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微弱却怪异的声响。
我一个激灵,意识瞬间清醒,眼皮很重,但似乎能看见皎白的月光照进来,可身体却动弹不得,耳边断断续续只听清了一句话。
“呜嘿嘿——”一个黑色巨大的影子遮住了视线,发出恐怖的笑声,而我却不得动弹,胸口紧闷,如被重物压迫一般。
随着那东西的逼近,我看清了它的脸——一个满脸黑毛,眼露凶光的怪物!
它莫非就是顾若虚口中的“山鬼”?可它怎么会缠上我了?
正在这时,我又听见窗外有交谈声。
“那就拜托公子了。”似乎是阿姐在说话。
“茹娘放心。”另一个声音笃定地回答。
他二人说罢,房内传来一阵脚步声,那个黑毛怪物突然就不见了,紧接着听见有人轻轻唤我。
“子夜,醒一醒。”那人说着,还推了推我的身子。
我这才能真正睁开眼睛,四肢也能活动了。我坐起身,见秋月的寒光中站着个人,那人金发碧眼,可不正是白天见到的那位金夙安?
“你……狮弦兄?”我揉了揉眼睛。
“别怕,我向茹娘借了你,请你帮个忙。”他微微一笑。
“原来阿姐说的客人,就是狮弦兄啊。”
“想要解蛊,就跟我来。”说着,他拉住我,便朝外走去。
我的身体竟不受控制一般,就这样被他拉了出去,还没等反应过来,转眼已到了门外。
“这……这样会犯夜的!”
“放心,巡夜的看不到你。”他不由分说地带着我朝前走,说来也怪,只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聚宝山下。
秋夜中的山体犹如一头睡兽,给人无形的敬畏感,即便四野皆寂,也不敢高声语,唯恐惊醒了它似的。
我同金夙安沿山路而行,转眼已到了高座寺的山门前。
“到了,子夜小弟快进去吧。”金夙安拍拍我的肩膀道。
“你不进去吗?”
“我尚未找到空门,暂时还进不去。”
“可是……”
“别可是。就算你不进去,张小小也会找**。”
我一想到那个诡异妖娆的蛊娘张小小,仿佛感到肚子里真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似的,再加上夜风一吹,引得头皮阵阵发麻。
可金夙安根本没看出我的异样,伸手在我背后推了一把,令我的身体直直穿过了庙门,进入寺内,我这才从百蛊缠身的臆想中清醒过来。
“狮弦兄……”我想叫,却又怕惊动庙里的人,只得压低了声音。同时用手在寺门上不断摸索,可总也穿不过那道门了。
“你去找支妙音的僧房,听听她都说些什么。”他人虽与我隔着墙,可声音却近在耳畔。
这些非人族类,说话做事总那么直截了当,一点不给人准备的余地!我心中不停抱怨,同时惊觉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一下一下撩拨着我心头的不安。这么晚了,寺中怎还有人,若是发现了我,那可就糟了!
我转过身,月光明晃晃地照下来,眼前一片澄明,院子里果然有个人。
那是个年轻尼僧,可我见了,只倒抽了一口冷气。若不是见多了怪状,此刻一定吓得背过气去——她根本没有脸!面上没有五官,只是一张空白的面皮,映着惨惨的月光,诡异非常。
幽月是星云间的浮槎,随风走走停停,黑夜中冒出了蚊响般的交谈。
“居然不害怕呀,果然那双眼睛不同凡响。”
“好饿,好想吃那双眼,就像吃了那张脸一样。”
“住嘴!这双眼是素**,谁也别想拿走。”
“他身上是什么味儿?好让人怕,像是那五……”
“住口!素娘不是嘱咐过,不准提那个名字吗?否则那人找上门来,谁也别想活命!”
大概是月亮的妖气激起了魍魉们的魔性,低沉杂乱的声音自各个角落涌出。这儿是梵门,竟也有那么多妖怪?而素娘又是什么人?
“呵呵,何不戏弄他一番?”笑声蓦地从脚底涌起,惊得我连退了两步,枯叶在脚下碎裂的声音在夜幕中被无限放大。
那无脸小尼明显注意到了,她迅速地抬起头,侧耳向我这边来。
怎么办?只能跑!
可匍匐在地面的妖精一把抓住我的脚踝,让我狠狠地跌在地上,却顾不得疼——那手脚并用向我驰来的尼僧已经近在眼前。
她使劲挥动着一只手,另一只则死死扯住着我脚腕,像是在努力表达着什么,奈何没有嘴,只从喉间传来嘶哑的闷声。
因为看不见,她的手疯狂摸索着,指尖触到我的前襟,突然从喉中传来痛苦的低吟,趁着她手指一松,我一脚踢开她钳制着我的手,爬起来慌不择路地逃开。
这间寺庙果然有古怪,我一刻不想多留,怎奈四周高墙围堵,已将我困死在这里!
我想去找人,可这是座女寺,我一个男孩子半夜闯进来,只怕有口也说不清。更况且这夜晚僧院中的,恐怕都不是白日里的常人,已被妖魔占据!
手足无措间,忽见一间僧房的窗户虚掩着,内里亮起一豆灯光,从中传出低低的谈话声。
我见这间僧房比周围的宽而大,推断这大概就是住持妙音尼的住处。且放眼望去,那些在月光下嚣张的精魅好像并不敢靠近这里,忙躲到僧舍的墙角下,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自屋内传出一个老妪的声音:“师父,您慈悲为怀,可要救救老妇的儿子呀!”
且听另一人道:“施主莫慌,请您慢慢道来。”
“我那儿媳,不是被山鬼掳走了……她,她是被山鬼给吃了!”听声音,那老妇害怕极了。
她停顿了半晌,接着讲下去:“我儿因念及夫妻之情,才编了个以死守节的谎话来骗人。其实那天我们等岸后,媳妇受了惊吓昏迷不醒,我和阿若两人正不知该怎么办,突然林子里传来一阵怪笑,紧跟着窜出个黑毛巨怪,上去就扑咬我媳妇的脸!我同阿若吓得不敢动,连气都不敢出。所幸那怪物吃完了,又怪笑了两声,就钻入老林不见了。再看我那媳妇,脸被啃得只剩了白骨,我和阿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生怕再遇见那怪物,只得将媳妇草草掩埋了,一夜不敢闭眼地熬到天亮。多亏了菩萨保佑,遇见了当地的猎户,这才带着我们走出了林子。”
她一口气将经过道出,我却总觉得哪里不对,正要思忖,却听她吸了吸鼻涕,又开口:“那天我求了您给了我儿几枚安神香,想着他能忘记这段遭遇最好。可哪知,那妖怪竟缠上了我们!昨天晚上,连我也看到了!我不敢让阿若知道,这才借着听经借宿在庙中,只为能见师父一面,请师父开恩,救救我们娘俩呀!阿若好不容易举了秀才,他是顾家三代单传,我这一辈子劳碌好不容易熬到他能光宗耀祖的这一天,他可不能有事啊!”
话没说完就已哭得肝肠寸断,语不成声。
原来这屋里的老妇就是顾若虚的母亲。我感到事情变得越发扑朔迷离,又想到自己中的蛊毒,一时间心绪越发混乱,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这时,一阵劲风将紧闭的门扉扫开,窗户也被吹得开开合合,屋内的光线如垂死的挣扎般虚晃了几下,旋即熄灭了。
黑暗中猛然传来跌撞声,间杂着顾母语无伦次的哭喊:“别过来!别过来!翠儿……师父……救命……救命啊!”
我忍不住从窗缝里窥了一眼,只见到一个跌坐在地的老妇面前,立着个黑毛巨怪,正是我先前见到的那般模样!
“呜嘿嘿——”那妖怪发出了恐怖的怪笑声。
月光从窗隙间照落,映在它脸上,居然映出一张光洁却颓丧的,女人的脸!
“翠儿……你你你,你不是已经……”顾母打住话头,好似心一横,突然转口大骂:“好你这个妖妄的东西!你害死了我家媳妇,还妄图变成她的样子!我和你拼了!”
那妖怪对她的叫骂置若罔闻,只是怪笑着踏上前,方才还作势要拼命的顾母,吓得连连向后缩去。
这时我听闻有人念诵:“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
屋子的边角处盘坐着一个比丘尼,她闭目合掌,口中念念有词,伴着她的念诵,怪物像是被禁锢了一般,再不能上前一步,而随着她言语的终结,只听“啵”的一声,犹如泡沫的幻灭,那巨大的黑色躯体随之破灭消散了。
“家门不幸啊!”顾母以手抚面,老泪纵横,几乎快要喘不上气了,“妙音师父您看到了……陈翠娘,我那媳妇,她被妖怪吃了不说,妖怪还变成了她的样子。您说,那个妖怪会不会一直缠着我们?”
妙音拍拍她的手背,示以安慰。
“我和翠儿情同母女,求师父杀灭这个妖怪,好让我媳妇能够瞑目啊!”
“施主放心,我佛慈悲,必为你除去此妖。只是时机未到,还请施主先行回家,三日之后,再来寺中,那时自有分解。”
“三日……那会不会……”
“我那日给施主的香料记得每晚都要焚烧。那个妖怪想要占据翠**面貌,你们的反应越是激烈,就越是对它所幻出的相貌的认可。所以这三天内,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慌张,顺其自然便是。但如果施主轻举妄动,致使妖怪幻成翠娘,只怕它要跟着你们一辈子。”
“是是是,老妇一定听师父的。”顾母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时候不早了,施主快回房歇息去吧。”妙音仍是声色不变。
顾母虽有些迟疑,却也只能慢吞吞地站起身,磨磨蹭蹭地走出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