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麻子在门边站了一会,再敲门时,门里终于有了响动。
门开了。
一道橘黄的电灯光,一瞬间将张麻子通体照亮,特别是那一张引人注目的麻脸,人们称的一万多人的庄稼,此时显得格外不一般的亮眼和好笑。
“在干啥子?”张麻子劈脸就问。
张麻子女人说:“睡着了。”
“睡着了,跟哪个睡着了!老子喊了大半天,睡着了!”兵工厂的人好像脾气都很躁。
张麻子女人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这时候已完全不成样子,女人的那一双杏眼长风飘佛,无时不荡涤着人们的感**官。张麻子进屋把手提包放到一张圆桌上,站在窗前一下子又看到了夜空里满天的红霞,心里好一阵欣慰——谁说蒋介石要**,我们等着呢!来吧来吧!
张麻子是看过很多武侠小说的,尤其是中国古代的书剑英雄每每总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张麻子虽然长年在华蓥山靶场奔波,想得最多的还是我们那时的青石板**,还有那些仗剑疾走在江湖上的绿林好汉。张麻子想这才是他想要的境界和**主义,没有人与人之间的龃龊,没有楼上楼下的隔阂,更没有老段那样的模范**党员时时想看八级张两口子的好事,现在称床上功夫。还有,老段是电工,有权力和义务把大如锅盖的灯罩往家里拿,拿回来真的当锅盖,把厂里的电杆扛回来放在屋檐准备劈柴烧。
华蓥山靶场远离城市,张麻子的某种器官在那里得到了大幅度的锻炼。苍蝇可以闻到800米外的血腥,张麻子没有那么大有功能,他能在这间屋闻到另一间屋的异味,是完全可能的。不然,大自然有那么大的魅力令老百姓神魂颠倒,现在纷纷往越是荒凉的地方跑。张麻子本身对自己的麻脸现在叫不自信,对漂亮老婆便不放心,他站在窗前是有目的的,就是想找到证据。结果,张麻子啥也没闻到,倒是楼下长期病号忽如一只猫一样的狡诈,着实叫张麻子感到不悦,妈的,整天在家呆着,不上班干啥!
张麻子女人在屋里烧水。一会儿,灶房里飘过来白白的气体:“水热了,来洗嘛!”
张麻子洗脸洗脚之后,一张麻子焕然一新,所谓一新,并不是麻子的消失,而是浅浅的麻窝里有了一种深沉的韵味。张麻子看见张麻子女人正往床上钻的时候,胯下的灵物刹那间冲动起来。张麻子反身将张麻子女人抱住,麻脸就贴了过去,这是不在话下的。
两个孩子早已睡去。
晨光秀隽而绵长,空气抹濡着三合土地坝,小脚老太就是徐姨的妈徐技师的老婆,说着一口江西话,端着一碗荷包蛋,站在门口放心地吃,大胆地吃,不顾蛋黄的面末糊在嘴巴上。天色大亮,公共水管已有人在接水,白花花的水是不要钱的,水接满了溢到青石板上也不管,反正是国家的,兵工厂的,直到一双胶鞋打湿了,这才跳起来把水龙头关了。志愿军妻子用一种异乎寻常的目光看着小脚老太,目光里没有怨色,平淡无奇,然而却不漠视。自来水涌到了青石板上,她惊愣地发现后,将水龙头关了。志愿军妻子一家来自四川资中农村,志愿军是从**战场回来由中央军委分配到兵工厂工作的,这份工作是志愿军用生命换来的。兵工厂太多的所谓下江人,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自己才是兵工厂的主人。兵工厂到处听到的都是“个巴马”的声音。
小脚老太的嘴经过一阵蛋黄的洗礼,河汤河水装进了老太婆的肚皮。徐技师在小院里修 剪枝叶。徐技师的一钵昙花,真的是昙花一现,已经很珍贵了。一幢苏式楼为有徐技师这样的人感到骄傲。附近一座天鹅宝蛋靶场,星期天也随着时光的流走,平静了,暂时不再发出震吼。
杏黄色的房子里走出了人,楼上9号的地主婆趿着一双“蝴蝶鸳鸯”的绣花鞋,趴在楼上的木栏上。她的脸色白皙而细腻,眼睛很大。地主婆的三个孩子和男人还在屋里猛睡。屋光从灶房屋外的一扇窗透进来,窗外是一条小**,一幢平房一棵树。地主婆家里没有收音机。地主婆经常趴在栏杆上四处张望,其目的就是听关于**的消息,听蒋介石**的消息。老说要打回来,地主婆可老没有看见动静,听到的倒是“蒋军的飞机、军舰不是被击落就是被击沉”,可以肯定的是老蒋被打倒**去后,一直是很委曲的,就像小脚老太看不起四川人,端起荷包蛋都在声称,兵工厂是我们的!老蒋沮丧地说,还我河山!中国是我们的!
鸟的母亲对此看得很明白,地主婆的哥哥在**,蒋介石在**,地主婆是啥子人。蒋介石是我们的敌人,是剥削阶级的老大,今天如是说是仍有历史意义的,地主婆是承认这一点的。地主婆是地主成分,据何户籍介绍她本人是学生,祖籍在川南一个小镇上,那里是山清水秀,地贵人贤,到处柳暗花明,鸟语花香,地主婆到重庆是舍不得离开家乡的。她的哥哥还有一个姐姐就是从重庆退到成都,然后随蒋军驾机去了**的。据有关部门了解,地主婆的哥哥属国民党空军某联队,眼下在**是国民党空军上尉飞行官。跟我们**的叫法不一样。同是中国人,**的很多说辞都很古怪,**说的思考,**说成所谓考量,**称电台的播报,**说的是播送。现在,**也改成播报了,为的是回归。地主婆不是盼望回归,而是盼望打回来。地主婆有时一个人又想,你蒋介石800万军队在**都被打得屁滚尿流,这阵在**那么远的一个小岛上,靠一阵干吼,谁相信能打上**来,打仗是需要实力和正气的,不是凭喊口号。
地主婆的门是虚掩着的,隔壁12号的门也虚掩着的。12号是一家从四川农村来的大胖子,土改时期入的党。收音机里的说话声就是从12号传出的。
“亲爱的听众,早上好!现在是新闻联播时间……”
朝霞隐隐地退去,还有一些些微的霞光缀落在西南方向。苏式楼旁边的一条小**上走着人,行走的人的背后是正在挖掘的两个防空洞,一棵小小的桑树孤零零地直立在半崖上。防空洞不远是另一幢红砖苏式楼,杏黄楼与红砖楼的交叉处又是一幢平房,平房里只住了三户人家,大家都称“三家人”。此时,楼上楼下没有人说话,只听到一阵楼梯响,却不见人人下来。
楼下长期病号也从屋里走了出来,肩上披一件蓝色大衣,大衣很旧了。长期病号是去上厕所,他与手上提着尿罐的雀斑女人擦肩而过。老婆一脸的漠然,然后提着尿罐走到自来水的青石板前接水,刷尿罐。竹子编的刷把在尿罐里来回嚓嚓地响,又接一盆水刷,完了,雀斑女人的动作是跟那些第一代所谓兵工厂人学的,**的兵工厂也是这么清早起来刷尿罐的,四川人刷尿罐,北方人涮马桶,一个意思,都是想着**主义大团圆。远方的霞色渐渐地有了光亮,红桉树被一阵风拂过,三合土地面吹起一张暗红的树叶。兵工厂这一隅的家属区到处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水极清,接水的人常常在这个时候朝水里观看自己的面影。一幢苏式楼的楼上楼下都响起了收音机的说话声。女人涮尿罐的声响起来还是那般无限诗意。站在门边思考问题的老段想,再过很多年,我也许听不到这样的空响了,到那时候人们还涮不涮尿罐呢?这时候八级张出门了,他的儿子张六七紧跟了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朝对面的苏式厕所飞奔,那真的是疾行或者说是一**小跑。
职工门诊部的清晨,没有一个人看病,上班时间是早晨八点。这是一幢典雅的苏式建筑,门诊部里的每一间屋都很别致,全都是水磨石地面,纱窗,红墙红瓦,就连鸟儿在屋顶里的鸟巢也非常人想像的那般乱七八糟,非常舒适,一丝不苟。鸟窝里没有飞出金凤凰,是兵工厂的天空和枪炮声养育了这里一代一代的麻雀。鸟儿追逐着八级张父子,微风拂动。
八级张捏着一张草纸大步流星,儿子张六七捏着一张草纸跑在前头。
电工老段穿一件驾驶员的长衫,站在他家平房的门口,本身老段住的就是最边上一家,四处张望便很有优势。老段起得也很早,谁说他对张麻子的漂亮老婆放下了乱想的念头了呢?没有,蒋介石放下想打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乱想了吗?没有。老段特别喜欢穿那件长衫的驾驶服,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弄的。老段稍稍一转脸就看见了雀斑女人的不快,她是对楼上张麻子夜里归来胡乱敲门,有看法。
这时,各家各户的收音机都一致在广播:
“**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我们一定要解放**。蒋介石在**叫嚣要**,我们严阵以待,敌人磨刀,我们也要磨刀……”
老段对收音机里的说法产生了怀疑,天天都这么大声抗议着,就是不见把敌人的飞机捅下来,或者有本事打到**去。老段对我们党的执政能力产生了质疑是暂时的,老段说他能从四川广元那么锤子的地方来到杨家坪,首先应当谢谢党,再就是毛主席。可老段对我们党天天喊**是中国的领土,却老不见动静此时有了不应有的畏难情绪,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