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很早就和我说过,她从来没有管母亲叫过妈妈,沙子讨厌她,正如她讨厌沙子,她觉得沙子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舞女,是她前辈子造下的孽。
沙子的妹妹比沙子长得更像母亲,有着母亲一样的北方骨架和夸张的神经质的笑。沙子的妹妹其实并不热爱绘画,她只是热爱那个叫凡·高的人,她画的东西惨不忍睹。
我在去过她家教她妹妹画过几次后再也没有去过了。沙子笑着说她很理解。沙子的妹妹从小就在母亲过分的溺爱中长大,脆弱而早熟。
我没有见过像沙子妹妹这样的孩子,我带过去席勒的画册给她看到,她就开始模仿里面那些女人的动作,还要我画她。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身体的时候,觉得全身冰冷,转身逃离。我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我的狼狈只有沙子看得到,她笑得很大声。她后来跟我说,她开始可怜自己的妈妈,她的两个女儿,一个喜欢舞女,一个喜欢**女,而她的丈夫,从她把他们抓**在床,用刀割自己的肉时,就变成了一个**者。
我只见过沙子的母亲一眼,就想起了小美的母亲。
那年我七岁,小美的母亲带着小美来到我家,把小美的手放在我的手里,“小美,他是你哥哥,以后要叫他哥哥。”
“哥哥。”
小美看我的时候眼睛很大很美,好像一直浮着一层泪光,晶莹剔透。
有着晶莹剔透的大眼睛的小美却什么也看不见,她把我的手拉得很紧。
我再也没有放开过她的手。
晚上我和小美一起睡觉,我搂着她,小美的身体很瘦小,很冰冷。我给她说故事,给她数星星。我不让别的小孩欺负她,我只跟她一个人玩。小朋友都欺负小美,说小美没有爸爸,小美的妈妈是个贱女人,小美也是个小贱人,是个瞎了眼睛的小贱人。我就跟他们打架,抱成一团,他们就跑得永远的,用小石头丢小美,我就挡在小美的面前,不出声。
我在墙壁上画画,小美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画哥哥和妹妹,小美就很高兴,说长大以后一定要我送世界上最好看的画给她。我在画好的两个小人下面写着,我爱小美。
我带着小美去田野里抓萤火虫,说这样小美就再也不用怕黑了。
我带小美去空谷里看火车,听火车开过的声音,小美告诉我:“妈妈说,爸爸就在火车的那边,很远很远。”
我还带着小美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焰火,挤在人群里,小美说很怕,怕丢了哥哥。我就蹲下来让她骑在脖子上,小美咯咯的笑着,伸出手来说,还要牵手。小美的手很冰冷,一直留在我的手心里,一如她身上那种潮湿的止痒粉的气味。
焰火在天空中爆开的时候发出“沙沙”的声音,我什么也看不到,小美问我看到了没有,我说:“看到了,像下着沙,好多颜色。”于是小美就笑了,很多年后,我还记得她当年的笑声,像下沙,还记得她说:“哥哥,以后我们每年都来看下沙。”
可是小美还是走了,在我15岁的时候,**妈给她在远方找到了一个爸爸。
走的那天,我站在月台上一直对她招手,小美的脸贴在车窗上,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对着我喊:“哥哥记得要给小美画世界上最好的画啊。”
我开始一个人去给小美抓萤火虫,去听火车开过的声音,去看下沙。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我怕没有我搂着,小美也睡不着。
十三 彩虹沙漏
1
你撑开雨伞像躲在一个小小的屋顶下面。
起风了,你觉得有些冰冷。
哥哥,你在哪里。
你嘟囔着。
你抱着小白兔,抱着心中记忆里那个永远的小孩。
2
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传进你的梦里,如同你独自在黑暗中等待了多年的有着各种颜色的沙子悄然落下,将你覆盖。
萤火虫轻轻从森林深处飘了出来,连成一条线,仿佛是一盏盏的小路灯,要指引你进入密林之中。
南方小城的童年
我跟沙子说:“看到你妹妹的身体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小美,我给你说说小美吧,她是我的妹妹。”
这个时候我们坐在我的画室里。
我,沙子,米雅,还有老虫。
老虫在给米雅做模特,老虫很适合做模特,身体僵硬,面无表情。
但是我却找不到任何的头绪,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文一刚好在这个时候开车来接沙子。沙子跟我说不好意思。我和文一之间除了点头致意,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我们没有可以交流的地方。
我一个人坐着喝茶,看老虫坐在雪白的墙壁下,看米雅认真画画时的背影。时光荏苒,我像置身于一个虚幻的空间中。
我想我的小美。
我开始想起南方那座光阴里的小城,我无声失散在那里的童年,看过去有光亮的星火漂浮。那潮湿长满青苔的石板小巷,那整片无边无际的田野,夜里无声开放的花朵,每一处都有我许多的快乐和遐想,而我每次拿起画笔,都想探寻所有王国里的秘密。
自从我五岁那年,我双胞胎哥哥死后,谁也不能告诉我,快乐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哥哥是先天性的脑疾,爸爸妈妈带着他四处求医,最后只有两个人回来,我再也没见到我的哥哥。妈妈跟我说哥哥跟一个老医生去了北京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去找他。那时候的北京很遥远,但是我知道我一定会去找他。他死了,而我还不知道。妈妈对着我漂亮的眼睛撒谎,妈妈抱着我,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我的脸上,眼泪很温暖。
我不懂得快乐,不懂得忧伤。
妈妈不能照顾我,把我送去学画画,我拿起笔在纸上乱涂,没有人问我画的是什么,我也不说,只是画了撕,撕了画,我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寻找那种快乐的寂寞。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我哥哥了。很长时间没有钻进妈妈的怀抱。妈妈总是很安静的说话,安静地做事。而我很安静的呆在一个地方,乖乖的,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不懂得快乐,也不懂的忧伤。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走的时候,他的胡子扎得我生疼,他扎的太久了。我在找他的另一个臂膀。
有铁路从我家门前的田野里穿过,我喜欢一个人跑去铁轨旁边,站在那里,等待火车驰过。每次火车飞驰而过的时候,风撕扯我的面容和衣服,我张开双臂失声尖叫,火车就会带走我的声音,很远很远。不会再飞回来。所以我永远不知道我叫的是什么。
我也会在铁轨上摇摇晃晃地走,终于,我在一条铁轨上可以走得很远了,回过头去努力看走来的路,一直没有尽头,我一直只是站在中间,看不到终点也看不到起点。
我通常会在铁轨旁边呆上很久,就好像我拼命的画画,不说话,每次都要妈妈来把我拉回去,她不知道我喜欢这里,不知道我一直在等着,我在猜哪一辆火车是开往北京。这里很空阔,容易让我忘记自己的存在,我有时候躺在铁轨上,抬头看天空,有白云在不停地转啊转啊,我眯着眼睛去看太阳,在我眼里变成一点一点,在一点点的眩晕中渐渐地聚集成晚上的星星。它们像一只只调皮的小虫子在我身上爬啊爬啊,痒痒的,很舒服。然后我开始感受着大地的震动,像妈妈的心跳,我听到火车快乐的唱歌的声音,我就开始猜火车。
那时候我还是个5岁的小孩子,而我一切到现在都还记得。我还记得当时的微笑,很灿烂。我差点不知道我还可以这样地微笑,可是美好的东西就像一只只躲在缝隙里的小虫子,不停地爬啊爬出来,把我驮到到那神秘的王国里去。
我把我所有的喜怒哀乐,我的生命都全部地交给了那条无边无际的田野里的无边无际的铁轨。很长的时间里我是一个沉默孤僻的孩子,没有人注意到我,我过着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幸福生活,他们不知道,这片蔚蓝的天空下还隐藏着一个敏感和疼痛的我。
七岁那年,我看到了小美。第一次看到她,我就拉起她的小手,她用她那双大眼睛看着我,一点也不怕生。我拉着她,我喜欢她头上那个粉红色的塑料的蝴蝶发夹。
我带小美去那片田野中,去那条铁轨旁边,我们并排躺着,一言不发。我和她一起伸出手去,看谁抓住的云朵最大最软。我一直觉得我是抓着一片云的,因为我一直拉着小美的手,那么柔软。
我和小美一起扔石子,一起猜火车。我给她数星星。
小美叫我。“哥哥,哥哥。”她的声音永远清晰,即使在火车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的时候,我们一起尖叫,我听不到自己在喊什么,可是我知道小美在喊什么,她喊着。“哥哥,哥哥。”
唯一的一次我让她站铁轨的对面,一起闭上眼睛猜火车,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火车刚好开过,小美一下子就被吞没,我只能看到模糊的小美的身影,还有她叫着哥哥的哭声。火车开过去的时候,我马上跑过去搂住妹妹,紧紧的拉着她的手,什么也说不出来,那时候我的声音在脑海中模糊得如同一团将逝的水汽,把我沉溺,我第一次感到耳鸣和昏厥,濒临死亡。
从那次以后我开始供血不足。
小美的眼睛看不见。有一天我捉过很多的萤火虫给她,说要把它们都放在漂亮的透明玻璃瓶里,这样,晚上的时候她就不会再怕黑了。可是我们没有玻璃瓶,于是就把那些小东西先放进了火柴盒。等我们真的找到了一个玻璃瓶的时候,打开火柴盒,萤火虫都死掉了。这就是我们的小时候,希望,失望;寻找,丢失;挣扎,失败。于是,我们艰难的长大了,终于明白,自己也不过是小小的萤火虫,被欲望装进了黑黑的火柴盒。我们一起期盼,我们相互撞击,盲目,并且互相伤害,以为可以逃离。但是最终的结果,谁都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