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澎湃
作者:舒玲
分类:现代都市
字数:329587
本作品由传奇中文网首发,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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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林家栋推着自行车,和林静一起往她家的老宅子去。
穿过两侧都是民房的沙石公路,两人一路上和七大姑八大姨打招呼,转眼就到了中塆林静家门口。站在院子外面,已经可以看见院子里高大的银杏树。银杏树是林静的父母结婚时按林静爷爷林政安的意思栽下的,是两个没落家庭孩子婚姻的见证。
“家栋哥,进屋坐坐吧。”林静说。
“我把车推进去。”林家栋推着车跟在林静身后,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这是一家典型的老式向八间民居,门前是个四合院。院子里的金色银杏叶落了一地。轻风吹过时,还没落下来的叶子沙沙作响,零零星星往下落着。几只麻雀在枝杈上叽叽喳喳,在枝条上晃荡,灰色的羽毛被风刮起。
院子的右侧是两间简易平房,左手一间被用作了厨房,门楣两侧的春联已经褪了色,字迹依稀可辩:春到百花香满地,时来万事喜临门,额联上“政通人和”几个稍大一些的字在风中飘动。对联出自林政安的手笔,一看那些字的功夫,就可以猜到。林政安的毛笔字远近闻名,今天看来,果然名不虚传。林家栋家在下塆,平时很少来中塆,印象中来他们家还是几年前帮林静挑柴那次。
那次自己和中塆、下塆几个要好的孩子一起进山砍柴,从山里挑着木柴往回走,林家栋前面走一段儿,就放下担子回头去接静静……让她以后不要干这些粗活儿,说完就接过她肩上的担子……她却不愿意按自己说的,要强得很,最后竟然累倒在山路上……
“你爷爷的字确实了不起!”林家栋把心思收回来,“我们这代人把这些都丢了。”
听他这么说,林静回答说:“再好的字也不能当饭吃。除了这个,我爷爷什么都不会,饭不会做,地里的农活儿几十年都没学会。”
“天生做什么,就做什么,这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叫我说,别叫他老人家干地里的活儿了,还是顺其自然好,他本来就不该是庄稼人。”
这话说的,谁天生该是庄稼人谁又不是?在农村你不种庄稼喝西北风?
另一间偏房用作了柴草房,码成垛的成捆的干松针、干茅草,整齐的枯树枝、枯炸刺,摆放得十分规矩。林家栋知道这些柴草都是林静利用寒暑假和星期天上山一把一把,一根一根拣回来为爷爷平时在家做饭准备的。两间偏房并没有像别人家那样用来养猪,也没养鸡。林家栋听说林政安不会养。不会养可能只是一个托辞,事实上,林政安主要还是因为爱干净,平时身上的衣服就是那样,补丁不少,却总是干干净净,老文人洁身自好的品性从衣着就能看出来,一直没丢掉。农村人不养猪,年底就没有额外收入,不养鸡,平时没鸡蛋吃还在其次,主要是不能卖几个零钱买火柴和盐。不养猪不养鸡,平时的零用钱就没个出处,但林政安自有他的办法。林政安因为平时一直坚持用最次等的一块五一刀的福建米格毛边儿玉扣纸练习书法,婚丧嫁娶也为人家代笔,过年过节为林家五塆的乡亲写对联,书法手艺日积月累积水成渊,到了年底,就会用红纸写好对联拿到集市上去卖。一方面,经过数十年浸淫的书法技艺已渐显温良厚重,独具大家气象,把仙居乡街头那些轻浮浪荡徒有其表不入流的书法全比了下去;另一方面,做这件事也确实取得了一定的经济效益。林政安在仙居集上卖对联,一般是赶在年关将近时,将集中写好的对联一股脑儿在集市边儿摆上,仙居**所的人虽然不懂书法,见他一把年纪一副穷酸样,倒也从没跟他收过什么税。其中也收过一两回,每一次,林政安都会跑到县里去找县长郑为民,郑为民见证过林家五塆这个躲过枪决的旧文人的影响力,也收藏着他的几幅字,就着令相关部门给他开绿灯,最后就没人收他的税了。林政安不懂得怎么做生意,而且一直觉得做生意是件丢脸的事儿,所以,他在集上卖对联觉得要价太高不地道,另一个原因是他根本不懂得自己的字的真实价值。因为要价不高,加上字又写得有功夫,属于真正的物美价廉,所以一般情况下他的对联很畅销,比别人卖得快,以至于后来过春节上仙居街头赶集的人买对联,都要先打听林政安的摊儿摆在哪儿。林政安的一手好字换回几个油盐钱,正好抵了那些养猪养鸡的收入。
正屋一共两进。一进门,林家栋就看到了香龛上方另一副对联:高举毛主席伟大旗帜,紧跟**胜利前进。对联显然也是林政安写的。对联中间悬挂着一副约摸两尺宽,三四尺高的彩色印刷画像,画像上的毛**脚上的皮鞋锃亮,下身穿着笔挺的蓝色毛料裤,宽阔的腰围略上一点儿,右手中指和食指间不带过滤嘴儿的香烟正袅袅冒烟,袖口带三粒黑扣子的毛料中山装板板正正。画像上的伟人额头发光,留大背头,慈眉善目精神焕发。毛**眼神的前方,是彩色云霞中一轮冉冉升起光芒万丈的红太阳。背景也不错,显然是庐山风光,林立的峰峦间云雾缭绕,几棵松树遒劲有力,很有些艺术感。
对联和画像下方,是有些年头已经过时的长方形枣红色檀木香龛。香龛正中,是三个带金黄色盘龙釉彩小香炉,似乎用尺子量过,香炉之间间隔约略相等。香炉后面,摆放着一尊一尺来高的白瓷观音菩萨,菩萨头顶离毛**画像的下沿约摸二十公分。白瓷观音也是慈眉善目,微笑地看着眼前两个穷孩子。菩萨左手拿着净瓶,净瓶里还插着颜色依稀可辩的柳枝,右手五指如兰,食指尖儿轻顶着拇指第一关节,就要从那里弹出水珠子,似乎真地要将她的恩泽布洒到两个孩子身上来。
唉,菩萨,你究竟是谁?由谁创造又把你供奉?你是什么?林家栋在心里问:你是泥土还是别的什么——是决定人们命运的幻像和力量?
有时是观音,有时是坐在那儿的弥勒佛。
想这些有用吗?这话问的,可能有吧——有时,创造者神灵者就躬身低头站在被创造的神灵面前,或者匍匐在被创造者脚下、长裙的膝下,身子有如虾米,祈求着看不见的保佑,希望得到冥冥中的无形帮助。或者,那匍匐着的躯壳正在检查着自己的良心?
香龛上观音菩萨身后还竖着三块令箭一样的深棕色木牌。从色泽来看,肯定有年头了。木牌上的阴文隶书清晰可辩,从左至右依次是:先远祖宗昭穆位,家堂福神香火位,盖天帝主神灵位。
“静静,怎么只有三块儿?土地爷的牌子呢?”
林静笑了笑:“家栋哥,县级以上官员家不供奉长生土地兴旺位的牌子,不供奉土地菩萨。”
“哦?还有这个讲究?”林家栋想了想,县以上官员不吃饭?可不是怎么的,林政安可不是县以上官员?
枣红香龛纤尘不染,很显然,只有每天清扫才能够保持这份洁净。林静上学不在家,家里没有其他人,这些事儿显然都是老人亲手做的。香龛约有一米四五高,正下方是香笼,里面一个大一点儿的香炉里插着几根烧过的瓣香,依稀能够闻到瓣香的清香。香笼里面还有一块儿令箭似的深棕色木牌,同样是阴文隶书字体,“东厨司命位。”香龛左右两侧是两个柜子,镂刻的花藤图案朴素典雅。
香龛正前方是一张大八仙桌,四把古色古香的直背纯木椅。八仙桌上摆放着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笔墨纸砚和几副刚刚写好的对联。林家栋仔细看了看对联,墨迹将干未干,显然是刚写的不久的。
西面窗外夕阳的余晖穿过颇有年头的木窗棂斜**来,悄无声息,静到可以听见窗外的微风和两人的呼吸。站在昏暗屋子里,林家栋蓦然之间感觉像是身处在历史深处的另一个时空。
林家栋意识到眼前这些物品组合在一起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儿:香龛上的对联肯定是十余年前的,不是1977就是1978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这副对联居然还没换。毛**画像显然是四五年前市场上流行的工艺,那个时期,市场上的毛画像无一不是这个样式。观音菩萨像的年头可能更长一些,可能因为经常擦拭,瓷像历久弥新,依旧光彩照人,看来并不是所有事物年头越久越陈旧,陈旧的只是表面上的灰尘。香龛和八仙桌椅的年头就更久了,几十年来,市场上已经见不到这种样式的老物品。至于桌子上的对联,最多也就半天儿历史……
这么多不同年代的不同物品和谐地安放在一起,各安其位,可不当真是件十分奇怪却又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每一件物品,每个人——林家栋和林静,包括两人身上不同的衣服,每件物品的阴影……都散发着细微的反光,都有自己的语言,仿佛这些光芒是客观世界的回声。这是些不同的语言,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揉合在一起的整体色调,既是集体的又是个体的。这些已知和未知同存于一体的物品的神秘微光,复杂多元,真实隐晦,有着各种温度,各自的独特性,同时也具备某种同一性,有着各自的亮色和不同的阴影和语言。站在不同角度观察时,它们又具备各自不同的情态,仿佛各种**的统一体,比大杂烩要细腻,要和谐,一百种酒勾兑后变成了这样的一种统一的光的味道。细细品味时,却又能从每个个体上找到不同的滋味,这古今交融品类各异的水的荟萃、光芒的闪烁、云集的**……在进入它们的人们内心里相互交织……人的内心是多么需要滋养,多么需要它们照耀啊。
纷繁复杂却又和谐相处的物品,以及它们交织的光到底是什么?是谁将个别加入到这普遍的集体中来,使之在这里演奏这样美妙的和声?
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却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展现的恰好是人的内在精神世界的不同。
闲话间,两人已来到了向八间后进。
所谓向八间,是中国中部地区比较古老的民间建筑,通常的情况是整栋房屋为一体式结构。这种房屋在体现自身风格的同时,还具备较强的实用性。家境稍差的,以土砖为主体,条件稍好的,青砖,再好些的,石条。而这其中,最为风雅的,当然是以纯木为主体的房子。林政安家这栋向八间,主体离地部分一米五以下是纯石条,基础牢固自不必说,刮风下雨,屋檐上的雨水滴落下来是溅不了那么高的,有个保护作用,上半部分则结合实际情况,为木质结构。这种纯石条和木质结合的老宅子,远远近近还真是独树一帜很少见到,年代也十分久远。
整栋住宅分前进和后进。有银杏树的院子先前并非向八间的组成部分,是后来添加的。整个向八间,进了正屋大门就是前进的堂屋,刚才两人看到悬挂着对联的房子,是前进堂屋正厅。堂屋一间,左右各一间,共三间。前、后进以纯木板为墙隔开,后进的门开在中间隔墙右侧,即香龛右首。现在,林家栋和林静就是通过这道不太宽的侧门来到了后进。
后进一共五间房,林家栋和林静跨过门槛,就进到了第一间。这一间最特别,是整栋住房中最有特色的一间。说它有特色,主要是因为这间房是整栋房屋的中心。除此之外,这间房有个正方形天井。天井边长两米左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一方蓝色的天空就悬在上方,仿佛一口倒悬的深井,而那井底,也的确深不可测,每个晴朗的夜晚,那里就开满了花朵一样的星星,夏天它们会变成珍珠般的雨,冬天它们会变成雪花落下来。与天井对应的,是正下方的青石条砌成的正方形底座,雨雪天,雨帘般的雨水会顺着上方的青瓦屋檐流到里面。大约五六十公分高的池子底部一角,有一个直径十来公分的正方形排水孔。
“下水道通向外面的池塘吧?”林家栋问,“不会堵吗?”
“有池塘里的乌龟帮忙呢……”
林家栋有些好奇:“乌龟?靠乌龟疏通?”
“是啊!乌龟其实是不怕人的,只要你对它们好。有时乌龟来这儿,我就给它们喂一些稻子、青菜,乌龟通人性,所以就经常来。不过……”
林家栋静静听着。
“现在乌龟来得少,池塘里的乌龟都叫人吃啦。”林静想了想,“不过它们有时还是会来,对了,有两只我还给它们取了名字呢……”
林家栋半天没说话。是啊,少了,当然——近几年,池塘里的乌龟都被孩子们钓走拿到集市上换钱了,乌龟值钱了,价钱像树苗越长越高,什么事儿挣钱干什么,钱在哪儿人的心就在哪儿。人们看不见的这个世界的一隅也在悄悄发生着改变呢,波浪推动波浪,一些改变会带来另一些改变,量变到质变。谁说不是呢,这种量变会引起怎样的质变?谁知道呢。
天井右首是一个通道,两三米长,一米左右宽,向外有一道门,是整栋房子的偏门。打开门,就是向八间门外,也是整栋房子外面的世界,是所谓侧门。
见林家栋正在看这道门,林静对他说:“出了这个门,就是上塆。”
林家栋“嗯”地应了一声。
“我听爷爷说过旁门左道这个成语的出处,说是什么孔庙的建筑中,棂星门在古时进出有严格规定,只有最高贵的官员以及王室才能从中门出入,一般的官员由西门出入,而其他的民众就只能从东门出入。据我爷爷讲,这个成语最初也可能来自民间,他告诉我说,所有艺术其实都是以现实生活为基础为背景的。”
“嗯,有道理。”
天井右侧紧挨通道的,是一间独立的小书房,这也是整栋向八间里最小的房间,朝里的窗口正对天井,很方便接受天井的光线。天井北侧是另一道木板隔墙,离天井下的水池只有一米左右。隔墙正中是后进的正门,大门很宽,跨过门槛儿就进了后进正厅,也是整栋房屋的主厅。两人进了正厅,看到主厅香龛正上方有一副山水画,两侧也是一副对联: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也是林政安的手笔。林家栋从对联中细细品味着老文人林政安的处世哲学。
正厅两侧各有一间卧室,再看就不合适了。
林家栋点评了对联一两句,放下手臂,不料落下的手臂正好碰着了林静的手,林静急忙躲开。两人一愣,不约而同转身往外走。刚跨过门槛儿,慌里慌张的林静却冷不丁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下,刹那间向前扑去,就要一头栽向天井。林家栋眼疾手快,一伸右手,抓住了林静的右臂,向后的力量将林静前扑的力量拽住了,同时也将林静从惊吓中拽了回来。但是,由于林家栋情急之下用力过猛,被拽回来的林静没收住势,侧身的脚跟儿被刚刚跨过的身后的门槛倒绊了一下,刹那间竟又向后倒去。情急之下林家栋右手还没来得及松开,左脚条件反射般已经向后跨出了一步,忙不迭伸出左手,一弯腰,从后面揽住了林静的腰,双手合力,又将林静从后倒的势头中拉了回来……
如果有伴奏音乐,两人之间这个过程绝对是一个弧线优美的舞蹈动作,配合得还相当默契。林静在突如其来的惊吓中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林家栋半搂在怀里。
还有哪里比一个人怀里更安全呢。就在这个刹那,林静突然感觉到了林家栋温暖的身体和他的青春气息。年轻的林静还不知道什么叫作荷尔蒙,只觉得心如小鹿,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刹那间满脸绯红。回过神儿来时,急忙从林家栋怀里往外挣。木头木脑的林家栋还在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林静,在天井朦胧光线的照射下都有些痴了,见林静正在挣脱自己,吓得赶紧松了手。
林静捋了捋头发,低了头,心仍在怦怦跳,脸有些发烧,感觉风正从天井那儿凉凉地吹过来。林家栋木头木脑看着她,此时此刻的林静,朦胧的光线中美到了极致。两人就这么静静地陷在这无比漫长又无比短暂的片刻里。
回过神儿来,林静慌慌张张低头抬脚往外屋走。林家栋犹豫了瞬间,跟着她来到了外屋。三步两步,路也走不稳的两人,仿佛身后有谁盯着,一会儿功夫竟到了前院儿。
银杏叶仍在落着,洒落在两人身上,脚边,每一次落叶都格外清脆,偶尔的一阵微风吹过时,凉丝丝地。林静低着头,脸依旧有些发烧:“家栋哥……你……赶紧回吧。”
哪有将客人往外撵的呢?
林家栋莫名其妙点了点头,抬脚就往院子外面走。
出了院门走了几步,猛然就听到林静在后面喊:“家栋哥,家栋哥,等等……”
林家栋停下脚步,转过身。林静已一路小跑到他跟前,低头将他忘在自行车框里的空米袋和课本递给他,林家栋伸手接了,看着她。
“家栋哥,明天……五点,我在村口……等你。”说完,林静匆匆忙忙转身往回跑进了院子,关上了院门儿,背靠在门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