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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九洲是在牧场放羊时，被突然抓走的。
那天早晨，我和王九洲像往常一样，赶着100多只羊，沿着雪兰河西岸向北走。走到一片青**丰厚的牧场，羊群停住脚，开始吃**。我和王九洲就坐在绿毡子一样的**地上。“狼仔”也蹲在了我们身边。“大红”走到河边饮水。
我问：“王主任，高志航为什么空战那么厉害，让**本王牌飞行员都望而生畏？”
王九洲说：“一**技术，二**勇敢，三**心理素质。一个优秀的飞行员，必须有稳定的心理素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前，而目不瞬……”
汪、汪、汪……“狼仔”突然狂吠起来，声音有些异常。
王九洲的话被“狼仔”打断了。我们同时抬头望过去，羊就在身边不远的地方悠闲自在地啃着**。这种情况，“狼仔”是不应该狂吠的。我以为是远处有狼来了，急忙站起来，警觉地向四周观察。
我发现南边有三辆军用吉普车，快速向我们驶来。我用手指着吉普车说：“王主任，那边驶过来三辆吉普车。”
王九洲手搭凉棚向南望去：“看到了。一定有什么情况。”
我说：“可能又有**最新指示要发表，派车来叫我们回去。”
王九洲说：“农场只有一辆吉普车，为什么来三辆呢？可能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
我说：“难道是苏联军队突然打进来了？”
我们俩正说着，三辆吉普车已经快速驶到我们面前，刹车停住。从左边的吉普里跳下来的是丛场长，从中间的吉普车跳下来的是Q航校保卫科科长罗卫军，从右边方屁股吉普车跳下来的是一位陌生军官，同时，在后面车门还跳下来两名手持79步枪的士兵。
王九洲立即预感到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皱起眉头问：“丛场长，什么事来这么多人？”
丛场长一脸尴尬地说：“是关于你的事。我来介绍一下，”丛场长指着陌生军官，“这位是军区空军保卫处长史勇同志。史处长有事情和你说。”
史勇向前走了两步，盯着王九洲的眼睛，严肃地说：“王九洲，我们奉上级命令，前来逮捕你！”
史勇话音刚落，两名持枪士兵就冲到王九洲面前，迅速将雪亮的手拷戴在了王九洲手腕上。王九洲镇定自若地看着两个士兵给自己戴手拷，没说话。
汪、汪、汪……“狼仔”看到王九洲被人戴上了手拷，冲上来，对着两名士兵狂吠。一名士兵见状，立即把79步枪松口对准了“狼仔”的脑门。
汪、汪、汪……“狼仔”又冲着枪口狂吠，那气势，似乎主人一声令下，随时准备扑向枪口。
士兵哗啦一声，把**推上膛，吼道：“再叫我就打死你！”
王九洲对“狼仔”高喊：“蹲下！”
“狼仔”听到主人的喊话，不再狂吠，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王九洲。
史勇对王九洲说：“这狗倒是一条好狗，可惜没跟对主人。跟我们上车吧。”
王九洲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狼仔”一眼，昂着头向吉普车走去。
我从感情上无法接受，冲到史勇面前问：“你们为什么要抓王主任？”
史勇厉声道：“王九洲犯了法，我们是奉命执行任务！”
我问：“王主任每天在这里放羊，犯了什么法？！”
史勇冷笑一声：“年轻人，很快你就会知道的。”
这时，王九洲已经被两个士兵押上了吉普车。史勇随后也跳上吉普车，对司机说：“开车！”
司机一踩油门，吉普车拐了一个180度急弯，快速向南驶去。另外两辆吉普也跟着驶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地上，望着三辆吉普渐渐远去，眼里呼呼地向外喷火，手里紧握拳头，心里一片茫然……
“狼仔”依然蹲在那里，盯盯地望着吉普车走远，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羊群围着我“咩、咩、咩”的叫唤着。“大红”也“咴、咴、咴”地叫唤着，还不安分地扬起两只前蹄，一次**一次扬起的高，不知是为主人鸣不平，还是受了惊吓……
午饭时，我盯着眼前的饭菜愣神，一点食欲也没有。食堂里的人都**了，我还一口饭菜没动。丛场长走过去，关切地问：“小钟，你怎么不吃饭？”
我看见丛场长，心里一热，眼睛竟湿润起来：“丛场长，我胃里堵得慌，一口也不想吃。”
丛场长说：“身体是飞行的本钱，不吃饭怎么能行呢。如果把身体搞垮了，今后怎么上天飞行？”
我说：“丛场长，我想不通。王主任击落过**军飞机，击落过美军飞机，对祖国忠心耿耿，为什么还抓他？”
丛场长问：“你前段时间是不是给二团的同学写过信？”
我说：“写过，给我‘一邦一、一对红’的对子孙晓晖写的。我们俩是无话不说的同学。”
丛场长问：“你在信里写的是什么内容？”
我就把书信的大致内容和丛场长说了一遍。
丛场长听完，长叹一口气：“祸从口出啊！”
我皱起眉头问：“这话怎么讲？”
丛场长说：“不知什么原因，你写的信落到了你们大队苏政**的手里。就凭这封信，把王九洲定为现形**，一点问题没有。”
我拍着脑袋，一脸自责地说：“这么说，王主任是因为我写的信才被抓走的？”
丛场长说：“是的。吸取教训吧。吃一堑长一智，今后，对任何人说话，都要用**思想分析分析。要记住，**是****的死对头，水火难融，你怎么能给**空军飞行员评功摆好呢？这不是站错了阶级立场吗？”
我解释说：“我说的是事实。为了抗战，中国空军的四大天王高志航、刘粹刚、乐以琴、李桂丹，都英勇地献出了年轻的生命，难道不是事实吗？”
丛场长焦急地说：“你现在怎么还犯糊涂呢？我们****早已经给**定了性，**在八年抗战期间实行不抵抗政策，节节败退，把祖国的大好山河都恭手让给**本侵略者。你这样说，不是和****唱反调吗？你怎么连这点**头脑都没有呢？难道你也想当现形**？如果这样，你永远也别想上天飞行！”
我一脸痛苦地问：“丛场长，我……我还能上天飞行吗？”
丛场长说：“只要你听我的话，就能上天飞行。”
我说：“我听你的话，我听你的话。”
丛场长说：“好，从现在开始，你对任何人也不能提王九洲和你说过的那些话，要和王九洲彻底划清界限，说话，做事，都在站在****的立场上，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能不能做到？”
我一脸无奈地回答：“能。”
丛场长叹了一口气：“这我就放心了。接下来你的任务是，把这饭菜消灭干净！”
我回答：“是！”说着，狼吞虎咽起来。
几天后，我收到了孙晓晖的回信。
钟四平同志：
你好！
首先，让我们共同学习**语录。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伟大领袖**还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伟大领袖**又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语录暂时学到这里。
你的来信我已经收到。读过你的信后，我差点被王九洲这个历史**兼现形**欺骗，多亏班长警惕性高，发现了问题，及时把这封信交给了苏政**。经过苏政**对我的帮助教育，我彻底认清了王九洲的**嘴脸。他给**当飞行员时，喝**的血，吃**的肉，过着**地主、资本家还要腐化堕落的资产阶级生活。他当年驾驶飞机**动机极其不纯，他是因为倒卖炸药事发，**上梁山的，内心根本就不和****一条心。他**过来后，大搞阶级报复，用飞机螺旋桨残**地杀害了我**飞行专家、红军团长方前同志。是可**，熟不可**！要不是我**急需飞行员，当时就能杀了他这个**。现在，王九洲还不甘心****派在**的失败，公开对我们飞行学员进行**宣传，为**空军飞行员大唱赞歌，为假**的军**大特务刘**本喊冤叫屈，顽固地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上，向无产阶级**事业的后代发起猖狂进攻，企图在我们身上打开缺口，实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必须提高认识，保持清醒头脑，决不能上当受骗，让王九洲的阴谋诡计彻底破产吧！我现在要在你的背后猛击一掌：赶快觉醒吧，我的好同学好战友钟四平同志！千万不要被**分子王九洲拖下泥潭不能自拔！那样只能是亲者痛，仇者快！
这个话题我暂时和你谈到这里，如果你不能立即觉醒，痛改前非，下次写信我还要和你谈个话题，直到你回到****路线和无产阶级的立场上为止。
你来信问我飞到哪个科目了，看来你关心的只是飞行，而不是**，这是资产阶级单纯军事观点的典型表现，是极其有害和危险的，必须坚决彻底地铲除掉。你走后，我们搞了两个专题**学习，再上加学习落实**最新指示，一直没有飞行。我认为，现在**学习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只有永远把**放在第一位，时时处处突出**，坚持**挂帅不动摇，才能保证我们飞行在**无产阶级**路线上。否则，飞的再多，再好，也是只能飞在资产阶级的**路线上，弄不好会飞到苏修叛国投敌，后果非常可怕。钟四平同志，你必须高度警惕资产阶级单纯军事观点对你的**害，不要做出亲痛仇快的事情。
你来信说，要读点书，提高自己的**觉悟。这很好。在苏政**的大力帮助下，我搞到了一本**最新指示合订本，还有一本林**语录，给你寄去。希望你带着问题刻苦学习**最新指示和林**语录，活学活用，立竿见影，认**改造非无产阶级思想，做一个纯而又纯的无产阶级**战士，保证****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
紧握你的手！
致以无产阶级文化大**的战斗军礼！
战友孙晓晖
1969年5月31**
我读完孙晓晖的回信，觉得孙晓晖突然变了一付面孔，板着脸，居高临下，让我感到陌生、冰冷。冥冥中，孙晓晖的面孔渐渐变化成班长黄明**的面孔，继而，又变化成大队政**苏丛林的面孔，让我只能敬而远之。我突然觉得，孙晓晖说话的腔调也变了，打着官腔，句句都是教训人的口气，左得很，像黄明**，更像苏丛林，从前那个和我推心置腹的孙晓晖不见了。我心里一阵难过。我不知道孙晓晖为什么变得这么快？还要不要马上给孙晓晖回信？
夜深人静，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感到非常孤**和无助。我又想起孙晓晖，想起和孙晓晖在一起的那些快乐时光……突然，我觉得有很多心里话要和孙晓晖讲。于是，我翻身下床，打开灯，找出纸和笔，伏在桌子上，开始给孙晓晖写信。
晓晖同志：
你好！
收到你的回信很高兴。首先要谢谢你帮我搞到了**最新指示合订本和林**语录。现在，我非常想你，夜深人静睡不着，脑海里都是我们在田间小道上散步聊天的情景，往事历历在目……
我写到这里，突然觉得这信写的有点不对劲，开头有资产阶级的情调，好像还缺点什么内容。缺什么内容呢？我拍着脑袋想了半天，灵机一动，恍然大悟，是缺少**语录。这是最最重要的内容，怎么就让我忘了呢？差一点又犯**错误。否则，孙晓晖收到信，还不知道怎么教训我呢？弄不好会在信上开我的批判会。看来，我头脑中**是缺乏**挂帅的观念，这样下去是非常危险和可怕的。想到这，我把刚写一个开头的信纸拿起来，刷、刷、刷，撕得粉碎，扔在了地上。然后，又开始重新写。
孙晓晖同志：
你好！
首先，让我们怀着对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帅、伟大的舵手**无限崇敬、无限热爱、无限忠诚的激动心情，共同学习几段**语录。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
伟大领袖**还教导我们说：“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不会甘心自己的失败，也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他们必然要和我们做垂死的斗争。我们必须时刻提高警惕，万万不能给这些敌人可乘之机。”
伟大领袖**还教导我们说：“**是**帅，是灵魂，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
伟大领袖**还教导我们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一个路线，一种观点，要经常讲，反复讲。只给少数人讲不行，要使广大**群众都知道。”
**语录就暂时学习到这里……
我写到这里，突然卡住了。再往下，写什么呢？我下意识地咬着笔尖，皱眉思索半天，也没想出一句话来。我又从头看一遍已经写过的内容，看看如何往下接。我看过才发现，除了**语录，还是**语录，根本就没有一句自己说给孙晓晖的话，这样的个人书信和一大队苏政**、二团蒋政**做**学习动员报告一模一样，还能叫个人书信吗？还有意义吗？想到这，我猛然抓起信纸，刷、刷、刷，又一次撕得粉碎，扔在地上。看来，我已经和孙晓晖没话可说，索性不写了。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仰头遥望夜空。夜空晴朗，圆月高高挂在空中，把柔和的月光洒满大地，星星眨动着明亮的眸子，深情地看着我。我久久地望着月亮，望着星星，想起了家乡，想起了爷爷****，想起了父亲母亲，想起了弟弟妹妹……我出来当兵已三年多，还没回过家，也没见过亲人……我突然变得伤感起来，脆弱起来，眼泪不知不觉地流出来……爸爸，你当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当走资派呢？爸爸，你知道吗，就因为你是走资派，我才到这里放羊的？爸爸，我心里的痛苦你知道吗……
不久，丛场长在农场天天读时间，一脸严肃地向大家宣布：“王九洲因历史**罪、现形**罪，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
我们面面相觑，默默无言。有几个知道内情的人转过头看我。我急忙低下了头，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此时此刻，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百味杂陈……
我知道，是我害了王九洲，我会永远背着这个沉重的十字架……
晚上睡觉前，我站在王九洲床前，思绪万千……王九洲给我讲的那些悲壮感人的故事，一幕幕在眼前闪现……没想到，王九洲竟然是历史**和现形**，被判处了死刑……他有家吗？有妻子吗？有儿女吗？如果有妻子儿女，他们就是历史**和现形**罪犯的家属，背着这样沉重的黑锅，在这个**上永远也别想直起腰来，只能爬着走路，生不如死！
这一切都因为我……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给孙晓晖写那样一封不该写的信……我难过得趴在王九洲的床上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