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麻子常年在天鹅宝蛋奔波,又看过那么多战争故事片,这一点常识还是有的,于是板着脸说:“你看见刚才那个人了吗?”
张麻子手里握着一颗14•5毫米弹壳,藏在背后,这颗弹壳是足以对付眼前这个农民的。一只苍蝇停在粪桶上。
“你是哪里的?你有啥子权利认为我是特务?”农民问。
“谁知道你是不是特务?”张麻子说:“你背上又没有刻字!靶场马上就要射击了,万一一颗子弹打到你身上,怎么办?”张麻子心情不紧张了,问:“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一带有特务活动吗?”
“没有。”农民断然说道,粪桶在他身边散发出强烈的气味,他也不在乎。
“比如说戴草帽的人?”张麻子东张西望的样子,把农民逗笑了。
农民说:“我就戴着草帽,你会认为我是特务吗?刚才过去那个人也戴着草帽。”
张麻子一下子恍然大悟:“就是那个人,这阵到哪去啦?”
“电影里经常看到。”
“就是。”
张麻子在菜地里辗了一程,早没见了戴草帽的人的影子。张麻子把这段话讲给靶场的人听,大家都感觉太不可思议了:戴烂草帽和戴鸭舌帽把衣领翻到脑后的不是特务是啥?!这样的人不是特务难道穿得板板正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张麻子是特务?!
黄昏时分,麻雀在靶场里黑压压一片,麻雀的聒噪声遮没了重武器的怒吼。麻雀几几喳喳的叫着,一刻也不停,我们的重武器却平静了。张麻子从重武器的金属转椅上跳下来,抬眼一望,真正是苍烟落照的晚霞啊!
张麻子心里升起一种对祖国的热爱。
这时,靶场中段的一座石头小房子里走出一个人来。张麻子和值班人还有其他几个射手、军代表,再加上那条德国红背狼狗,都直立着见到一个中年妇女从石头小房子里走来,然后从容地挑着水在靶场里的田埂上走。落霞如烟,浅浅地为这个新中国的劳动妇女披上一层彩霞。石头小房子是专门用来看靶人蹲点的地方,不想却有一个中年妇女早已钻了进去。靶场的人看到后,意外地没有人惊奇,纷纭转了脸去,说:“下班了,回家吧!”
鸟的母亲在冬天的傍晚,不声不响地在靶场的庄稼地里耕耘自留地,这在世界史上也算得上是一个不朽的奇迹。她一个人拿着粪瓢挨着挨着往菜地里浇粪水,张麻子很感动,明年的秋海椒和今年的小白菜,我们是不是也还来沾点光呢?他琢磨不定,也拿不定主意,伫立在三合土长廊里,热泪慢慢地充盈了他的眼。
夏天的南瓜藤、丝瓜藤还有秋海椒余下的败枝枯叶,尽在靶场里**月浸润,化作泥土,鸟的母亲这个中国重庆极普通的军工企业的劳动妇女,正在此处抒写小写的人生。鸟的母亲年届三十多岁的光阴在这片土地上默默地劳作,她不为人知的劳动后来写进了兵工厂的创业史,彪邴人间。鸟的母亲在靶场的耕耘成了兵工厂的传奇,成百上千的麻雀和一种只有华蓥山才有的大鸟隼可以作证。
张麻子看清楚了,嘴上喃喃地说:“是程师傅啊!”
张麻子想说的,程师傅,你是啥时候进到靶场里来的呢?我们的靶场难道不是非请莫入的重地吗?这么松懈的防守地方,我们的**特务到哪里去了呢?”
鸟的母亲默默拿着粪瓢往地里浇水,她的一双解放鞋的脚深深地嵌在了军工靶场的沃土里,一头齐耳的短发不时被晚风拂动。这样的景象让一直在与张麻子捉迷藏的许财富感动,他几乎为此将要流下了热泪。戴草帽的人见军工厂的人都走了,猛地翻过靶场的红砖围墙,缓缓走到鸟的母亲的跟前,蹲**来,一点一点帮着鸟的母亲栽小白菜。鸟的母亲一见到这个陌生的一张脸,不经意地抬起头来笑笑,说:“还没有下班呀,师傅?”
这个人是谁,迄今无人知晓。
周末的到来,给了兵工厂人莫大的支持和鼓舞,这一天傍晚的喜庆气氛就是过节,就是过年,就是走亲戚和走人户,有目标,有奔头。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张麻子不厌其烦的教儿子认钟。张麻子抬着华华的小胳膊朝柜子上搁着的一个小闹钟说:“短的是时针,长的是分针,最细的是秒针。华华,晓得了吗,以后看时间,先看时针,再看分针……”华华重复了几遍说:“我认到了!”张麻子高兴极了,放心了,把小闹钟放回去,转身点燃了一支烟。这时候的张麻子才想起好久没有到官清家去坐坐了。女教师坐在门边翻那本汉语辞典,厚厚一本辞典让女教师从病休回家翻到现在,还在翻。她肩上披一件大红色的厚毛衣,穿一件蔚蓝色的旗袍;红色的毛衣颜色和天蓝色的旗袍跟电影《烈火中永生》的江姐一个样。女教师在翻辞典的时候,一个人的脚的影子慢慢来到了她的跟前。女教师知道是隔壁张麻子走过来了,主动地打一声招呼。张麻子很客气地朝她笑笑,说:“吃过饭了?”女教师说:“张师傅您也吃过了?”张麻子点头的意思就是今天说的认可了。楼上胖子也出来站在走廊上。胖子最让人意外的是,他几乎很少买衣服,夏天的汗衫不买,都是党组织或者工会发,胸前不是印着“七一优秀党员”,就是“工会积极分子”。张麻子和楼下官清对胖子的做派跟对八级张一样,四川人说的三个字:不安逸。张麻子对胖子很少有正南其北的照面,觉得此人太过狡猾和虚荣。反过来,胖子是党的骨干加骨干,因此对人对事总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从不所谓人云亦云。他经常在地主婆门边说话。胖子说到毛主席时,一定是要去掉前面的毛字的,尊称叫主席。老段就很多次背后说胖子是显**儿白,其实是农村小学文化,是靠舔肥拍马屁到厂里来的。这幢楼的楼上只有两个人,张麻子暗地里对官清说,他是很尊重他们的,一个是保卫戴科长和在兵工厂保管子弹的妻子,再就是张麻子与之屡战屡败的地主婆许风琴。地主婆见张麻子从对面的走廊走了过来,当然是会心一笑。地主婆在收衣服,她瞅着张麻子黑弑弑一张脸,挺可怕的,决定算了。张麻子却没有算了,他还有一笔账要找地主婆算呢!地主婆三番五次把张麻子勾出来,却又不辞而别,如今要讨个说法。
“张哥到哪去?”
这话是地主婆亲切的问候,算是对张麻子感情的补偿吧。
张麻子的思想其实是很矛盾的,听来却挺别扭,但两头都害怕失去,却又要去追求幸福。话音刚落,张麻子在走廊上看着这张充满**的脸,感到不能理解,许凤琴怎么能叫婆呢?她看上去最多三十多岁,跟咱们差不多呢!就气色、脸色、水色和营养水平跟我们比不差什么呀!张麻子 心里说,顶多应该叫小许姑娘吧!
地主婆穿一件补了补丁的小襟衣是收了腰的,曾经是乡下姑娘模仿城里小姐制作的衣裳,穿在地主婆这样妩媚人儿的身上,更勾起了张麻子对《红楼梦》的怀念。有一次,张麻子看见地主婆在走廊上晾一件东西,挺神秘地用一件衣服遮挡着,回去问漂亮老婆,老婆的脸马上就不高兴了,少看这些东西,看了霉起冬瓜灰!”漂亮老婆说话时脸儿竟兀自嫣红一片。张麻子一时情从脚上来——那天,走廊上一缕阳光从地主婆晾晒衣裳的隙缝透进来,红色的楼板闪着光影,光影跳动着。张麻子从容地走下了楼梯,瞬间就忘记了地主婆的面容。张麻子走过官清的门口,一时找不到话。
鸟的母亲在屋里听收音机,没有看见官师傅。张麻子站了一会就来到了长期病号门前。遗憾的是,谁也再见不到长期病号坐在门口织毛衣了。长期病号与世长辞了。张麻子在这里站了好一刻,原因是他在这里感受到了党的光辉,长期病号那张浮肿的脸,黄亮亮的脸在给同志们上课:在万恶的旧社会,这张脸会怎么样呢?——按照四川人的说法肯定是洗碗了,去**接受教育!长期病号长期沐浴在党的阳光里,要是谁对我们的党不满,长期病号马上会跳起来和这个人拼命——战斗正未有穷期,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张麻子对这个长期在家里呆着的男人,不但没有表示理解和同情,好几次他在经过长期病号的门前时,竟说出了这样的话。张麻子说话的声音很沉闷,然而这三个字字字重千斤:“可惜了!”长期病号忽然间扬起脸来,死鱼般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忧郁、悲痛。谁也不知张麻子说的可惜了,是长期病号可惜了,还是国家的粮草可惜了,或者是红旗还没有****主义,长期病号就可惜了!总之涵义不是一般的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