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官清走在老家在铜罐山区里,铜罐山区昔日的兵工厂枪炮无声无息。这里是红桔的故乡,每到冬月遍山皆是红绿相间的红桔。
少年时代的鸟,睡觉前洗脸洗脚的时候,父亲总是重复那句话:一样生来,百样死。这句话在如今的民间已不多见了。官清一家生活在一幢苏式楼里,红漆楼板上住着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平时只有俩母女。女儿很小,那时大约只有四五岁,母亲是一位常年病休在家的教师,她的丈夫不知啥原因,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面容酷似电影《林海雪原》中的杨子荣,回来时便在肩上背一个帆布工具包,走在**上逢人便是笑。每天晚上**点钟,当我们坐下来洗脸洗脚时,我们楼顶上的响声便不期而至。母亲同样跟我们一样在木盆里**脚,对我们说,你们听,楼上也在洗脚!好响!
楼上的洗脚声很多年都成为这一家人的一种幸福的标志,只听见那“不不不”的搓脚声由远而近,亲切到就像近在咫尺,一声接一声,非常有韵味,平安而吉祥。那时候的所谓国际国内形势都不大乐观,更所谓的伟大的第三次世界大战终于没有爆发或者即将打响。而生活在祖国怀抱里的人们,特别是鸟的父母亲这样的不识字的平常百姓,对即将打响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则完全无所谓,每天在夜色到来时听到的就是楼上“不不不”的搓脚声,**之至。楼上母女俩如此过了很多年后,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听说远在异地挖煤的爸爸去世了,一幢苏式楼的邻居没有见到那个叫廖小妹的小姑娘哭。廖小妹每天提着一只小木桶到公共水管提水,慢慢地长大。这时,大家伙才猛然间发现,廖小妹的母亲也过世很多年了。廖小妹没有像人们想像地那样出落得什么美丽,很一般。廖小妹嫁给了一个工人,结婚生子,平平淡淡到了极点。如果不是鸟的母亲和父亲在百忙中的夜晚,在洗脸洗脚的时候抬头望,抬头听,母亲说,你们听,楼上洗得好响!这样一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话给了鸟非常深的印象,谁还记得那样幸福的光景呢!
冬天,铜罐山区的红桔又红了,官清还在两袖清风在山间里行走吗?官清再去过一次那里。眼下在重庆铜罐山区夜风怒吼的瓦房泥墙里,四周听不到一点城里的喧嚣,你站在这样的房檐下,朝远处眺望,远天的星斗,小溪的流水,白日里见到的崇山峻岭和乡间石板**都没有了踪影。多站一会,就感到一股寒气。你站到屋里,厚厚的泥土墙把夜风和寒气挡在门外,信号不是很好的电视,总是闪闪烁烁,一家人却看得入了迷。到了下夜,只听见一只尿桶响起了跳荡的声音。老鼠在房梁上乱窜,一只猫闪着绿光追了上去,整个夜色哗哗地响了好一阵才止息。黎明时分,柴火燃烧起来,火苗映在乡村的泥土墙上,是一个农村妇女拿着火钳坐在石头和草甸上的影子。从农村出来的官清明白了:这才是泥巴糊成的的生活。逢年过节,从兵工厂回乡钓鱼的官清久久地坐在一条小溪旁,重庆杨家坪的喧嚣与战争的影子在四周万籁俱寂的空气里远去。兵工厂月末的假期里,鸟的母亲也走出了户外,这个清秀的兵工厂的中年妇女,带着儿子鸟走在竹林里的田坎上。清冽的风拂动她的一头齐耳的短发。旧兵工厂沿途的发电厂、靶场均已渐渐地沉寂在岁月里。
许凤琴去了北京,又一个人回到了重庆,兵工厂召开了隆重的欢迎大会并正式宣布许凤琴同志从此走向新生,成为兵工厂大家庭的一员。许凤琴坐在台上激动地流下了眼泪。人们惊奇的同时大感意外,奔走相告。
在兵工厂影剧院里,老段坐在大会的前排,还是穿着那身驾驶服。人们在悄悄议论说,许凤琴的姐姐在**牺牲了,她的哥哥也驾着**的战斗机飞回了**。这一回,老段没有带头上去喊口号,他在想,一个地主婆咋就成了好人了呢?真的是我们党搞错了吗?我们党什么时候把一个人弄成了鬼,什么时候又把鬼弄成了人呢?不会吧?坐到后头,老段实在憋不住了,终于站起来,朝台上走去。老段是准备搞点效果的,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笑话他这个**党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老段刚刚往前走了几步,就站住了。老段看见了许凤琴那双古人说的丹凤眼在向他示意,老段拿不稳,是上去握住许凤琴的手还是带头喊口号。
这一天,老汤没来。老汤对这些事从来没有兴趣。这天下午的老汤站在屋里的墙边,仔细观看墙上的一幅国画《主席走遍全国》。这是老汤特意从杨家坪新华书店买回来琢磨的。老汤常常想:主席走遍全国,为啥我一次没见着呢!这是咋回事?老汤背着手,看了很久,心里暗暗思忖道:这辈子有机会,一定要上北京去见见毛主席!
至半夜,天鹅宝蛋靶场仍炮声隆隆,一阵紧似一阵,几幢房子的苏式窗玻璃一个劲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