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瑶光寺却是一片宁静。
树木葱茏的院子里,娑罗树的枝丫在空中纵横交错,结成一张繁茂的网,将俗世的喧嚣**隔绝。树下,鲜艳的花朵一尘不染地绽放,源源不绝地奉送着馥郁芳香与静谧气氛。
大雄宝殿内,释迦牟尼佛的圣像高踞于莲花宝座之上,通身闪耀着金光,妙相庄严,低眉细目,微扬的唇角在缭绕的檀香中透着慈悲的微笑。
仙真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佛像前,她身穿清逸素净的纯白绫裙,白得几乎纤尘不染,一缕从门外透进来的柔光笼罩在她的裙摆上,泛出无限纯净的光泽。
满头漆黑的长发,在一枝精致珠簪的环绕下,沿着后背倾泻下来。
在她身边,还站着身穿玄色僧衣,手持念珠的静华师太。她默默注视着她,眼底隐隐透着一丝不安。
“师太,您到底什么时候帮我剃度?”仙真终于忍不住抬头问道。
“仙真……”静华师太顿了顿,“你可知道,出家非同儿戏,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仙真面对头顶庄严的佛像,无比坚定地回答着。
“你是武始侯的千金,洛阳城第一美人,能够得到这些,不知是积累了多少世才得到的福报,你真的愿意抛弃它们?”静华师太又问。
“是的,我已经想通了,再多的荣华富贵,再美的容貌又有怎样,我一点也不快乐。与其这样,还不如皈依佛门,寻求一个解脱之道。”仙真平静地说。
“阿弥陀佛!贫尼只怕你业缘未净,难出尘俗。”静华师太望着她的脸说。
“所以才请师太为我剃度,青丝一断,尘缘便了。”仙真说着,竟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随后微微抬起眼,将目光抛向头顶的佛像,转眼间,整张脸便盈满了金色的佛光。
这抹佛光,使她白皙的面庞多了一抹闪亮的色彩,更趋完美。
其实,从她五岁那年第一起踏进瑶光寺,迈进大殿的那一刻起,这道神圣的光芒就一直照耀着她。而这十几日的寺院生活,也使她最终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富贵、是权势,是男人的宠爱?
不!人世间,没有什么富贵可以久长,没有什么权势可以长盛不衰,没有男人的宠爱可以保证永恒,为这些幻觉般的东西去争,到头来很可能两手空空,因此,她宁愿选择一种最安逸平静的生活,而这种平静,只有当她置身于佛殿中央,在温暖的烛光中静静沐浴着的时候,才能感觉得到。
想到这里,她再度催促了一声:“师太,咱们可以开始了吧?”
“这个……贫尼在想,静凡法师今日进宫为皇后做七七祭的超度,咱们是否应该等她回来,毕竟她是你的亲姑姑……”
“不用了!”没等她说完,仙真就打断了她的话,“您是寺里的住持,我想劳烦您就可以了!”
再也找不到应对之词,静华师太望着仙真绝美的容颜,忍不住轻叹一声,转而将目光抛向窗外正北的方向,那是皇宫的所在。
此刻,在空旷无尽的宫廊上,静凡法师很慢很慢地走着。
顺着视线望去,已经能够远远地看见皇上的寝宫,午后的阳光照在五彩琉璃的大门上,亮得刺眼。
她本不该来这。
为皇后做完超度,就应该和其他僧尼一样,离开宫廷,回到来时的地方。
可她为什么还是来了呢?
是因为皇上再三的诏见,还是听闻他因为悲伤过度,数日未食?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穿过长廊,庭院,来到寝殿前被汉白玉石栏环绕的台基下,仰头望去,正前方丹朱镶着金边的大梁,尽管历经几个朝代的岁月风霜,却依然光亮如新。
她站着不动,似乎还在犹豫。
可是伫在门前的小太监眼尖,已经飞奔往里通传,另位一名身着湛青色蟒袍的老太监则迎上前,恭谨地和她打着招呼。
“给静凡法师请安。”
她认得他,是宫里的总管太监刘腾,自先帝时就很得信任,在后宫权势很大。
她于是双手合十还了礼:“阿弥陀佛!皇上身子可安好些了?”
“唉……”刘腾叹了一声,“还是茶饭不思。自从皇后西归之后,他已经不知瘦了几圈,也不临幸后宫,每晚只把自己关在寝宫里,不是翻看皇后的遗物,就是念着她的名字,还常常梦醒而泣,听得我们这些在身边侍候的人,心都要碎了。”
静凡的长睫似有若无地轻轻一动:“皇上对皇后可真是情真意切。”
刘腾用力地点了点头:“可不是,不过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圣体要紧!静凡法师既然来了,务必要多劝劝皇上啊!”
两人正说着话,幽深的寝宫里已经一声接一声地传出话来:“皇上宣静凡法师觐见!”
刘腾马上让到一边,俯**,恭恭敬敬地请她进去。
静凡顿了一下,终于还是朝前迈动了脚步。
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拉开,她纤瘦的身子像被吞噬般融入那道缝隙。
当后脚跨进门槛的那一瞬间,大门即刻被严实地合上,四周的光线一下黯淡下来,只剩宫墙四壁,几盏日夜不熄的长明灯发出幽幽的光芒。
在昏暗的光线中,皇上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榻上,只披着一件雪色的单衣,头发也没有绾起来,任它零乱地流泻在肩上,憔悴的身影几乎快与黑暗连为一体,他怔怔地凝视着前方,漆黑的瞳仁里看不到焦点,一种空虚的感觉伴随着香炉里弥散出的白烟,轻轻萦绕在他的四周。
空气里还有很浓的酒气。
“静凡向皇上请安!”静凡法师不动声色地见礼。
“皇后走了……”他在黑暗中喃喃念着。
“人死不能复生,皇上还请节哀。”静凡法师一边劝慰着,一边将目光轻轻撒在他的身上。棱角分明的脸庞,狭长的眼睛,浓密修长的睫毛,如同御座之后雉扇顶端的翎篁,优雅而缓慢的向上舒张,他的俊容较他显赫的身份来得更加耀眼。只可惜饱受丧妻之苦的煎熬,他将自己折磨得虚弱疲惫,根本不像刚刚二十五岁的盛年男子。
“那天晚上,朕还到万寿宫去看她,自从生完昌儿后,她的身子就一直不好,可是见朕来了,还是起身拉着朕下了盘棋。之后又说要吃梅花糕,可是朕怕耽误她养病,再加上近日政事繁忙,积了好些奏章没批,就没应准,早早地回了西昭殿,没想到四更天,人就没了……”皇上一边说着,一边又颤抖地捧起酒杯,一饮而尽。
静凡法师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隔了很久,皇上又近乎哽咽地说:“朕忘不了走出万寿宫时,她失落的眼神,她一定很想、很想让朕再多陪她一会儿,朕怎么就这么不明白她的心呢……”
望着眼前的景象,静凡唯有苦笑。
“皇上,佛语说得好,世间一切,因缘而生,因缘而灭,如今皇上与皇后不过是因缘尽了,暂别而已。他日若还有缘,必当重逢!”
她清淡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寝殿内,皇上这才抬起头,顺着声音望了一眼。
那一瞬间,他又看见于皇后穿着嫣红色五彩凤凰牡丹纹的华丽宫服,头戴黄金凤钗走了过来,那凤钗线条灵动优美,几乎随时会随风飞去。
他看得惊呆了,颤声问:“皇后,是你……你回来了吗?”
“皇上,我是静凡,瑶光寺的比丘尼。”
瑶光寺……
记忆的洪流开始倒退,惊涛汹涌的水面反射着迷离的光。
已经尘封的往事被重新刷洗,渐渐的,一点点清晰地显现出淡化的轮廓,却鲜活得如同昨天……
可是,当他刚想顺着记忆一点点探下去的时候,却突然扑来一片铺天盖地的黑色漩涡,将所有的一切瞬间吞噬,他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有些无措地望着面前穿着僧服的女尼。
静凡法师也不经意地朝他投来一道目光,那一瞬间,两人的眼神似乎有过短暂的交汇,但随之又迅速地分开了。
尔后,皇上的醉眸中出现一抹哀痛:“静凡法师,朕在宫中新建了佛堂,要为皇后超度三年,想请你入宫住持,不知意下如何?”
静凡法师再度施礼道:“多谢皇上抬爱,可是出家之人,只求避世修行,瑶光寺已让贫尼觉得过分喧嚣,又怎会进宫再染尘缘。”
皇上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声音倦怠,却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你敢抗旨?!”
说完,没等静凡回答,他已捧起酒杯,大口大口灌着酒。
静凡望着他唇角不断溢出的酒液,沉默了很久,平静的面容上看起来没有半点表情变化,但眼帘却垂落下来,似乎不忍或者不想去看。
最终,她长长地叹了一声,问:“皇上,如果贫尼抗旨,您会杀了我吗?”
皇上握着酒杯的手轻颤了一下,阴暗中的脸也像是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却始终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静凡看在眼里,唇角淡淡扬起一抹苦笑:“其实皇上要杀我,早在十年前就会动手!”
此话一出,皇上便像是受到某种刺激,突然坐起身,深邃的眸子里掀起狂燃的黑色火焰,冷冷道:“朕之所以不杀你,是因为朕不想成全你,让你可以得到你一心想要的自在解脱!朕要让你留在世间好好忏悔,像你这样的人,是注定成不了的佛的!”
静凡法师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苍白。
皇上继续凝视着她,锐利的目光让她无处可藏:“胡国珍的长女胡仙真,是你的侄女吧?朕在此次征选女官的名单中看到了她!”
静凡法师顿时惊怔地抬起头望着他。
“听说她和你一样,也有一双漂亮的蓝眸?”
静凡法师闭起了眼睛,声音低低的,咬字却很沉重:“皇上请放过她吧!”
“放过她,只怕她还求之不得呢!朕可以给她这个世间任何女人都想拥有的东西,尊贵的封号,享不尽的荣华,甚至荫及父兄和宗族,这等荣耀有谁能够拒绝?除了……”说到这里,他的喉咙突然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此后,寝宫里出现了长时间的寂静,静得连银针落地的声音也能听见。
分不清是敌是友的两个人就这样默然相对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静凡法师微昂起头,在她永远从容淡定如白玉雕像般的面容上,看不到悲喜,看不到痛苦,只是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缥缈而不可捉摸。尔后,她用一种超乎冷静的缓慢拖音开口道:“是,也许我是没有办法成佛成道,可是您呢?情执太深,必坠地狱受无尽苦!”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出西昭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