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月渐尽。太虚郁蓝,云影浮白,节气虽还不曾转凉,不觉中却似也是鸣蝉清音远,芙蕖红泪多的时节。
我在窗前习字,临的是隶字,恰似野云低度,孤鹤高飞,神彩灵动,翩姿如魅,纵不像秦篆那般正襟危坐、八分那样凝沉庄肃,却终是婉顺了些,仿佛是洛河女,潇湘妃,流岚蔽月间带着些矜贵。
此时王右军早已名满江左,那三百二十四字的《兰亭集序》亦已被我铭记于心,其形如高唐姬,巫山鬼,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其神若云中意,花间情,风出袖而月入怀,斓蝶影而薄霜素,惹得我尤为牵肠挂肚,仿佛冥冥中有着某种命脉牵住我的手,引着我无端思慕。
只是阿姐却嫌我心气浮躁,不可先习行押。
想及此,心绪果真焦浮起来,便搁了笔。窗外花影扶疏,天光摇坠间晃住了眼睛。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花丛间静静卧了只花猫,就像是玉桃斋的虎头馒头,怎么看,体态都稍显肥了些。
花猫也凝视着我,黄褐色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有风吹过,耳畔似有若无地听到了声:“眼睛……拿走了……”
我心下一顿,再看去,那花猫已窜向了前厅,我再无心练字,只一心想着将那小狸奴捉来玩耍,便紧跟着,一直到了临街的铺面。
方一到铺中,只听得有人舌灿莲花,喋喋不休:“您难道看不出这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再看看这雕工,簪首形同祥云,正面透雕蟠**纹,间嵌猫睛、琥珀,形似鞭蕖,两侧饰金蝶,用的是最上等的紫磨金,均掐金丝,白玉为翅,恰如夏日观花赏蝶之闲趣;背面又浮雕凤鸟,人面鸟身,举首振翅,一俯一仰,人口衔朱玉,凤尾镶宝珠,好似冬夜鸾鸣霜雪之高情;挺部为竹节纹饰,栗纹遍布,寻常工匠怎会有如此手艺?”
我不由循声望去,来者有两人,仆仆风尘,似从远道而来。
再看其中一人手上的玉簪,只觉清辉冷焰映入眼,寒光凉意扑上面,分明是温润的羊脂玉,气息却出奇凛冽。就像是秋天沉郁阴冷的洪水中,浮出的苍白俊俏的脸孔,昏暗的光线拉长了万物黑沉凉意的轮廓,唯有这面容是静安的,于世间别无他求。
“千好万好,但虽是云气状、蟠**纹,再看这莲花,只怕是本朝之物,并非汉时。而背面的玉鸟纹也不是鸾凤,既是人面鸟身,多半是千秋鸟,万岁禽,而其口衔朱玉,想来是寓意迦陵频伽,口吐天籁,舌动妙音。莫说是释道传入广普前的秦汉,即便本朝也鲜有如此纹饰,既非古物,这就折了价,更何况,还雕着这么句话——”阿姐素手一指,颇有些强词夺理,“百岁之后,归于其居。这般不吉利的言语可不要是明器!”
“罢了罢了,你不识货就不要信口开河,白白玷污了我这珍宝。”那两人摇头摆手忿然而去。
连我也觉得阿姐有些无理取闹,但那支玉搔头确也有些古怪,想来这番回绝之言必有她的缘由。
“哟,子夜写完字了?”阿姐笑吟吟望我。
我心一虚,忙岔开话:“阿姐,那支簪子好生精致,怎的不收下?”
“那支玉搔头冷得有些过分了。虽是精雕细琢,工艺繁复,却犹如烟花散尽,昏夜回魂时烧旧的沉水香,衰朽了,沉寒了,就像是……一截棺木。”
经她一说,似有缕苦甜暗香绕指不绝,陈腐而惊悚,温和得近乎靡软,仔细嗅闻,又匿了,原是爬上了脊背,却不敢搔弄,只怕惊了那暗处的荒魂野魄,聚绕拢合,盘踞欺压,举目敛眉处,唯见得艳尸婀娜。
“这般秀致的物件该不会真是陪葬之用?”我迟滞了半晌,才怔忪道,“那必定是出自高门巨族。”
“只怕还不是官墓——”阿姐淡淡道,“是皇陵吧。”
我凛然生寒,道:“那两人怎会如此妄为?”
“北方战乱频生,五胡更迭,民生凋敝,掘墓摸金倒不失为一个求生的法子。只是……多少有些奇怪了……”
见她欲言又止,我连忙追问:“有什么奇怪的?”
“皇陵之中,本不该有如此的戾气……”阿姐转过头,向我道,“字练得怎样了?只不过两柱香的时间,你便坐不住了?”
“阿姐,我刚看到一只花猫朝这边来,本想赶它出去的。”我红了脸,只得想尽办法为自己的惰性开脱,而那花猫早在我分神之际,不知所踪。
阿姐却没恼,只道:“那只花猫吗……”
原来她也看见了。
“那只猫,也不知什么来头。”阿姐似瞧出了我的心思,继而道,“你若实在不想练字,那就先去玩耍吧,晚上再练也不迟。”
我欢呼一声,便去桥头找白乌,慵懒的小狮子正在阳光下午休,被我揪住了耳朵吵醒,发出凡人听不到的惨叫。
“白乌白乌,快说说看,今儿有什么新鲜事!”
“你难道不曾听说吗?”白乌搔了搔散乱的毛发,“这两日,健康城里看得见看不见的妖魅都在议论一件事——据南迁的玄鸟说,北边洛阳的皇陵被盗了。”
“皇陵被盗?”我蓦地想起阿姐说的话,北方政权更迭,民不聊生,难怪那些人连皇陵也敢盗,当下又问,“是盗得那一座呢?”
“高原陵峻平陵重阳陵峻阳陵太阳陵……谁知道是哪一座,谁又管得了那么许多?大家都只当笑话听听,就你当真紧张起来。果然你们人类就是事情多。”白乌将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挂在脸上,眉峰一振,表情立刻又神秘起来,“只听说,盗墓人掘开地宫时,居然从盗洞里蹿出了一只花豹。”
“花豹?你是说在坟墓里居然有只活豹子?那一定是看错了!”
白乌对我的质疑不以为然:“谁告诉你像豹子的生灵就一定是豹子?总之在那之后,盗墓者虽盗得了价值连城的宝物,却也像被诅咒般,一个接一个死去,甚至连带了他们赃物的买主。”
我想到那两个贩售玉搔头的人,心想他们莫不就是那些亡命之徒?
“为了这件事,九公子唏嘘了半天,说是那些个珍宝也不知流落何方,实在是痛煞他了!”白乌见我不出声,就扯扯我的衣袖。
“九公子是谁?”
“九公子你竟也不知?我们建康城里一半的铺面都是他的家业。不说别的,单就说那天禄赌坊,就日入万金千银了。不过他是我们这儿有名的一个——”他暗自压低声音,“悭悋鬼。”
原来他所说的就是天禄坊的老板,阿姐似乎也说过,那是个财迷:“他这样出名?可我怎么从没见过。”
“你若想见,那太简单了,只消捡这帝都里穿戴最鲜艳华贵的,那就是他了!”
我暗自忖度,照白乌此言,九公子这般衣着出众想必又是个服妖之人,不过本朝气质散朗,礼教松弛,倒也不在乎逾制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