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算之间,已到了婴短轩。奇怪的是,阿姐并不在铺内,大概是去往鬼市贾货了。
我引着九公子进了门,然而举目之处却是一惊——只见墙壁、地面、甚至是半空中,密密麻麻飘满了字,只一句——“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那墨迹像是细小的虫鱼,一条条游走不定。
“怎么会这样!”我错愕之至。
“这是一句咒缚。”九公子却轻描淡写。
“什么咒?这明明是句诗!”
“你姐姐平常是怎么教你的?怎么净教些没用的东西!”九公子秀眉一蹙。
“可这咒语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想用力擦去墙面上的字迹,奈何这些如同生命体的小字纷纷游荡开,让我无从下手。
“自然是在呼唤被咒束缚着的人。”九公子拨开眼前游荡的墨痕,可是更多的墨渍围拢过来,宛若幽夜里的凤尾竹,在晦暗的光线中留下近乎腐烂的混沌,像是无声的泣诉,咽不成音。
我仔细望去,却对上一双野兽的眼睛,在暗室里舒张的瞳孔中弥散着狂野的嗜血欲望,映着斑斑墨痕,犹显狰狞。
“豹子!”我惊呼。不知为什么,我并不觉得它是突然出现的,反而感到它早已盘踞在那里,狩猎般静观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谁告诉你我是豹子?”略带着嗔怪的声音幽幽传来,无形的墨笔在空中描画出清丽的轮廓,女童的面容自那纷扬如叶的墨渍间显现,似飘摇的植被在她身上绘出精妙的花纹,着眼看去,可不正像是林中的花豹,恣意炫耀的华丽毛皮。
她瞥见了九公子,立刻变了脸色,横眉立目断喝道:“九公子,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糟了,被发现了。”九公子露出玩味的笑容,无奈地挠了挠头。
我心生畏惧,躲在九公子身后,向女童道:“你这阴魂不散的怪人,又来取我的眼睛么?”
“我不是人,更不是豹子!我是武罗!”女童以手支腰,神色冷傲,“我是青要山帝之密都的山神。”
“武罗?”我想到昨夜的梦境,“阿衷看不到的就是你?”
武罗神情一滞,忽笑道:“当然,因为我把他的脑子吞了。”
我愕然道:“你!你是妖怪!”
武罗屈指敲了敲我的头:“你才是妖怪!是那孩子自己祈求的,作为神祇,我不过是满足他的愿望罢了。”
“他的愿望?”哪里会有这么奇怪的愿望!
女童倨傲地斜睨我,我却越发糊涂了!
九公子脸上则浮现出浅浅的笑意:“武罗,你还真是死缠烂打呀。”
“吃了九公子的一次亏,第二次就难免要提防着些。”武罗话音未落,手一扬,一物正朝着九公子飞去。
九公子笑容可掬地接过:“这样反倒没太有意思了。”
他摊开手,手中赫然是两只瞳子。定睛一看,正是九公子用来欺骗她的孔雀羽。
“九公子这回还要护着这小鬼吗?”女童一开口,就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可你要这双眼睛,也是毫无用处的呀。”九公子敛住了笑,“就算那孩子看得到你,他的心想要见的,是不是你呢?”
武罗沉默片刻,眼睛里有着淡渺而锋利的冷芒。九公子的话我全然不解,但隐隐察觉到只言片语间流泻的无奈和怜悯。
“武罗呀,我已经给了你机会了,从前也好,刚才也好,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难道一点都不惋惜吗?”冷露一般的清辉耀映在九公子的眸子里,他唇边漾起微微的笑,却不带一丝暖意,“你想要知道人心?那就让你看一看人心,如果你死了心,那帝王之魂就归我,你不要再做纠缠。”
他挥去了凌乱的墨字,犹如只手撩开了曙色的幂蓠,却未曾揭示谜底,反而显露出隐藏得更深的秘密。
我随之趋走到院内,只见那两段玉簪好端端地躺在枯草间,偷觑了一眼九公子,感到断折处的突兀尖锐刺痛了他的眼。
“断了?”他的目光指向我。
“是……是啊……”我兢兢道。
九公子叹惋不止,终于在武罗的催促下轻轻拈起两截断簪,拼凑在一起,自那断痕处虚幻的容貌愈显清晰,仿佛无风的黄昏中,袅袅的炊烟,被夕色镀染出金箔般的碎色残颜,最后凝聚成少年的容颜。
“谁……在呼唤我呢?”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露出一双明净的眼睛,可那双眼中的期待瞬息凋落在日光里,“不是武罗……不是……”
果然,他是看不见武罗的。回应着他的情绪,一句句细小的文字充斥了整个庭院,像是攒动的黑色光火,簇簇冉烈。
我注意到武罗云山雾海般瞬息万变的眼神,只一刹,又风烟俱寂。
“你……我认得你。”少年看向九公子,清俊的面容上有着恍惚的廖默,似若水面氤氲的浮光,“你是御府中壁绘的……”
九公子却打断:“先前是,后来去了金谷园。”
“金谷园,比皇宫更胜一筹吧?”少年的唇边溢出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然世间富贵逐香尘,人命微短,人心难料,宫廷也好,豪门也罢,终有其势衰微的一日,最后不过王朝覆灭,红粉坠楼而已。”
“是啊,我是个罪人。”少年阿衷低下头,冕服上的纹章在日光下生辉,“只为贪图一己的快乐无忧,向山神祈求,神回应了我的祷告。”
“听取世人的祷告,却一次次失望,神也会厌倦。我也曾许诺很多人以财富,巨贾豪强,王公贵族,但溪壑可盈,欲不可餍,盛极而衰,落得个凄凉晚景,比当初的落魄还要窘困。最终,命运还是回到了起点,容得了一时的欺瞒,却施以更无情的报复,这便是不可抗拒的命运。”九公子的言语波澜不惊,似若川流中潋滟的清光,却熠熠耀眼。
“的确,那是极度的欢愉,不用思考,不用烦忧,不用顾及家国苍生。可是,我毕竟铸成了大错。八王之乱,生灵涂炭的时候,我在宿寐寻欢;妖后乱国,哀鸿遍野的时候,我却视若无睹。后悔已来不及了,无论是深宫还是天下都变成了血火交织的地狱。无论再怎样祈求,神灵都无法宽恕我的罪责了……”少年的声音静若深水,沉而痛。
我大概知道了这少年的身份。后世的史书倘若勾写那段荒淫的光阴,总少不了添上一句“何不食肉糜?”
冷嘲热讽也好,捶胸扼腕也好,历史终会一成不变地描述这个被谓之以“惠”的庸蔽皇帝。我茫然地站在一旁,犹如茫然地同宏大绝情的历史擦身而过,自身卑微得像是浮草哀萍。
“可你毕竟快乐过。”九公子道。
“那不是快乐,那是寂寞。”
因为寂寞,故而需要轻裘宝带,**华冠,故而需要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因为陪伴着他的人,已经不在。是这样吗?
“倘若我当时不曾固执己见,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吧?”亡魂直视着九公子,自那双澄净的眼睛里,凝出了墨痕,和着濡湿的泪光,点点晕染。
“你后悔了吗?”九公子反问。
“你帮我,如果你可以帮我,我可以用整座帝陵为代价,好吗?”
“那就说说你的要求。”九公子已然是应允的意味。
少年踮起脚尖,凑到九公子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