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苍白而低沉,雪花一片一片飘下,静静地落在围墙上。一座破败的寺庙很是冷清,只有那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才显示出这里曾经是皇家寺院。墙角几树玉梅悄立,无人问津。梅枝几个花苞已经成型,一阵幽香摄人心魂。
彻骨寒风吹来,钟离权在原地直打哆嗦,梅枝忽然不断伸长,直向钟离权探去。花苞越来越清晰,好像随着钟离权一同颤抖,仿佛花儿不惧寒冷,要急于来到这世界。可是再无旁人,又有谁怜惜呢。
四月的长安,下雪了?
钟离权猛然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梅花剑的剑意。自己已沉醉于其境界,任人宰割。那白白的天,不就是眼白空洞的颜色吗?那急于绽放的梅花,不就是将要喷洒的鲜血吗?那伸来的树枝,不就是刺来的梅花剑吗?
剑离钟离权已不远,钟离权伏在车底,没有距离躲闪,也没有空间拔剑,进退失据。
钟离权急中生智,抓起一把砂石就向马后腿掷去,马儿受惊跑了两步,虽然即刻被驾车家仆稳住,但马车毕竟向前移动了些许,萧云华这一剑就只刺中了车轮。钟离权当即翻滚离开车底,起身时顺手抽出青龙双剑。
萧云华怒道:“你这歹人,敢藏身我车潜入长安。待我捉你交与京兆府发落!”
钟离权辩解道:“萧公子息怒,贫道是终南山凝阳观的道士,并非什么歹人。藏身公子车底实在是迫于无奈,不想被门吏收走家伙。贫道这次来到长安,只是为了寻访‘谪仙’李白的踪迹,绝无歹意。”
朝樱闻言道:“阿耶倒是与青莲居士关系不错,你找谪仙所为何事?”
钟离权一作揖,道:“多谢朝姑娘……”
话未言毕就被萧云华打断:“樱妹,不可轻信此人。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何况车底。既然有律令在,明知而故犯,不是歹人是什么!”萧云华心中寻思,此人知道自己与朝樱的姓名,莫不是被仇家或觊觎裴氏宝藏的强人盯上了。
钟离权不欲再辨,向萧云华抛出青龙双剑,同时跳上马车顶,再奋力一跃,打算跳出巷子,遁入街市。盖因钟离权自知武功不及萧云华,猝然出手,更有把握。
萧云华见青龙双剑飞来,不知虚实,仅以梅花剑格开,未施反击。忽见钟离权身在空中,拉细绳收回双剑,翻身欲走。
萧云华喝道:“御剑术?故弄玄虚,给我留下吧!”说罢梅花剑剑光暴涨,刺向钟离权,去势急快,必将追上。
钟离权斜向马车抛出双剑,青龙双剑钉入车壁,钟离权转动机关,这次并非收回双剑,而是自己借力转向,落在马车旁。
梅花剑一剑刺空,萧云华在空中翻转,挺身又向下刺来。
钟离权拔出双剑,扑入车底,一个翻滚,来到马车另一侧。
萧云华见状收招,脚尖一点地飞上马车顶,居高临下。
钟离权此刻处境不妙,左边萧云华抱剑立于马车上,随时准备出击,右边朝樱已包抄过来,持剑在手。
忽然,隔壁巷子传出了一声尖叫。
“快来人啊,有贼,有贼!”
长乐坊的正中央,有一座高十五丈的黑漆高亭,是为望楼。望楼上的黑衣武侯观察到巷子里的**乱,急忙朝事发地的方向挥动起一面黑旗。要不了半盏茶的功夫,附近巡逻的不良人就可以赶到。
萧云华、钟离权、朝樱也听到了呼救声,三人先是一愣,钟离权身处险境,自然反应最快,当即将青龙剑抛向朝樱。
朝樱架起双剑挡下青龙,同一时刻,萧云华若是攻向钟离权,钟离权插翅难逃。但是萧云华关怀朝樱心切,见青龙击向朝樱,也跃身飞去,准备援护朝樱。
钟离权趁此机会,收回青龙双剑,跳上石榴树,跃入隔壁巷子。越混乱的地方,越利于自己脱身,钟离权这么想着。
“这厮果然有同党!”萧云华气道,他本欲追去,却被朝樱拦下:“云哥不要追了!交给金东城和不良人处理吧。省得麻烦。”萧云华遂作罢。
这金东城乃是万年县不良人队正,本名金苇,善使劲弩,因万年县为长安城东城,所以江湖人称金东城,与长安县不良人队正李腾李西城齐名。
钟离权逃进街巷,本欲遁入人群,但人人见他持剑在手,无不逃避。一阵尖叫声过后,长长的街道只剩下钟离权和另外两人。人们或躲在门后,或藏在楼上,好奇想看看街巷的热闹,又不敢探出身来,躲躲藏藏,遮遮掩掩。
其他两人,一人身着粗衣芒鞋,披头散发,甚是邋遢,却身形魁梧,拳头有碗口般大小,把另一人拎了起来,那人已然吓瘫了。
邋遢汉子嗤笑道:“羁旅长安颇为不易,我的盘缠又花完了,特向你讨要一些。”说罢就夺走那人的钱袋,将其扔出,那人重重落地,怕是要断几根骨头。
现在街上就只剩下钟离权与邋遢汉子了。
钟离权见人们避开自己如同避开恶汉,遂急于澄清自己,也不逃了,剑指恶汉道:“你这匪人,撞见我钟离权算你倒霉!”
恶汉转过身看着钟离权,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像见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钟离权怒道:“你笑什么!”
“你算什么东西?你违背禁武令在先,也有资格骂我匪人?我们是同一路人!”
“呸!我岂和你一样!”钟离权边说边抛出双剑。
恶汉提起右拳击退双剑,钟离权已跃身向前,接住青龙剑,再攻恶汉。
恶汉拳法犀利,虎虎生风,不避剑刃,以拳相对,竟与钟离**得不相上下。
两人拼的你死我活,都没有注意到,除了楼上、门后偷窥的平民,又有两拨人到来。
一队五人的不良人在黑衣武侯的指示下,进入街巷,对两人举起手弩,喝道:“低伏!低伏不杀!”
而两人一侧的屋顶,则站有三个人,都黑衣蒙面,从身形来看,一位是皓首老者,白发与黑衣形成鲜明对比,手执鱼鼓;一位是妙曼少女,身负宝剑,一头乌发盘作双环垂髻,即方便又不失风姿;一位是清瘦少年,手挽花篮。
老者对少女和少年道:“青玹,你捉那个道士,采和,你拖住不良人。”随后老者倒数了三个数,三人一同行动。
只见少年从花篮中掏出三个陶罐,精准地扔到五名不良人脚下,陶罐随即破裂,一股刺鼻气体涌出,不良人急忙掩鼻,遂无法瞄准射击。
老者从屋顶跃下,对正在激斗的二人暴喝一声:“天子脚下,不容尔等放肆!”两人一愣,恶汉后腰随即被鱼鼓重重击中,功体被破,跌倒在地,老者欺身上前,封住恶汉穴道。
钟离权还没缓过神,就被两枚干莲子击中手腕,只觉一痛,青龙双剑脱手而出,随即腰间被一只葱葱玉指点中,也摔倒在地。老者一晃,来到钟离权面前,也封住其穴道。
少年赶来,拾起青龙双剑,同花篮一并交给少女,然后背负起钟离权,向南奔去。老者肩扛恶汉,同少女一并跟上。待围绕不良人的气味散去,三人已经逃远,追不上了。
望楼上的黑衣武侯看到这些,急忙连续三下挥动黑旗,调度其他不良人围堵。三人捉了钟离权和恶汉,跳过长乐坊围墙,由老者带路,沿着城中大道急向西南狂奔。老者对长安城极为熟悉,每次都能及时避开巡逻士兵与不良人,最后带领大家来到朱雀大街左侧的光行坊。
朱雀大街是长安城的主干道,北起皇城朱雀门,南止长安城明德门,将长安城一分为二,左侧便是长安县,右侧便是万年县。光行坊是明德门往北数第二坊,既靠着朱雀大街,又临近城门,本该是戒备森严,但正所谓灯下黑,长安县指望万年县与城防军能帮其照看,结果导致附近的巡逻力量并不够,加之靠近城门,人流量大,三人逃至这里,轻易甩掉了追兵,来到一府邸前。
府邸森严,门匾写着韦府。老者轻轻一扣门,里面传来警惕的声音:“谁!”
老者低声道:“韦尺五。”
门被打开一个缝,三人带着钟离权和恶汉钻了进去。门里的人探出头警惕地看看是否有人跟踪,随即紧紧闭上大门。
老者叹口气说道:“没用的,躲得了不良人,躲不开所有黑衣武侯,他们在望楼上就像鹰隼。早晚还是会被知道,人是我们捉了。”
开门的人应道:“不被不良人当场抓住,他们就没有证据。小心点好,任老大说京漂盟再出不起事了。”
“任老头现在在吗?”
“在大厅等着你们呢。”
三人带着钟离权与恶汉进入大厅,将二人扔在地上。
钟离权抬眼望去,只见厅内正中端坐一位长者,发须皆白,不怒自威。长者身后立有五人,都三四十岁,穿戴不凡,个个有高手风范。
老者对端坐的长者笑道:“任老头,闹事的人我给你捉来了!”
长者也笑道:“哈哈,果老,整个京漂盟,也就你不管我叫盟主。”
“那当然,我又不是来宦游的,我跟着蝙蝠公子混迹长安的时候,你都没来长安呢!”
“哈哈,看来我是越来越请不动你咯。果老、何姑娘、蓝兄弟,咱们一会再聊,先处理正事。”
钟离权听他们交谈,恍然大悟,这位长者便是师父所提到的京漂盟盟主任海川。
任海川轻蔑的看着恶汉,厉声道:“吴郡陈汉,你诨号‘铁拳’,我以为你是一个铁铮铮的汉子,没想到也能干出强盗的行径!”
陈汉穴道被封,不能言语,只是对任海川报以恶狠狠的眼神。
任海川扭头对身后一人说道:“老顾,吴郡来的人归你管,你说怎么处理吧。”
老顾唯唯诺诺道:“按京漂盟规矩,当挑断手筋脚筋,废其武功,驱逐回家,其宗族门派十年内不得遣人入京。”
任海川满意道:“等下就交给你办了。”然后指着钟离权问众人:“这人是谁?”
无人知晓,无人应答。
擒住钟离权的黑衣少女向任海川一拱手道:“禀盟主,此人从通化门潜入,身份不明,这是他的兵器。”随即捧上青龙双剑。
少女声音温柔,甚是好听,钟离权不禁投以目光。这时少女已经摘下面罩,但见少女年芳二十,肤若凝脂,面如桃花,经过钟离权时,钟离权闻到若隐若现的荷花香,沁人心脾。
任海川接过青龙双剑,抚看一会儿,起身走下台阶,伸手解开钟离权穴道,问道:“你来自终南山凝阳观?”
钟离权起身作揖,恭敬道:“任盟主,晚辈正是终南山凝阳观的钟离权。家师是少阳子。”
任海川拍着钟离权的肩膀笑道:“哈哈,果然是少阳真人的高徒,我与你师父是老相识了,不会不认识这对青龙剑。”任海川随即向厅中众人说道:“这位钟离兄弟是自己人……”
任海川话没说完,老顾阴阳怪气道:“盟主,你的自己人不代表就是京漂盟的自己人,规矩不能坏。”
任海川气道:“你要怎样?”
老顾指着陈汉道:“处理违背盟规的人讲了规矩。”紧接着手一指钟离权,继续说道:“接纳新来宦游的人也要讲规矩。”
钟离权急忙辩解:“我不是来宦游的,我奉师命来寻访……”
老顾打断钟离权,厉声道:“谁能保证你不想留下来也谋个一官半职,那样对已经羁旅了多年的盟中兄弟岂不有失公允!”
钟离权还欲再辩,被任海川拦住。任海川对钟离权解释道:“钟离兄弟,你不要怪老顾,站在他的立场是对的。现在京漂盟前景不佳,盟中兄弟未必都能有出路,来一个新人,就多一个人追逐职位,那意味着一个老人可能白白在长安漂泊了数年。所以新人入盟有严格的规矩。”
钟离权点点头,道:“那晚辈该当如何?”
老顾此时已走到陈汉面前,解开其穴道,对钟离权若无其事道:“很简单,新人向老人挑战,只要赢了,就可以取代其位置。”
陈汉起身,一握右拳,青筋暴涨,骨头咯咯作响,慢慢走向钟离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