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狂风在你身后消失了。
一切宁静如同你停止哭泣的时刻。
森林里有很多眼睛在偷偷地打量着你。
你甚至可以听到雨水从树叶上落下,砸在地面上的声音。
2
这个世界存在着第三只眼睛,一直在看着你,你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却看不到它。
而你,也通过感觉这第三只眼睛,看到了这个世界。
仿佛,这眼睛就在你的身体里。
抽着烟跳舞
每个周末的晚上,我都会在画室里等沙子来叫我一起去排舞。
沙子走路的声音很清脆,即使是放慢了脚步也一样,她这样的女子没有办法不打扰到别人的安静。
空空。空空。
我一边画画一边想象着沙子走路的情景。她顺着楼梯一节一节往上走,带着相同的节奏,像两根在钢琴上慢慢试音的手指。不过她穿着黑衣黑裤,身材纤长,有着很完美的骨架,她的鞋子从来不低于5公分,她喜欢仰起头垂下长长的眼睫毛看别人,这样她的鼻子看起来很高很挺,像女王的宝座。
她总是保持着一种姿势,像永远走在T字舞台上,手臂自然弯曲成一定的角度,上面挂着一个自己做的黑色手提包,麻布的质感,夸张的容积,里面好像隐藏了她所有的秘密。她恰到好处地**腰肢,那种幅度就像是一棵在安静的水底招摇的水草,让人无法拆穿她的骄傲。楼梯是旋螺式的,旁边嵌着透明的玻璃,却不是很干净,有灰尘,还有在灰尘上写下的字和划过的痕迹,昏暗的路灯从下面照上来,在她脸上留下一些很模糊的影子,在她小角度转弯的时候起着轻微的变化。
她总是喜欢那样子,紧抿着**,不发一语,这样她就可以一直保持着很好看的唇线。
是的,我总是明目张胆地观察着她,而她从不因此恼怒。她接受我的欣赏。
某个时候她的脚步声消失了,她就站在门外。她的脚步声消失的时候,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幻觉,仿佛有东西突然掉进了万丈深渊,只剩下一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一下子跟着消失了。在一个人独自旋转的舞台上,一切戛然而止,她紧紧地抱住身躯,没有掌声也没有喝彩,一切慢慢地归于平静,只剩下寂寞的布幕。
我闭上眼睛,继续在画布上乱涂乱抹,在进到这个学校之后,我就发现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画画了,这个时候沙子就站在门外,她一定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有着月光般金属质感的烟盒。从里面弹出一根香烟,细长,白色的过滤嘴。跟她的手指很配,不戴任何的饰物,指甲瘦长干净。她会很娴熟地把烟叼在两片嘴唇之间,当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的时候,可以听到那肉感的撕裂的声音。她从包里拿出一盒火柴,轻轻一划,带着一缕青烟冒出一小团蓝色的火焰,在她屏住的呼吸中轻轻跳跃。她吸了一口气,烟头上燃着一点红色的火光,像兔子惊慌失措的眼睛。她很享受地扬起头,微微闭起眼睛,眼睛里有着隐忍的孤独,捉摸不清。她轻轻摇了摇手,把火柴梗扔出阳台,一条微弱的红线消失在黑暗里。
她轻轻地推开门,身后有一股风吹了过来,她不急着进来,依然倚在门口,抽着烟,适应从画室涌出去的黑暗。
画室里没有开灯,所有的窗帘都拉下来了,采光用的天花顶上的玻璃窗也被深色厚重的布挡住了。画室里是沉沉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她一定闻得到气味,那是很香的松节油合着油画颜料的味道。感觉这个房间里倒满了松节油,只要她把手中的烟头随意的地弹出去,这里马上就会腾起熊熊的火焰把所有的一切都燃烧成灰烬。
我曾经残忍地在我所有的油画上倒上松节油,火光映着我和沙子的脸,没有任何的表情。
我是跟她借的火柴。我不抽烟,但是我说,我喜欢看她抽烟的姿势。
沙子跟我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有一种很不同的感觉,很奇特,很熟悉又很陌生,说不上来。不过我喜欢你的微笑,微微翘起的嘴角,左边很浅的一个酒窝。你的瞳孔很黑很黑,让人无法看清,又有着黑洞一样的魔力,把什么东西都吸引进去,把一切看尽。”
那是和沙子第一次排舞,中间休息的时候,我们初次真正意义上的聊天,她说:“你也有忧伤,是不羁里的忧伤,这种年纪不该有的忧伤。你知道吗,我不喜欢看你的眼睛。”
沙子习惯在我面前抽烟,这样可以把彼此隔离在氤氲烟雾之中,不会彼此尴尬,不会彼此靠近,我们的温度是两条平行的线。
我很少看到沙子的笑,她说她也只对我笑过。她说我们都是不喜欢说话的人。但是眼神里有着同样的欲念和拒绝。
沙子很年轻,但是太骄傲,骄傲让她远离人群,远离人群的人容易沧桑。
所以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成熟,感觉成熟的人就不会受到伤害,不会依恋热闹。她的冷让身边的人都躲开她,不是害怕,是带着一种欣赏,被用来欣赏的东西都是可悲的。
而我知道,现在她就在欣赏着我。我很安静地坐在一个画架前,头发凌乱,挡住了我的脸,但是沙子说她完全可以感受到我画画时的目光,像火柴初燃时的火焰。我的左手夹着几根不同型号的油画笔,右手拿着一支颜料直接在画布上挤,那应该是很鲜艳的色彩,像太阳一样绽放,像太阳一样燃烧。这种色彩会把我的眼睛灼伤。
她保持着固定的肢势抽烟,看着我,一个爱流泪的男人。她知道我的瞳孔为什么那么黑,因为我的眼睛永远泛着泪光。
沙子也曾用开玩笑的口吻和我说:“我害怕被你吸引,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的男生适合我的安静和观望,我们可以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互相面对,微笑和离开。不会怀念,也不用告别。”
我停了下来,朝沙子慢慢地走了过去,带着新鲜的黑暗气息。
沙子再一次问我,你为什么喜欢在黑暗中画画。
我依然笑,我的声音被松节油熏得沙哑。我回身看背后的黑暗:“因为我想知道,我能不能在黑暗中画画。”
沙子从不去看我画的画,她跟我说看我画画像在看一场巫术仪式,觉得那很隐秘,她无法触及,不如不触及,绘画并不属于她,就好像她永远不会刻意来打听我的心事。
我也不会打听她的。了解和不了解原本并不重要。我们只需要在一起舞蹈。
从一开始我就以为,我们只是舞台上的舞伴。
记忆有时候会被重复播放。
镜头再回到那最后一次排练,大家都已经感到了疲惫不堪。其中的一个女生因为动作上的一些不合拍,又觉得是其他人的问题,于是狠狠地摔门离去,其他的人都停了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各自坐在属于自己的角落上。沙子又开始抽烟,不过这次她不跳舞,她只是抽烟,空间里飘荡着《加州旅馆》。
那个长头发的男生开始对着镜子练习他自己那段跳过了无数次的机械舞蹈,同手同脚僵硬地扭动,像株奇怪的半身瘫痪的植物。沙子还是忍不住了,走到我的面前,跟我说,我们一起跳一段钢管吧。我木然地站着,沙子开始围绕着我缠绕扭转,她身上有着奇特的味道,**加着女人的体香,而我给沙子相对应的气味应该就是一直弥漫在空气中的颜料味吧。沙子的手轻轻地抚摸过我的脸,像一块浸过水的海绵,那种潮湿就像我家乡那永远阴晦的天空,我慢慢地闭上眼睛,感受到我经常梦到的场景,我沉在黑暗的水底,有水草将我缠绕,温柔而不可拒绝,我的身子旁边浮着无数个的气泡。
刚才那个耍脾气跑出去的女生又走了回来,没有人看她,每个人都太累了,只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抱走自己所有的东西再次离开。
沙子的手缠上我的脖子说:“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沙子跟我说:“她经常发脾气是因为她想跟你做舞伴,可是你们的感觉根本合不来。”
我笑了一下:“谢谢。”
沙子面无表情,慢慢地放开了我。
沙子就坐在那里,坐在那一排的矮柜上,下面有一个柜门开着,里面是一双破旧发黄的舞鞋。她脸颊绯红,汗水从她的发根淌下来。她低头抽着香烟,**的那种,有着白色的过滤头。湿润的头发贴在急剧起伏的胸脯上,烟头在她纤长的手指间明明灭灭,烟雾寂寞的缠绕着她,依依不舍地淡去。
她把孤独种在唇间。
明天就要上晚会了,她对自己排的这个舞蹈还觉得不够完美,她想要改掉几个动作,让整个舞蹈更流畅些。这里是音乐系的练功房,铺着光滑的拼木地板,有着占满整堵墙的落地镜,很适合我们,在我们排练过无数次这段舞蹈之后,我们终于找一一个真正的用来跳舞的地方。现在,大家都累了,音乐突然间停了下来,整个空间一下子变的空空荡荡,这种空虚藏在我们的耳中,然后迅速的膨胀,膨胀成一种无法言说的寂寞。我们各自回到属于自己的角落。
我们是六个人,但她却是唯一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