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麻子女人在张麻子离家去了华蓥山的一个夜晚,听到了隔壁女教师猛烈的咳嗽声,这时候靶场的轰击声停止了。张麻子离家的时候,只提了一个旅行包,包里有牙膏牙刷换洗衣服,张麻子的生活跟兵工厂的重武器总是联系在一起,很少有时间再去大饭堂的砸玻璃窗。女教师从夜半中醒来,惊醒地在听隔壁张麻子家的动静。她有时听到张麻子女人很奇怪的开门声。每一次醒来,女教师都要特别小心地在楼板上寻找那双布鞋。只有四五岁的女儿廖小妹在睡梦中行走,天真无邪。一年四季俩娘母都早早地关了门睡觉,一袭蓝花点点的窗帘常常可以看到天外升腾的钢花。女教师早年生病,很多年都无缚鸡之力。隔壁张麻子女人经常开门时的暗影,给了女教师无尽的想像,是那种门锁落进门闩的响声,在极静的夜色里,让女教师回忆起曾经**的战斗的生活。她在兵工厂的职工学校里,为兵工厂的同志扫盲工作出了点点滴滴的贡献。
廖小妹躺卧在一张大床上。
女教师又听到了脚步声,很沉重的脚步声。她判断极可能是一个野男人有期而至。
张麻子女人用手拢了拢蓬松的烫发,听见女教师的门响了,慢慢打开,问道:“吵醒你们了哈!”
女教师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没有。回来啦,今天晚上又加班?”
张麻子女人说:“今天还算早的,快月底了,任务也完成了!”
“张师傅出差去了?”
“走了几天了。”
两个女人站在门边絮絮叨叨地聊起来。
“过几天又要开会了。”女教师说。
“开啥子会?”张麻子女人问道。
“斗争地主婆”。
一张苍白的脸上冲上来一点血色,女教师补充道:“是楼下程师傅传达的,可能就是这个星期六。”
张麻子女人大或不解:“是鸟的母亲吗?她不是在上班吗?”
女教师说:“现在是自然灾害时期,工厂压缩人员,回家来了,你没有看见她在门口纳鞋底吗?”
女教师又开始猛烈的咳嗽,她强烈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尽量压低咳嗽的声音,以免引起楼上楼下人的休息。张麻子女人不止一次见到女教师这样的举动,很为她的这种先天下之忧而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行为感动。张麻子女人回屋给女教师端来了开水,这在至今还保持着不喝别人一滴水而怕传染病的兵工厂,通常是见不到的。张麻子女人开了如此的先河。张麻子女人在几幢房子的眼里是国民党女发报员的象征,甚而还像。但是,张麻子女人是在**党的阵营里为**服务,这话是毛主席说的,令在**的任何一个中国人包括老蒋都感到不可思议而难以理解。张麻子女人指挥的毛铁组就是为兵工厂再生产创造条件,是用于制造成更多更标准的武器来打击敌人。
两个女人在门边聊了一会,女教师进屋去了。张麻子女人更是放心地回到了家里。
睡到下半夜,女教师还是翻身而起,这时候窗外平静得像一幅画,但她还是听到了一声响——她判别应该是隔壁张麻子女人开门的声音。女教师披衣起床,悄悄走到窗前作侧耳倾听。
时间一秒秒地流逝,女教师听到了张麻子家里的一个闹钟在走动,咯-咯-咯――
算了,女教师拉了拉披在肩上的一件红毛线衣,脸儿是那样地煞白。就在女教师回转身的时候,隔壁的门突然响了——
女教师又急急忙忙趴到窗下,猛然间看见对面平房老段从屋里来出,站在门边**。女教师感觉万分晦气,低低地叹一声:“龟儿搞啥子名堂!”
张麻子女人在等待了很长时间后,轻轻将一个陌生人推出了门,夜暗里那双白日里飘飞的杏眼,这时只有快刀诀别,头一歪。陌生人猫着腰,低着脚声竟从女教师窗下滑走。
女教师终于听到了楼梯响,尽管极轻极轻,好像是脚跟先着地,但还是叫女教师捕捉到了。女教师窃窃地一笑,这一笑似乎包含了久违很长日子的意思和想法。
然而,女教师想像中的这一幕始终没有到来。
老段果然伫立在对面平房自来水管旁边的青石板边,朝杏黄楼这边眺望,他心里放不下的何止张麻子的老婆,还有八级张的那个皮肤白到如凝脂的异性。每天清早,八级张的老婆提着尿罐从家里出来,低着头往苏式厕所去的时候,老段在里屋便闻得到一种异味,不是尿臭,当然更不是清香,究竟是啥,老段在几十过后的临终时说出了一句话,那是一种只可意会的芬芳。
官清一家都在为官清即将去北温泉疗养感到兴奋。官清这一走将是三个月,四幢房子之间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谁也不得而知。10里钢城10里红霞,依然是那么鼓舞人心。
官清离开家的那天早晨,官清提着一个旅行包。
第一次走出家门离开家的官清,走到杏黄苏式楼的尽头,就是徐技师门前不远的一根水管处,他站住了。离官清脚下约几步的平房尽头一家姓也张,在兵工厂镀刺刀的铬,人称刺刀张,此人很能讲故事。官清回过头来,看见儿子鸟一直目送着他,一时间有一种冲动,提着包又走回来。在建设三小念三年级的儿子鸟,看见父亲回来,不知父亲忘记了拿什么东西。鸟的母亲很慈祥的脸在清晨的微光里,显得很秀丽。鸟的母亲从灶房里出来,解下腰杆上的围腰,走到门前,这是一个典型的四川劳动妇女的身姿。她齐耳的短发,很显出在兵工厂最底层的岗位上勤劳的剪影。官清门对面只有两三步远的地方是猪圈。四处清寂的空旷,给官清和他的家人离别带来了短暂的愉悦,尽管他们的家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吵吵嚷嚷的,这个时候的官清的眼里终于有了泪花。
官清走回来,从荷包里掏出一张钱,儿子鸟看见是一张五毛的角票,高兴地接了。这时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苟言笑的官清,转身走了,提着一个旅行包。
鸟的母亲笑笑地看着儿子鸟,什么也没说。过了好一会,才说:“走得了,你姐姐都上学去了!”
儿子鸟这才恍然大悟,背起书包朝建设三小跑。书包上到处是蓝墨水的痕迹,书包里的书页上经常看得到画的**红**戴钢盔的头像,那是黄继光后来赌机枪眼的楷模——马特洛索夫。在动物园门票五分,坐电车四分,吃一碗三鲜面二毛五的年代,五毛钱可以走遍重庆的大街小巷,还能够吃得满头大汗。谁说这不是真正地在**主义的天堂里行走呢!蒋介石在**没有做到,在**的重庆做到了,这不能不说是**思想的伟大胜利。那些对**党咬牙切齿的**同胞包括被事实证明是错了的人,至今仍对**主义耿耿于怀从脚板心骂到脑眉心的人,实在有气大伤身之嫌。小小的儿子鸟背着书包上学去了,他把这五毛钱一直保存到了青年时代,现在仍在一本书里藏着,像一叶金色的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