党激奋地大叫一通,又推开轮椅,加速朝那条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驶去。

  张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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