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芷歆刚回到套间,电话铃就响了起来,她只好一只手擎着二哥大,另一只手笨拙地解着高跟鞋,话筒那边是罗母少女般动听的声音。
“阿歆,生日快乐!”
“妈?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罗芷歆的鞋已经脱了下来,她举着电话边听边赤着脚跑到浴室,拧开龙头开始放热水。
“我不听听宝贝女儿的声音,怎么睡得着?”罗母笑着说,“首映式还好吗?上海那边降温了,你要注意添衣服——那边的雨怎么那么大?”
“首映式很好,我也很好,你放心。”
罗芷歆坐在浴缸边,探手试着水温,水在哗啦哗啦流着,听到母亲后一句问话,她忙跑出浴室。“没有下雨,是我在放水准备洗澡。”
“今天是世希送你回来的吗?”
“是的。”
只是差点就回不来了,罗芷歆自嘲地想。
“那么你们现在……”
“你别多想,我跟他还是一般朋友关系。”罗芷歆忙打断母亲的话。
“瞧你急的!”罗母又笑了起来,“不是一般朋友关系又怎么了?世希是个好孩子,你俩真在一起,我也会为你高兴的。”
“妈——现在我还不想考虑这些问题,可以么?”
罗芷歆把自己放平在沙发上,疲惫地叹了口气。
“当然可以,我也是随口说说而已,不过女儿一大,当妈的总忍不住要操心。”
为什么连母亲也这么认为?她四周的人几乎都认为她应该与麦世希在一起。
她的闺中密友苏晴曾跟她开玩笑:“S**si,世希可是难得的好男人,你如果不感兴趣那我就抢啦!”
苏晴是开玩笑,罗芷歆倒希望她来真的。苏晴是她在艺校的同班同学,到培训班之前就已经是广告名星,如今是冠基影视公司的当家花旦之一,在影视圈比她游刃有余得多。她曾暗地试图撮合麦世希跟苏晴,可惜郎无心妾无意,她也只好作罢。
眼下对于母亲的期望,罗芷歆无言以对,只能又叹了口气。
“怎么了?心情不好?”罗母有些担心。
“不,没有。哦,妈,今天你去看过爸爸吗?”
罗芷歆提起父亲,鼻子就有些发酸,不是因为想起了父亲,而是因为想不起来——三年前的那场事故,使得她对父亲的记忆几乎被洗刷殆尽,有些只能靠像片去努力回忆,每念至此,她都觉得自己是个不孝的女儿。
“当然去了,还替你在你爸墓前放了一束兰花。”
罗母的声音低了下去,听起来很伤感。
罗芷歆的眼前有些模糊,她听母亲说,父亲生前最喜欢兰花,所以给她起名为“芷歆”。
说起来,她的家庭也有影视圈的背景,父亲是个摄影师,在她六岁那年车祸去世。母亲是电影演员,不是很有名气,且已息影很久。在她母亲给她看的那些照片中,小小的自己被父亲抱在怀里,父亲很慈祥地笑着。
罗芷歆眼眶里盘旋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声音也有几分哽咽。
“对不起,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爸爸他……妈妈,对不起!”
“傻孩子!怎么能怪你呢?”罗母的语气有些急,“怪我不该提这些伤心事——再过几天你要例行复检,能赶回香港吗?”
“恐怕不能。”罗芷歆用手背擦去脸颊上的泪珠,“不过你放心,世希已经让樊医生搭明天的早班飞机过来,在上海给我复检。”
樊医生名叫樊志宽,在香港圣保禄医院的脑科。
“也好,复检后别忘记给我来个电话。”
“知道。妈,你早点睡吧。”
挂上电话后,罗芷歆从沙发上跳起来,向浴室奔去——水龙头还在哗哗流着,浴缸里的水一定早就漫出来了。
推开浴室门,果然是满地的泡泡,有些被门缝里吹来的微风带起来,跟柳絮一样飘在半空,镜子蒙了一层水雾,光线柔和地把罗芷歆的侧影勾勒在里面,浴帘半垂,一切忽然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罗芷歆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这次不光是疼痛,还伴随一阵晕眩,她靠在墙上,双手迅速解开发髻,头发的解脱让她好受了许多,她抬起头,用手擦了擦镜子,镜子里那张化妆精致的脸是她吗?罗芷歆问自己。
这是一张秀气却不美丽的脸,精细的化妆让它跟电视里很多漂亮面孔一样,成为典型的明星面容,无论在海报或者剧照中,而且这化妆之巧妙,让罗芷歆都几乎相信这是自己生活中的本来面目。
罗芷歆下意识抓过毛巾和卸妆水,一阵忙碌后,她抚摩着被擦得有些疼的脸颊,此时素面朝天的自己,虽然褪去了漂亮的颜色,但是让她觉得很安全和踏实。
此时头痛已经停止,晕眩还在,她草草收拾了一下浴室,迫不及待把自己泡到温热的水里,鼻子以下几乎都浸没在水中,只有在这时,她才能安静整理一下思绪,好好想想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如果有可能,好好回忆一下所有她能回忆起来的东西。
浴缸里的水让罗芷歆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恍惚回到了三年前的今天。
三年,她唯一清晰的自己的过去,只有三年。
三年前的今天,她仿佛刚刚记事的婴儿,惶惑,恐惧,**,好奇。
“醒醒……你能听见吗……醒醒……”若有若无的声音仿佛天边传来,缥缈虚空,罗芷歆想睁开眼睛,却觉得上下眼皮被紧紧粘住似的,努力许久,才微微张开一条缝。
“醒了!醒了!她醒了!”她的床前站了几个人,面孔和身形都很模糊。
罗芷歆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慢慢睁开,这时眼皮的感觉自然了许多,眼前是白色的世界,周围很多白色的人影,那些白色上面是陌生的脸孔,但都是急切和热烈的神情。
她慢慢转动眼珠,想从那些脸孔中找一个熟识的,可一个都找不到。
她想开口说话,但最大限度只能翕动几下嘴唇。
“我在哪里?”
罗芷歆努力在想,但大脑和周围一样空白。
很快,她被另一个可怕的问题攫住了。这个问题让她感到无比真切的巨大恐惧,而迟迟找不到的答案则使这种恐惧蔓延了她浑身每一寸肌肤,每个毛孔都诚惶诚恐舒张开来,都在战战兢兢发问——
“我是谁?”
她几乎用尽力气,问出了这个问题,围在她四周的脸孔顿时面面相觑。
许久,这些人中唯一一位没有穿白大褂的男子俯身温和地问她:“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麦世希。”
麦世希?
“你不记得我吗?”那位男子很焦急。
“我……我……”
罗芷歆正在努力回忆,钻心的头痛带动全身剧痛,却让她昏厥了过去。
再次醒来,床前只有两个人,除了麦世希,还有母亲。
此时的罗芷歆伤情已有所好转,能说出完整的语句。母亲自始至终攥着罗芷歆的手吧嗒吧嗒落泪,泪水沿着她保养极好的面孔上流下来,落在她那件雅致的真丝衬衫上,这个场景教罗芷歆刻骨铭心。
直到很多很多东西摆在罗芷歆面前,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忆多么严重。
相册、书信、日记、美国圣多明尼哥女子中学毕业证、加州大学的**书、自己以前用过的东西,在脑海里只有极其模糊的印象,仿佛隔着厚厚的毛玻璃看风景。于是她能下床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罗母抱头痛哭。
麦世希比她们要镇定得多。“S**si,不要急,我们慢慢来,你现在只是脑震荡导致的暂时性失忆而已,我们都会帮你的。”
罗芷歆望着这个男人,努力从那五官中找熟识的迹象。“只好慢慢来吧。”她想。既然已经这样了,痛哭流涕又有何益?
麦世希和母亲来得一样勤,除贴身侍候之外的事务之外,大多数都由他打点,对她的看护可谓无微不至。
母亲不在的时候,他身兼数职,像兄长,像母亲,又像父亲,他包揽照顾罗芷歆吃饭和散步,无论粥面汤饭,总喜欢一勺一勺慢慢喂她。
“烫吗?”
“不烫。”
这两句是他们之间的最长出现的对话,麦世希是罗芷歆空白记忆中第一个异性,罗芷歆从心底依赖他,仿佛面对亲生父兄。如果麦世希年龄能再长十几岁,会让她觉得更自然更舒适。
苏晴的到来让罗芷歆曾兴奋过一阵,因为她很快唤起了自己对于那场事故的回忆,这恢复记忆的喜悦大大冲淡了事故历程的可怕。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S**si。”苏晴严肃地说,“本来拖着你去为你选生日礼物,却碰到那样的倒霉事,当时我真的吓傻了。”
罗芷歆绽开卧床以来第一个微笑,苏晴拉着她的手,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均匀洒在室内,沙发、被褥和罗芷歆床边大大小小的仪器被镀上一层金辉。
“我也吓傻了,没想到电梯会那么不结实。”
的确,当时电梯摇摇欲坠的时候,任谁都胆战心惊,按说这么大的一个商务大厦,电梯不该这么劣质才是,或许万中之一的概率,偏偏发生在了她俩身上。
而罗芷歆,似乎总习惯在强大的恐惧中产生巨大的勇气和智慧。
——电梯警铃无人应答,叫喊也无济于事,偏偏她们又都没有带手机。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自力更生。她掀开电梯顶盖,自己先爬了上去,又把苏晴拉到上面;
——接着,她学着电视电影中的情节,用随身带着的钥匙和双手艰难掰开电梯楼门,让身材娇小的苏晴先钻过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脚下的电梯震颤了一下,竟开始下降,她不得不松开电梯楼门,紧紧抓着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