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一载。清明。蜀中米仓道。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李白的《蜀道难》据说作于天宝初年,此时已广为传唱。然而没到过米仓道的人决计想象不出蜀道究竟有多难。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蜀中北部有一道巨大的山脉,将两川与关中隔绝开来。这座山脉相当于蜀地的天然城墙。城墙就应该有城门。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这座城墙一共只有两个门。
第一个门叫金牛道,从汉中经剑阁直入成都,无论是秦代司马错灭蜀,还是三国孔明北伐,都走的金牛道。
第二个门正是米仓道,从汉中直接南下米仓山,经巴中抵阆中。米仓道远比金牛道凶险得多,然而也是一条重要的交通要道,正是因为它的路程短。此时杨妃所吃的荔枝正是产于米仓道南端的涪陵县,经米仓道、荔枝道、子午谷直达长安城。一起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此时此刻,小雨淅淅沥沥,山道曲折反复,一行十人在向山间跋涉。棕灰色的蓑衣藏在灰蒙蒙的天地中,教人难以发觉。只是道路越来越泥泞,人的心情也越来越灰暗。
“哗”,队伍中一人踩入水坑,湿透了官靴。
“贼道,非选在雨天进山,有病!”此人抱怨道。
队伍最前方带头的人充耳不闻,只管向山上赶路。他也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只是不着靴子,穿着简单的布鞋。身背两柄剑,一长一短,剑柄均雕有青龙,栩栩如生。他步履轻快,显然轻功不错,不一会就和队伍拉开了距离。
“嘿,要我说,这个叫钟离权的靠谱吗?据说今年才二十岁,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抱怨者继续说道。
“是啊,谁知道节度留后怎么会派他来的。”另一人应和道。
“都闭嘴!钟离少侠是节度留后从少阳真人那里请来的高徒,不可无礼!”一军官打断二人说话,敦促他们赶上队伍。
二人唯唯诺诺道:“是,是,花老大。”
“花老大”望着钟离权的背影,诡谲一笑。
众兵士加把劲继续爬山,终于在一山寨门口赶上钟离权。山寨极其简陋,不过由一圈木栅围着几间木屋罢了,简直就像山中猎户临时搭建的藏身处。难道这里就是一行人的目的地?
目标不是猎户。众人赶到时钟离权已经接战了。敌人是五名士兵,和唐军装备一模一样的士兵,只是多了几分落魄,像打了败仗。
只见钟离权在五名敌人中肆意游走,双剑已不在背上,诡异的是也不在钟离权手中,而是在空中!两柄宝剑一长一短,浑似一大一小两条青龙,随着钟离权指东指西,双剑或刺或削,非常神奇。若是摘下蓑衣斗笠换上道袍,那真可谓是仙风道骨。
“原来世上真有御剑术!”众兵士不禁惊呆,感叹道。
只有“花老大”冷冷一笑,看出端倪,心道:“少年郎终究是爱出风头。”
原来钟离权在这一年中行侠仗义,解决了七件大事,在江湖中赚足了名声,更有好事者说他剑法不下“剑圣”裴旻。然而高手一眼就能看出,钟离权的青龙剑法其实是故弄玄虚,两剑剑柄处藏有机关,双剑抛出后以细绳操控,看似缥缈灵动,但是遇上强敌就显华而不实,破绽百出。故而钟离权较之裴旻、李白、公孙大娘等剑法名家还是相去甚远。
当然,遥控双剑的本事也非普通人能做到的,所以钟离权对付起这五名士兵还是手到擒来。不一会儿五名士兵或手腕受伤,或手背中剑,兵器脱手,皆被缴了械。钟离权修道之人,不能杀生,从来只是击落对方武器而已。
“花老大”见状对同伴低声说道:“我们不要俘虏!”
其余兵士遂一拥而上,将已无反抗能力的五人斩尽杀绝。钟离权看在眼中,毫无波澜,并不制止,任由鲜血**空中,与雨滴一并洒落。盖因钟离权嫉恶如仇,虽然教规不能杀人,但他衷心觉得这些逃兵落草为寇,祸害一方,其罪当诛。
山寨众人并未料到官兵会冒雨进犯,再加之钟离权已经先声夺人,都胆战心惊。“花老大”趁机率人杀入寨中,将二十来条汉子屠戮殆尽。
雨水冲刷着尸体,血水汇聚成小溪。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傍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寨中一屋忽然有人悲戚的吟道。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长者虽有问,役夫敢伸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众官军虽则听不大明白,但也知气氛伤感,一时停止了进攻。
“哈哈,二哥寄来此诗当真是好。我等征讨南诏之人有此知己也算死而无憾了。”屋中继续传出悲壮之声。“花老大”一路上虽然胸有成竹,但闻此雄浑的声音也不免一惊,紧握双拳,眼神飘忽。
钟离权见军心萎靡,高吼一声:“兀那老兵,落草为寇,辜负国恩,如今天兵征讨,还不束手就擒!”说罢蓄力跃起,冲开屋门,掷出双剑,展开攻势。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不愧是名门弟子。
屋内只有一个人。
一个军官。
一个威猛大将。
身着明光铠,手执铁胎弓。年纪约莫四十岁,虎背熊腰,面如重枣,威武非凡,毫无草莽之气。
钟离权只觉杀气弥漫,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遥控双剑刺向敌将,以争先机。
奈何机会总是青睐有备之人,而非仓促出手之人。
钟离权只见一支利箭射来,心中大惊,这人何时射出此箭的!
无暇细思,钟离权在空中翻滚一圈,使出千斤坠的功夫,急忙落地。
千钧一发,利箭射中钟离权的斗笠,将斗笠紧紧钉在墙上。门外的冷风吹拂着屋内,钟离权还是觉得汗如雨下,犹似鬼门关走了一遭。
敌将豪迈一笑,道:“后生可畏,能躲过我夏侯汉升这一招‘三日五百’。且吃我这招‘老当益壮’!”说罢弯弓搭箭,瞄准钟离权。
钟离权不敢大意,急忙拉回双剑,两手紧握交叉格挡在胸前。同时箭也射到,打在青龙长剑上,铛得一声,震得钟离权虎口开裂。箭支并未弹飞,相反仍在拼命往前钻,钟离权双臂兀自发麻,箭招虽老,气势益壮!
夏侯汉升接着大喝道:“小心了,这招叫做‘三箭定天山’!”只见夏侯汉升拉满长弓,同时射出三箭。三箭直取钟离权头、腹、脚,破空而来!
钟离权大叫不妙,前招未破,后招又至,处境堪忧。
阳往则阴来,辐辏而轮转,出入更卷舒。钟离权常年修炼《周易参同契》,如今灵光一闪,不再强抵“老当益壮”之箭,而是顺应箭势,快步连退,直至门口。箭支多飞出这几米后竟似耗尽了生命般,叮当落地。
钟离权忙将手中双剑抛出,截落上下两箭。紧接着猛提一口气,催动内劲,双手立于胸前,硬生生将第三支箭夹住,箭头离胸口不过一拳距离。众人无不为钟离权捏了一把冷汗,只有夏侯汉升心中一惊:这个年轻人竟有如此内力。
夏侯汉升一作揖,道:“我与阁下无冤无仇,阁下为何苦苦相逼。”
钟离权将箭一扔,向天拱手道:“家师能围攻阴山,我难道不能剿灭你一个山贼?”
夏侯汉升被骂做“山贼”,本来心有怒火,但念及围攻阴山云云,强压不满,恭敬道:“令师可是‘剑圣’裴旻?”
钟离权听闻此言,紧握拳头,格格直响。这是钟离权近年来的一个心结:自己的师父少阳真人王诚在江湖中也是名宿耆老、一代宗师,奈何偏偏落选十大高手,少人谈论;师父一辈子克己修身,奈何到头来名声不及浮夸之士。钟离权可不想重蹈师父的覆辙。
夏侯汉升见钟离权面色不愉,知道话不投机,多说无益,遂拉弓引箭,抢先攻击。
钟离权也拉回双剑,握在手中,力图固守,不敢再掷出。
夏侯汉升箭似连珠,钟离权闪展腾挪,只有招架之力,根本无力反攻。虽说久守必失,然而夏侯汉升毕竟箭支有限,所以究竟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就在两人战斗正酣之际,一官军从屋门抢入,手中花枪直刺夏侯汉升。夏侯汉升右手正从后背箭囊取箭,只得急忙左手用弓挡下花枪。一切都在那名官军的算计之中,只见他扭动枪身,枪头竟然独自飞出,刺穿了夏侯汉升腹部铠甲。鲜血渗出,一片殷红。
钟离权辨认出这位官军正是“花老大”,一时心想,自己本是被剑南节度留后崔圆请来剿匪的,现在首功落入一老兵之手,自己身为名门弟子,颜面何存?遂飞身来袭,要擒下夏侯汉升。
夏侯汉升怒喝道:“夏侯四岂能受一小儿之辱!”将手中箭支奋力掷向钟离权。钟离权架剑接住,由于身在空中无处着力,竟被箭势带出屋外!
夏侯汉升全力一击,已无余力,瘫倒在地,喃喃道:“花七……最后竟然是你杀我……”
“花老大”冷冷说道:“方才那首诗是仲武兄所作吗?”
“非也……是二哥的朋友子美兄所作……”
“真是好诗。”“花老大”说罢,一掌打在夏侯汉升伤口处。
钟离权再进到屋子里时,夏侯汉升已是一具尸体了。
三日后。阆中。帅府。
帅府中丝竹管弦,珍馐美馔。主人席位坐着一员大将,乃是崔圆得力干将朱希彩;朱希彩身旁坐有一道士,盛气凌人,乃是青城派高徒。客人席位也坐有两人,钟离权头戴南华巾,身着青色道袍,浓眉大眼,棱角分明;另一人一身白袍,留侯倜傥,竟是“花老大”花惊定。
朱希彩笑道:“崔公身在成都,公务繁忙,不能前来为二位庆功,万勿见怪。夏侯逆贼盘踞米仓道,山高路险,非有千人不能取,二位仅率十人,直取夏侯逆贼藏身处,立此大功,国之栋梁啊。古有雪夜奋短兵,今有清明袭蜀山。”虽说是客气话,但是朱希彩声音粗豪,听起来也不那么入耳。
花惊定道:“全赖崔公与朱将军指挥有方。”
朱希彩冷冷一笑,道:“听闻夏侯逆贼与花卿乃是结义兄弟?”
花惊定面不改色地说:“末将少年时曾与七人习武为乐,夏侯汉升位列第四。如今夏侯汉升从征讨南诏的大军中临阵逃脱,忠义不能两全,末将只有为国尽忠了。”
朱希彩哈哈一笑:“好一个忠义不能两全!”
在席间跳舞的婢女被这惊雷一笑吓得跌倒在地,赶忙跪在朱希彩面前求饶。
朱希彩色眯眯地盯着婢女,说道“不要怕。”同时将其拉起揽入怀中,一阵乱摸。
钟离权看在眼中,深为不齿,无奈作为宾客,不便发作。朱希彩忽然又将婢女推倒在地,喝到:“滚吧!”
花惊定扶起面前的婢女,吩咐其告退。文质彬彬,与其弑兄时简直判若两人。
朱希彩忽然笑道:“花卿男子女貌,来跳一支舞肯定强过下人。”
以花惊定的城府,受此之辱也不免面露愠色。
钟离权亦看不惯,愿为花惊定出头,起身拱手道:“朱将军,跳舞有甚么好看,我且为将军舞剑如何?”
不待朱希彩答话,其身旁道士也起身说道:“一个人舞剑未免无趣,我来会会你,且看你们终南派比我们青城派如何!”
显然有备而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