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恭坊。寅时七刻。
祆祠内的圣火熊熊燃烧。祆祠外的太阳即将初生。
圣火前恭敬地立有五男一女,众人都不敢直视圣火闪耀的火光,除了一个人,韩大眼。
韩大眼的眼睛很大,南北朝时南人惧怕北魏名将杨大眼,称其“眼如车轮”,这个词用来形容韩大眼也不为过。
韩大眼不避火光,是因为头上缠着厚厚的黑布,盖着双目,而在漆黑的布条下,是一双没有瞳仁的眼睛。可惜,韩大眼毕竟不是杨大眼,他是盲人。
不过,韩大眼并不自卑。他的五感虽然缺了一感,但是其他四感却异常发达。他从圣火的温度、声响和气味能够准确地判断出火焰的强弱远近以及火焰还能持续多久,他甚至还能判断出圣火前的祆教女祭司身型丰满,堪称尤物,他多么想在女祭司身上试试四感。
可是韩大眼不敢。
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
韩大眼虽然不在乎德义,但是此祸不是他担得起的。
“天色破晓,雄鸡啼鸣。燃我圣火,灼彼黑暗。四季如春,昼夜光明。阿谢沃胡,亚塔阿胡。”
女祭司每念一句,诸人都跟着念一句,韩大眼也不例外。
韩大眼并不信仰祆教,可是他必须这么做,只因为,他是陪同安庆绪来祷告的。安庆绪是安禄山的次子,而他韩大眼,则是安禄山幕府内“四天四地四人”十二高手中人字第一高手。四天分别是史思明、崔乾佑、田承嗣、尹子奇,他们不仅武功高强,而且能征善战,安禄山常遣他们独立领兵,攻城拔寨。四地分别是严庄、高不危、孙孝哲、张通儒,他们文武双全,被安禄山引为心腹,留在身边指挥亲兵“曳落河”,曳落河是胡语壮士之意,众有八千,骁勇善战,一可当百。至于四人,都是奇能异士,被安禄山养为细作,姓名不显,非安禄山亲信不识。
这次保护安庆绪来长安的正是史思明、高不危、韩大眼,及新投靠安禄山的猛将薛嵩,史、高、韩三人分别是天地人高手,薛嵩则是唐初名将薛仁贵的孙子,一把方天画戟舞得出神入化,足见安禄山对安庆绪此行的重视。
安禄山去年将幽州、平卢、河东三道六万大军征讨契丹,结果大败亏输,今年三月又发步骑二十万再击契丹,结果因为安禄山排挤降将阿布思,导致阿布思大掠仓库,叛归漠北,于是安禄山顿兵不进。
两次大开边衅,一次惨败而还,一次无功而返,需要给朝廷一个交代。安禄山对众公卿都不放在心上,只怕李林甫,因为李林甫同安禄山说话时,每次都能揣摩到安禄山所思所想并先说出来,使安禄山惊服。所以这次安禄山派遣次子安庆绪秘密带奇珍异宝进京,赠与李林甫,求李林甫向皇帝美言。
这日坊门才刚打开,安庆绪就迫不及待地带领四人离开亲仁坊的安府,来到靖恭坊的祆祠。
安庆绪正捧起腰带,两眼望着圣火,向阿胡拉玛兹达祈祷。
韩大眼于低吟的祷告声中突然捕捉到了一个更加低沉的声音——呼吸声。这个呼吸声不属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也来自一个毫无可能的方向。
但是韩大眼对自己的四感极为自信,大喝一声“谁!”,举起盲杖向祆祠屋顶攻去。
众人应声望去,屋顶本来空无一人。但是随着盲杖一点点靠近,屋瓦竟然开始抖动,显露出一个人形,并慢慢卸去颜色,变得苍白起来。盲杖攻到,那人也完全褪下伪装,翻身一脚踢开盲杖,双手一用劲,向门口荡去,口中呼道:“好瞎子,空空儿下次再来领教!”
安庆绪见此着实吓出一身冷汗,这个空空儿会什么妖法,竟能通过改变肤色融入环境,连投射的光影都能模拟,若非韩大眼耳灵,自己猝然受袭,不死也伤。
倒是史思明沉着冷静,疾呼护卫截住空空儿,这些护卫都是史思明的亲兵,互相熟识,忠心可靠。
两名护卫立即封住祆祠大门,抽刀在手。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左侧护卫紧接着斩向另一人,顷刻间便头颅落地。那颗头在地上滚了一圈,最后瞪着护卫,满是疑惑。只见护卫的脸慢慢变形,变作一张毫无特色却又让人不舒服的脸,原来护卫竟是精精儿伪装的。
空空儿得精精儿接应,逃出祆祠,精精儿问道:“知道谁是异人了么?”空空儿摇了摇头。忽然一个彪形巨汉出现在两人身后,说道:“你们先走,这里交给我!”说罢抱起精精儿,奋力一掷,竟将精精儿直接扔出围墙之外。然后彪形巨汉又要来掷空空儿,空空儿感激道:“摩勒,你也小心!”
“放心,我死不了的!”
“唔,摩勒,还有一事。”
“什么事!”
“轻点扔……”
摩勒哈哈一笑,将空空儿也抛出墙外。这时韩大眼追到,盲杖直击摩勒后心,摩勒一个踉跄,差点扑倒。韩大眼持盲杖再扫摩勒脖颈,却被摩勒一臂挡下。摩勒随即怒吼一声,抱住韩大眼,向祆祠内的圣火掷去。
韩大眼直直飞向圣火,女祭司吓得早已跑开,眼看韩大眼就要坐在火堆上,却被史思明一只手接住。
摩勒趁机逃出院外,安庆绪怒不可遏,气道:“跟我追!”
史思明一手放下韩大眼,一手拦住安庆绪,劝道:“现在风评对大帅不利,二公子不宜置身事端。”
安庆绪不甘作罢,命令道:“高不危、薛嵩,你们务必把刺客追来!”
“诺!”二将领命道。
薛嵩武功较高,一个箭步窜出祆祠,跳上屋顶。从上面环视四周,早已不见了空空儿与精精儿的踪影,摩勒则正在向坊门拼命狂奔。
薛嵩一抖短戟,向摩勒追去,终于在坊外追上摩勒。摩勒虽然力大无比,但是技击平庸,几次想抓住薛嵩,都被薛嵩轻易躲开,反而被短戟刺伤多处。
摩勒无法摆脱薛嵩,只得且战且走,一路奔逃到了通济坊外。通济坊紧靠启夏门,摩勒再向南跑死路一条,转向北走又斗不过薛嵩,遂把心一横,猛然发劲,想飞身遁入通济坊。薛嵩见状喊道:“你要进去?我帮你!”用短戟柄重重击中摩勒后背,摩勒就像断线的风筝,坠入通济坊,将一宅子的院墙撞开了一个缺口,而这座宅子,恰巧是丐帮长安分舵。
众丐群情激奋,自发结阵,要与生事之人拼命,倒是元长老保持冷静,事到如今,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引来不良人,虽然丐帮这晚全是无妄之灾,但作为江湖黑道,被发现**一样是错,遂严令众丐散去,免被不良人围住。而元长老本人则豁了出去,双掌用劲击破后房屋门,誓要救出被张果押为人质的韩翃和其他丐帮兄弟。
这时薛嵩也已追至,惊讶地看着慢慢爬起来的摩勒。
摩勒浑身的伤口竟然正在一点一点复原,最终容发如旧,连一道伤疤也没有留下。
同一时间。宣阳坊。
宣阳坊不仅是万年县廨所在之地,更有很多达官显贵的宅子坐落其间,杨国忠的居所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宣阳坊比起其他坊市,多了几分富贵。
街巷上有两位面如冠玉的富贵公子正向万年县廨走去。年轻一点的公子突然问带路的年长同伴道:“鱼大哥,渤海公遣我们调查东西两市胡商持续增多一事,两市要午间才开放,我们一早就出宫做什么?”
鱼大哥笑道:“小边,我们先去万年县廨坐坐。”
小边惊讶道:“我们是内臣,去县廨恐怕不好吧。”
鱼大哥轻蔑道:“只要是为大唐尽心办事,又分什么内臣朝臣。要是两市市署吏治清明,渤海公会派我们秘密查访吗。可恨渤海公如此权位,却不敢放开手脚办事。有朝一日,若是我鱼朝恩坐到了渤海公的位置,莫说官吏,皇帝我也要管!”
小边急忙捂住鱼朝恩的嘴,四下看看是否有人听到,惶恐道:“鱼大哥,不能乱讲话啊,如果被人听到,要杀头的!”
鱼朝恩拨开小边的手,双目放着凶光,直盯着小边道:“恐怕只有你边令诚一人听到了。”
边令诚突然觉得不寒而栗,哆哆嗦嗦道:“鱼大哥别开玩笑,我怎么会背叛鱼大哥呢。”
鱼朝恩脸上泛起了笑容,又恢复成那个与边令诚朝夕相处的好朋友,拍了拍边令诚的肩膀,笑道:“小边,你听说了吗,今年江淮一带多恶钱,贵戚大商常以良钱换取五倍的恶钱,运入长安,市场大乱。李林甫奏请禁恶钱,杨国忠则主张只要不是铅锡所铸的钱,都可以使用。”
边令诚点头道:“我自然有所耳闻,只是这恶钱与我们调查胡商有什么关系?”
鱼朝恩放声大笑道:“小边,世间万物都是有联系的,这恶钱说不定还真同胡商有关系,所以我们才要去县廨问个清楚。”
两人不一会来到了万年县廨门口,正待自报家门,忽然一名不良人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对门卫急道:“快,快,通报金公,靖恭坊发生械斗,两人一直打到通济坊,还拆了一座院墙。最近的不良人已包围现场,请金公支援!”
鱼朝恩一拉边令诚,说道:“两市午间再去,走,先跟着金东城瞧瞧热闹!”
边令诚不解道:“不良人捉拿犯人,我们去干什么?”
“记住,万事都是有联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