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湖的夜晚,万籁寂静。
不,仍有一籁,天籁。
凡湖的潮水有节奏地拍打着岸边。湖水有信,湖水边的人,是不是反倒无信了呢?潮水一遍一遍打来,凡湖边的国家换了一茬又一茬,当年的帝王霸业,而今安在?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死亡的生命已经腐朽。在腐朽中孕育的新生,其结局难道不仍是腐朽?不,不是的。或许还没来得及腐朽,就已被连根拔起。两匹马儿在小山坡上费劲的翻寻嫩草,可惜天气尚寒,几无所获。马儿疲倦的抬起头,满天繁星挂在苍穹。
一个人的征途若是星辰,是大海,是无尽的欲望,那未免也太奔波疲惫了。可是耶律光面前这位女子,她的欲望只有一样,身体带来的快感。如此简单的欲望。
天边第一缕阳光照射到珊露佐德身上,竟有些朦胧。珊露佐德缓缓起身,披上衣服,对躺在地上的耶律光咯咯笑道:“我们再不追上队伍,他们就会以为你跑掉了,那样石姐妹怕是再也见不到她的情郎咯。”
耶律光明白由于自己与石公主同时被掳来,又曾**她,甘愿前往阿勒山,必是被珊露佐德误会为一对情人了。可是自己与石公主向无交流,连伊芳名都不知道,未免讽刺。
耶律光因珊露佐德背主,对其怀有衅隙,故不答话,只是默默起身,穿好衣服。
珊露佐德见耶律光不理她,心中正恼,抽出马鞭,一鞭挥在她的马上。马儿痛的一声长鸣,撒腿便跑。耶律光毫无准备,只能眼睁睁地看马跑掉。
耶律光对珊露佐德气愤地说:“你要做什么!”
珊露佐德恢复一脸媚笑,走向耶律光,双臂勾住其脖颈,在耶律光耳畔低声说道:“我要你搂着我共乘一马。现在抱我上马。”耶律光满脸通红,只得照做。
两人骑马行出几百米,耶律光一言不发。珊露佐德再也忍不住,主动打破沉默,问道:“你对阿勒山修道院了解多少?”
耶律光对阿勒山修道院闻所未闻,想必就是杜环所说的阿勒山派吧,但当日杜环只是谈了些虚无缥缈的神话故事,并未言当下之事,故而照实答道:“一无所知。”
珊露佐德一怔,继而笑道:“要是几年前有人提出进兵阿勒山恐怕会被当作疯子吧。”
“为什么?”
珊露佐德言辞竟然充满了少有的尊敬,为耶律光解释了缘由。
原来阿勒山地处大食与拂菻中间,最初两国一旦交兵,阿勒山百姓必遭荼毒。大食胜,则会杀掠当地的异教徒;拂菻胜,则会报复迁居来的**徒。所以阿勒山教区的长老一直是一个苦差事。
三十年前拂菻皇帝开展圣像**运动,要求僧俗权贵在他制定的反对圣像崇拜的法令上签字,拒绝签字者立即免职。继而捣毁教会的圣像,没收修道院的土地和财产,强迫僧侣还俗,承担国家赋税和徭役。
此举自然遭到很多僧侣的反对,当时一位拂菻教区长老联合各地不愿接受法令的僧俗人士来到阿勒山修道院,在这一边境地区广修工事,勤练民兵,既叛拂菻,又拒大食,分别挫败两国的围攻,从那以后两国都不敢小觑他,默认了阿勒山的独立地位。
再往后,他放出话来,说在阿勒山山顶发现了努哈之舟,修道院因此获得了许多宝典神兵。据说有人曾在阿勒山看见能飞的地毯、能释放闪电的锤子、能召唤神怪的油灯等等。
于是大批朝圣者蜂拥而至,阿勒山修道院声势更旺。那位教区长老也被人们尊称为阿勒山伯爵。前几年,此人寿终正寝,阿勒山的百姓至今仍感念其德。接任长老一职的是其胞弟,可惜新长老是个好僧侣,有长者之风,却不是个好领袖。对内暗弱不明,不能统御修道院内各派僧侣,致使**一志派坐大,对外荒于军备,民兵战斗力大不如前,已是冢中枯骨耳。
耶律光听得心驰神往,也对无缘结识阿勒山伯爵此等乱世英雄而颇感遗憾。
耶律光越感兴趣,珊露佐德说得越多。耶律光不禁问道:“你一介侍女,何以得知这么多?”
珊露佐德狡黠一笑,道:“是阿依莎的侍女。”
寻常大户的门客只是家丁,孟尝君的门客可有冯爰。一个道理。
随着两人倾谈,耶律光对珊露佐德的看法也有所改观。
虽说不是忠仆,却是个能带给自己欢愉的人,尤其是在晚上。肉身本性,是一为是二耶?若不遇缘,无由自脱。
两人骑马行了大半日,终于追上已经出发的辛巴达将军所部。只见五百壮汉,徒步向北行进。只是这支部队装备寒酸极了,弯刀短矛参差不齐,只有少部分人才配有头盔、锁子甲、**。
原来辛巴达本是大食海军将领,伍麦叶失国,辛巴达也丢了舰队。没有船的水手,自然不受重视。也正是因为这支部队之前没有派遣什么任务,才能最早完成集结。前路不远,前途未卜。
耶律光驶近,见到将士不满的神态,心中大赧。这阵前携带女眷,乃军中大忌,自己长年征战,岂会不知。耶律光正尴尬中只听珊露佐德小声说:“我们超过他们走在前头。”耶律光毫不犹豫扬鞭纵马疾走。辛巴达见状也不阻拦,看来他也不愿留两人在此扰乱军心。
沿着大道行了良久,已是人困马乏,两人便决定寻一避风之处就此休息。吃了些干粮,烤了烤火,稍作歇停,珊露佐德忽然说道:“现在又没有其他人,你大可杀了我回去救你的情人。”
耶律光也知道一路上有大把机会可以丢下珊露佐德一走了之,但从未动过这般心思。
“石公主在阿依莎公主身边,又有米海尔保护,安全自能得以保障,若是我这边生变,反倒对他们不利哩。况且要我平白无故杀你,我如何能下得去手?”
珊露佐德听耶律光不忍心对付自己云云,竟羞涩地低下头去,倒有几分少女情怀。
耶律光见此心想,这女子并非无药可救,且不管两人最后结局如何,若是能将其引上正途,也是好事一件。
火光映在两人身上,忽明忽暗。木柴直做啪啦啪啦响。
翌晨,两人被一阵马蹄声惊醒。敌我未明,耶律光急忙搂住珊露佐德躲藏在大石之后。所幸来人并未留意道路两旁,沿着大道飞驰而去。耶律光探出头来,略作观察,约莫有三十来人,乃辛巴达部下,为首者背负一圆盾,正是易卜拉欣,想必一行人是作为斥候探路而已。
易卜拉欣等三十骑走远了,珊露佐德仍将头紧紧埋在耶律光胸口,故意不松开,一只手更顺着耶律光身体抚摸下去。耶律光热血翻涌,推倒珊露佐德,从她肚脐开始亲吻起来。
两人缠绵一阵,各自收拾妥当,又开始了一天的行程。行了半天,愈发觉得山势渐起,举目望去,**无云,蔚蓝的天空下一座高峰如剑斯植,较之昨天更加清晰可辨,山顶积雪终年不化,人力难至。耶律光但觉景色奇绝,丝毫不亚于中华,不由得心旷神怡。但自己毕竟不是游客,已经进了阿勒山地界,需得多加小心才是。
再行不久,隐隐听见前方马蹄声、呼喊声、兵器相交声混作一片。耶律光对珊露佐德说道:“易卜拉欣应是接敌了,一会儿你多加小心。”
“你会保护我吗?”
“会!”
耶律光在身后可以听见珊露佐德开心的笑声。
两人及近,一座兵砦进入视野。兵砦镇控大道,扼住咽喉,看起来本能容纳百人,如今只有七八具尸体。几名辛巴达的士兵骑马追赶两三名逃跑的敌人,接近敌人后在马上将弯刀平举,电光火石间,溃逃的敌人已全部变作死尸。易卜拉欣正在审问一名俘虏,俘虏跪在面前,肝胆俱裂。耶律光停在易卜拉欣身边,也听了个大概。
原来这座兵砦本是已亡故的“阿勒山伯爵”所建,一样的兵砦共有十二座,皆设在关键处,合称十二宫,形成一套防御体系。“阿勒山伯爵”去世后,阿勒山的武备削减,修道院中只有百来名武僧,常备军也只剩下三四百人,比起“阿勒山伯爵”在世时,不足十一。山区民兵临时征召或可有数千人,但是如今也久不训练。现在的十二宫由于人手不够,已无法作为防御支撑点,所以十二宫的将领决定把主力回撤,兵砦仅作哨所使用,有敌情则点红烟,当天无事则在傍晚燃黑烟。刚才慌乱中兵砦并没来得及点起红烟。
俘虏已是知无不言,哆哆嗦嗦地奢望胜利者开恩。易卜拉欣一言不发,却突然将手中的盾牌砸向俘虏脑袋,脑浆四溢,俘虏登时毙命。珊露佐德吓得花容失色,紧紧抓着耶律光的手。耶律光清楚这在战时不过是平常之事,自己可见过大场面——高仙芝当年血洗石国,纵兵大掠——可是如今依然起了怜悯之情。
乱世中保持一颗柔软的心,还有比这更可笑的吗?
易卜拉欣翻身上马,向斥候下令:“十二宫环环相扣,到了傍晚敌人就该知道我们来了,不如我们先行冲上去,把十二宫一一捣毁,要敌无险可守!”
众骑士刚得一场胜利,士气正旺,皆高举弯刀,要跃马飞进。
“慢!”
众人闻声勒马,齐刷刷望向耶律光,这才发现多了一骑。耶律光坐在后面,英武轩昂;珊露佐德坐在前面,美目盼兮,看起来像极了一对眷侣。
耶律光见止住众人,接着说道:“辛巴达所部都是步兵,急行军赶上阿勒山最快也得明日,就算你们能侥幸击破十二宫,届时修道院还是会有所防备。何必为此涉险。不如先在此砦安营,一方面向辛巴达通报情况,一方面按时燃烟,可保无虞。”
易卜拉欣颇为不快,并不答话,拨马就走。众斥候一愣,也都策马跟上。
珊露佐德见此小声笑道:“易卜拉欣的父亲是个好汉,他本人呢却总觉得不受重视,刚才难得充当一回英雄,却被你泼了冷水,心里肯定把你骂过几百遍了。不识好歹,咱们不去管他。”
耶律光无奈地摇摇头,说道:“好歹袍泽一场,能帮则帮吧。”说罢也走马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