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六,壬午日。
丑时。光行坊。听见更夫打更的声音,钟离权知道现在是四更二点。四更本是人睡得正熟的时候,可是钟离权却没有睡,张果也没有。
张果递给钟离权一件夜行衣,说道:“你给我们找的好差事。换上吧,我这就去唤醒青玹与采和。”
原来韦应物虽好游侠,也是喜欢诗赋之人,和李白有一些共同的朋友,所以知道李白去向。韦应物有一远房伯父,名叫韦会,是定安公主之子,任京兆府司马,近日被人缢死,尸体由一乞丐送至家中,京兆府不能破案,最终不了了之。而韦应物同韦会感情很好,是以委托钟离权查明韦会死因,找出凶手,才肯告知李白行踪。钟离权已加入京漂盟,京漂盟又受韦銮恩惠,所以任海川不得不相助,故请张果、何青玹、蓝采和帮助钟离权,四人一起调查。
由于尸体是乞丐送还的,那么丐帮就有了莫大的嫌疑。蓝采和早年曾混迹丐帮,故提议由自己带路深夜潜入丐帮长安分舵,执其长老一问究竟。
“我们是去查案捉匪人,为什么还要穿黑衣?”钟离权问道。
“因为我们也是匪人。”张果耐人寻味地答道。
钟离权一愣,显然不明白张果的意思。
张果缓缓解释道:“我们不是不良人,却越权查案,岂非违规?我们随身携带武器,无视禁武令,岂非违令?我们**宵禁,又要擅闯人宅,岂非违法?我们违规违令违法,不是匪人,还是什么?”
钟离权甚是震惊,这些问题他从没有想过,他以往只知道,扶弱济困,侠者当为,而现在张果却说,一个人的侠义之举也会让他成为匪人。钟离权一时还接受不了。
张果想努力看透这夜色,从人生的暮色中回首那阳光明媚的青春,悠悠说道:“换上吧。不做匪人,有些事永远做不了。我穿上这身黑衣,已经四十年了。”
张果继续讲了一些人物与故事,钟离权揉了揉眼睛,仿佛眼前不再是一位仙风道骨的皓首老者,而是一位美少年。
那时的张果正年轻,跟“蝙蝠公子”韦恩、“百夫长”罗节嗣、“神兵”史大可一起穿上黑衣,在长安的夜里游走,四处打击罪犯。韦恩也是出自京兆韦氏,聪慧绝顶,本是富贵子弟,可是那时政局不稳,长安治安也不好,韦恩亲眼目睹父母被歹人当街杀害,遂立志铲除长安所有的犯罪。罗节嗣本是唐军一位百夫长,擅长各路拳法,从战场回来后,受到韦恩感召,也加入其中。史大可本是一位大商人,擅长制作各种兵器,为了争取更好的经商环境,他也同韦恩站在了一起。
那时的张果正年轻,玉真公主好修道,多向张果请教,两人竟生情愫,而张果沉浸在蒙面侠客的生活中,不敢告诉玉真公主,他就是传说中的四位夜侠之一。张果只能将这段感情深埋心底,最终两人蹉跎岁月,尘缘已了。
“后来发生什么了?”钟离权问道。
张果叹了口气,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也随空气逝去。后来,今上励精图治,开元盛世。长安治安转好,人们已不愿再看到夜侠,一个黑衣人不管好坏,总是先带来恐惧。朝廷为了其权威,也下令不允许侠士再插手任何案件。这时,史大可接受了朝廷这一命令,而罗节嗣拒不接受,认为这与侠义精神是相违背的,于是四个人分裂了,史大可亲手杀死了罗节嗣后,归隐了。张果与“蝙蝠公子”又做了几年的夜侠,“蝙蝠公子”也归隐了,他最后对张果说:我们只能打击罪犯,而不能铲除犯罪,因为我们本身就是匪人。
两人正自伤感,突然有人推开了房门,张果与钟离权警惕地一回身,原来是何青玹与蓝采和,两人都换上了夜行衣。
蓝采和气道:“果老,我们约好四更二点出发,现在都快五更了。再不行动就晚了。”
张果笑道:“来得及,来得及,乞丐都很懒,不会起太早,一个勤快的人怎么也不会去行乞的。”张果嘴上虽然这么说,还是快步走到门口,回头对钟离权道:“我们在楼下等你,你快换衣服吧。”
钟离权凝视着黑夜,黑夜也在凝视着钟离权。
四人化作四道黑影,或在空旷的街中快速奔走,或在熟睡的屋上小心穿梭,避开了巡逻队与门吏,从长安县的光行坊来到了万年县的通济坊。
“长安分舵原来在通济坊,南靠启夏门,北临大雁塔,东望曲江池,真不简单。”何青玹赞道。
“当和尚在大雁塔念经、皇上在芙蓉园游戏的时候,他们知道附近就有一个乞丐窝吗?”蓝采和冷笑道。
丐帮分舵就藏在一套庶民宅子内,宅中有屋三间,屋后有菜园子,与坊中其他宅子布局无异。
四人飞上院墙,警惕地观察一番,确认没有埋伏和哨卫后,翻入院内,直向后房摸去。房门虚掩着,从门缝可以看到里面睡了十来个乞丐,非常凌乱。钟离权低声问道:“下一步怎么办?冲进去肯定会把他们全惊醒。”
蓝采和答道:“莫慌。长安分舵的长老姓元名结,本是读书人,天宝六载应举落第后,折节下士,与乞丐为友,更作《丐论》,深知民间疾苦,颇得丐帮人心,长安分舵长老一职空缺后,长安的乞丐都推举他就任长老,他推让不过,就遂了众乞丐之意。元长老虽然入了丐帮,但不着污衣,手不释卷,必然不会同众丐睡在一处。”言毕蓝采和引三人来到偏室外,躲在窗户下。
钟离权戳破窗纸,模模糊糊看见里面有张书桌正对着窗户,书桌旁摆有一胡床,室内非常整洁,环境虽不比大户人家,也比刚才众丐栖身之处好得多,胡床上睡有一人,想必就是元长老。
张果听完钟离权所见,定下计划:张果和钟离权从窗户潜入室内,逼问元长老,何青玹同蓝采和在室外把风接应。
钟离权小心翻过窗户,踩在书桌上,书桌摇晃了一下,咯吱一声。元长老听见声响,慢慢醒来。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钟离权已经从桌上跳下,就势翻滚到床前,拔出青龙短剑,抵在元长老的脖子上。
宝剑的寒气刺痛了元长老的肌肤,元长老一下清醒过来,但见面前立了两名黑衣人,还有一把对自己准喉头的剑。
“元长老!冒犯了!我们问几个问题,你只要老实回答即可。”钟离权声音虽轻,语气却厉。
元长老点了点头。几个问题换一条命,谁不换?
张果轻声问道:“近日京兆府司马韦会被人缢死,是不是你们做的!”
云长老摇了摇头。
钟离权把剑一压,划破了元长老的皮肤,死亡的恐惧也像青龙剑一样压向元长老。
“尸体是你们送还的,不是你们做的还能是谁?”钟离权问道。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元长老喃喃道。一种精神,传承了千百年的精神——勇,笼罩着元长老,驱散了他的恐惧,他直勾勾地盯着钟离权的眼睛,给了钟离权莫大的压力。钟离权本来内功深厚,可以从人的吐息判断这个人是否是习武之人,可是这一次,钟离权被勇气迷惑了,他根本判断不了元长老的功力高低。加之钟离权身着黑衣,夜闯人宅,自觉理亏,想到张果“我们本就是匪人”之语,竟一时不知所措。
张果毕竟经历过大风大雨,见钟离权被震慑住,便一把推开钟离权,用手握住元长老的脖子,元长老呼吸困难起来。
张果笑道:“我这位小兄弟还不习惯黑衣人的打扮,你吓得住他,吓不住我!快老实回答刚才的问题。”
张果稍稍松开铁箍一般的右手,元长老呼吸顺畅,大口喘气道:“丐帮身份低微,哪里敢做这种事。京漂盟都不敢让不良人捉住把柄,丐帮毫无背景,倘若犯下这等大事,不是自取灭亡吗。送尸体的帮众无非是受人所托,赚点小钱罢了。”
张果听来也觉有理,但一想到丐帮帮众遍布全城各坊,消息灵通,又问道:“你们送了尸体,就是卷入了此事,快把你知道的可疑事情都告诉我!”
“平康坊东门曲从雷州购来一树嘉木,此其一。有帮众曾在祆祠门口看见了安庆绪,此其二。自去年大唐与大食在怛罗斯会战以后,东西两市的胡商不减反增,此其三。除此之外,再无疑点。”
平康坊是长安城东城万年县的烟花之地,东门曲则是平康坊中最出名的风流场所,其名字出自《诗经》:“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而在这如云的美女名**中,名声最响的当属与念奴分庭抗礼的“六娘子”陆离,陆离不仅仅是美丽,东门曲都是美丽的姑娘,而陆离则有着一种“遇雪尤清,经霜更艳”的风采,令无数高官富商书生侠少甘愿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而陆离也是有条件与能力来选择**对象的,比如皇帝长子庆王李琮曾疯狂追求陆离,但始终无果。雷州位于岭南道,境内有密林,生长有多种奇花嘉木,东门曲为了吸引客人,购来一棵奇树有什么稀奇?东门曲杀害韦会,根本没有理由。
安庆绪是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的次子,擅长骑射,武功不凡。安禄山信仰祆教,所以安庆绪会出入祆祠。安禄山今年并未入京,或许是遣其子代其进贡,边将若是敢私自进京,还能大打旗号让叫花子认出么。安庆绪杀害韦会,也没有理由。
至于胡商增多,又能有什么可疑之处。两国为石国开战,现都已各自罢兵,丝绸之路再通,有胡商前来,再正常不过。胡商杀害韦会,更加没有理由。
元长老所言都被张果否决,张果遂命令道:“请元长老指认一下哪位是搬送尸体的叫花子,我们问他便是。”说罢一把拉起元长老推向钟离权。
钟离权接住元长老,将青龙短剑抵住元长老后背,押着他来到后房正厅。
元长老指着睡在地上的群丐之一,猛然大声喊道:“元大哥,有贼匪!”
满屋乞丐都被惊醒,“元长老”转过头来,对钟离权笑道:“元长老并非元长老,真险地毕竟真险地。”
通济坊紧靠南门,突然从北边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阵钟鼓声。皇宫承天门的城楼上,敲响了第一声报晓鼓,各条南北向大街上的鼓楼也依次跟进,同时长安城内所有的寺庙也撞响了晨钟,共同唤醒了整座长安城。
五更二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