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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深夜，杭州，圣象楼。
一座六层高的巍峨塔楼外矗立着两只巨大的汉白玉大象，象身高近两丈，象头昂首望天，象牙长达八尺却非玉雕，而是从真正的活象嘴上硬生生割下。泛着惨白光泽的象牙令人见之胆寒，似乎还能听到它死前不甘的怒吼与仇恨。然而，它的戾气却全被身后这座塔楼的威严压制。楼无匾额，然而它的威名却江湖皆知。只不过，就算杭州本地人也未见得知道它的确切位置。
塔楼一层大厅灯火通明，映得满室亮如白昼。一个面容白皙，脸型饱满的花甲老人，正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桌前认真书写。
桌上笔架如山、毛笔成林。间或，他直起身隔远些观看案上的作品，似乎挺满意，便又接着写。他神情慵懒，浑身散发出一股闲适之态，咋看像个慈祥的寿星公般和蔼。
然而此时，他身旁立着的那人，尽管鸱目虎吻、鸢肩豺腰，一脸凶狠长相，却如惊弓之鸟，眼中惊惶不定、额头汗水涔涔。
“磨墨。”老人轻声一语。
而在他听来，仿若惊雷一般，吓得差点摔了手中正要进奉的茶杯。他轻轻放下茶，在那方珍贵的雕象歙砚中掺入些水，细致地研磨。
“说说。”老人头也不抬，继续写他的字。
他刹那有些晃神，听对方语气轻松是否真的不介怀？但转瞬他就清醒过来，自己只是妄想，此番失职之重，铁定无可赦免。
“属下失责，请圣相责罚！”他一边磨墨，一边将腰躬得更低。
“五十个步兵营兵士，死了四十一人，伤残九个，只有你逃脱了？”
“属下罪不可恕......”他声音惊恐，甚至有些颤抖。
“一个小小蟊贼，杀了两个朝廷大员，四十多个士兵，是蟊贼太厉害，还是咱邢统领太怂呢？既然邢统领治下如此没有战斗力，临安的治安交给足下恐怕有些不妥吧？”
老人风轻云淡地说，既不抬头，也不停笔。
“大人！我......”邢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圣相大人，那个蟊贼武功实在太高，偏又机智狡猾。所幸，所幸，他多半也死在了当场！”
这个被邢陟尊称“圣相”的人，正是权倾朝野的宰相——秦桧。
“多半？”秦桧到这时方才停下笔，瞧着邢陟，“死？还是没有？”他走到邢陟跟前，一字一句地问。那手中握着的毛笔，兀自还在往下滴墨。嗒、嗒，一声声打在邢陟的心坎。他眼中只觉那墨血样殷红，顿时毛骨悚然。
秦桧说话语气和蔼，但邢陟却吓得有如筛糠。
他将头埋得更低：“属下好生查验了现场，所有尸体都烧成了灰烬。想来火势那般大，那厮武功不及我，又带着个累赘，肯定已经葬身火海！”
“先时，你说他武功高强，现在，又说他武功不及你。这......”秦桧幽幽道。
邢陟浑身一抖，跪着爬前两步：“圣相，那厮的确武功厉害，属下斗了他良久，才重伤了他。属下保证，他定是死在了当场！”
秦桧没再说话，接着回去写他的书法。邢陟跪了好半天，因为紧张导致浑身僵硬、膝盖酸麻但却不敢稍动。瞧对方写字写得入迷，仿佛忘了他似的。回想起那日在夔州的情形，纵然诡异可怖，却不及眼前的情景令人生畏。
那时，他戟尖已拄在商卿喉头，商卿唠唠叨叨说了一通废话，意思是要玉石俱焚。谁料他话音刚完，那黔水宗的女弟子捣弄的什么东西突然大放蓝光，跟着碧蓝色的火焰排山倒海呼啸而来。
他本能之际，仗着平生内力纵高数丈，落到一处人家房顶，方才避过。火焰水浇不灭，直烧了十二个时辰，他带去的手下跑得慢的全部化为灰烬，跑得快的也是浑身伤残。而商卿和那女子，以及査秋痕，了无踪影，想来，多半死在了当场。虽然，他自己也觉可疑。但多方查探，毫无所获，他才敢回来复命。
“本相初时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你拿坨灰烬跟我说，他多半死了。多半！那么邢统领可打探清楚他的来历了？他是谁派来，又是冲着谁来？”
“属下查访多时，这小子的武功驳杂看不出师承，他在京中也没有与人来往，竟像是凭空冒出来的。”邢陟本来准备了一大通说辞，不知为何到了秦桧面前却什么谎都撒不出来，只得照实直说。
“凭空？”秦桧一顿，抬起头，意味深长地一笑。
邢陟见对方一笑，心中一松，口中谀辞不断：“圣相英明执政，如今四海升平，朝局稳定，方今朝堂，无人不推行圣相措施，大开古往今来未有异见之朝局先河！圣相又何必为区区小事多虑呢？”
“小事？哈哈哈！”秦桧将笔一扔，双手一背，一个方步踱到邢陟面前，袍袖刚好抽过他的脸颊，竟令武学高手的邢陟觉得袖风如刀。
“朝局稳定，未有异见？”秦桧好似变了个人，一扫慵懒之态，精气收敛、戾气陡增，声调拔高，“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徐宗说和丁娄明，都是我的心腹干将，突然无故被杀，这不明摆着是冲我而来的吗！且不说张浚、韩世忠这些武将心有不甘，赵鼎、李光的余党整日阴谋论战。这些人始终虎视眈眈。只要我稍有疏忽，便要置我于死地。绍兴八年，李光被举为参知政事，曾经当着皇帝的面斥责本相盗弄国权、怀**误国。这些人，骨头既硬，党羽又多！本相若是像你这般大意，不知被人暗杀了多少次！今日暗杀侍郎，明日暗杀的就是本相，后日就是圣上！社稷危亡、国本动摇，你邢陟身负京师安全重责，竟跟我说‘多半’‘小事’！京师步兵营统领，失职失察，致使匪祸横行，该当何罪？”秦桧疾言厉色，威严之盛，气贯穹楼。
邢陟浑身汗如雨下，捣头如蒜：“属下失职，请圣相责罚！属下失职，请圣相责罚！”
“邢统领，请吧！”秦桧冷冷道。
邢陟听他说“请”，以为秦桧要将他打入地牢，吓得爬到秦桧身边，抱着他腿，苦苦哀求：“圣相，再给我一次机会！您念在我跟您多年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
“哎！”秦桧叹息良久，色作痛苦，“邢陟，多年来，你为本相立下不少功劳。本相对你也着实疼惜，不然也不会让你又做统领又做坛主。你说，这楼中，谁有你承恩受宠？”
“圣相恩德，属下不敢或忘！”邢陟涕泪齐下，声音哀恳。
“你自来精明能干，怎么此次，会连这点事也办不好？”秦桧**他的头，“罢了，你起来吧，我也不忍责罚你。步兵营统领之位，暂且搁着。本相要你即日起带同圣象楼精锐，查探清楚那小子的来历，以及他究竟是死是活。如若有失，你就去会你前任‘金刀圣手’吧！”
邢陟先是松了口气，待听到“金刀圣手”四字，立觉惊雷灌顶。
金刀圣手八年前任务失败，原本身为圣象楼“厉狼坛”坛主的他，一夕之间由天上跌至地狱。不仅职务被夺，武功被废，更被剁去右手，日日被人监守着打扫茅房，生不如死。有一次，他想寻死，被发现后，被戳瞎了一只眼睛。第二次自裁未遂，又被打聋了一只耳朵。
圣象楼刑罚之酷，铁人也无法承受。关键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但圣象楼的奖赏之厚，不仅仅是钱财美人，更有数不清的从各处搜罗的武学秘籍、失传绝技，又吸引着无数武学之士趋之若鹜。
邢陟不敢多待，点校了人马就走。
秦桧坐回太师椅中，眼中忽然闪出阴狠毒辣之色，与那张和蔼的脸庞格格不入。
“究竟是谁想对付我？赵鼎、张浚还是李光？这些昔日重臣如今均被老夫罢黜边地，是否他们其中的谁，暗中积蓄力量准备卷土重来、东山再起？或者，难道还有其他人？”
但他放心不下，仍觉有一个人还是嫌疑最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