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话,我们的一生都是笑话。”
老人陷入深沉的回忆中,幽幽说道:“第二天他突然来到我的囚室前,只是哭着对我重复这句话。”
地牢的灯光忽明忽灭,气氛极为压抑。不时有吵杂的聊天声传来,几个尖嗓子颇为刺耳。
看守地牢的人较昨天多了,而且是成倍的增加。
一个地牢只关着四五个人,却有四五十个人分两班轮流看守,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加上埋伏的不知道有多少人。而且守卫除了不良人,还有正规的兵士,以及投靠京兆折冲府的江湖人士。
真可谓天罗地网。
然而钟离权听老人讲故事听得入神,根本没在意守卫。
“第二天?”钟离权问道。
“就是来救我的人中埋伏全军覆没的第二天。”
“他没有救老前辈?”
“没有,他若出手,那天就能救出我,其余人也不会死伤惨重。”
“他第二天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地牢,就是为了对着老前辈哭?仍没有伸出援手?”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默认了。
“老前辈不恨他?”钟离权不解道。
“当然不!”老人斩钉截铁道。“我同他一辈子出生入死,一起追随文惠公,文惠公薨后,我们又一起侍奉小狄公,为官家做事,在朝先后杀了武三思、上官婉儿与李重茂,在外镇压了黄河民变,双手沾满鲜血。我们这种人,只能栖身于官家的阴影下,官家一旦决心抛弃我们,那是无论如何逃脱不掉的,这点他和我一样清楚,就算逃出了这个地牢,还能去哪呢?整日东躲**,无非是以天为顶,以地为底的更大囚室罢了。”
老人提到许多秘史,若是换做另一个人来听,必然很感兴趣,要问东问西,可是钟离权自幼成长于道观之中,对这些政局纷争毫不上心,反是因为性子烈,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置挚友于不顾,只抓住这点不放,问道:“可是你们是刎颈之交!岂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刎颈之交。”老人平静道:“你知道张耳、陈余的故事吗?”
钟离权虽能读写,但短于文史,茫然一摇头。
老人遂将张耳陈余之事大概讲与钟离权。
张耳是战国时魏国的游侠,曾给信陵君做门客,后任魏国外黄令,也开始养士。陈余和张耳是同乡,也是大梁人,曾多次游历赵国,后来投身张耳门下。陈余敬佩张耳,以父事之,张耳也喜爱陈余的才华,颇为看重。两人相谈甚欢,遂引为刎颈之交。
钟离权听到这里时,畅想战国游侠的风采,颇为神往。
后来秦灭六国,知道张耳、陈余在魏国影响大,遂通缉二人,二人便逃到陈地,隐姓埋名,做起了当地的小吏,互相扶持。有一次陈余犯了过错,要受里长鞭打,陈余本不想忍,欲做反抗,却被张耳拉住,示意陈余强忍。陈余挨过鞭打后,张耳边为陈余上药边责备陈余险些暴露,陈余也虚心认错。两人潜伏在陈地始终没有被秦国发现。
钟离权闻此事,心中郁郁,道:“何不痛打里长一顿扬长而去,天下之大,难道没有避秦之地?”老人并不作答,继续讲下去。
几年后,陈涉首义于大泽乡,又攻下陈地。于是张耳、陈余结束了隐姓埋名的日子,来投奔陈涉。陈涉知道二人是有名的游侠,也对二人委以重任,任命他们为左右校尉,辅佐武臣攻略赵地。三人领军渡过黄河,张耳、陈余召集河北豪杰侠客,一时从者云集,声势浩大,平定了赵地。二人拥戴武臣为赵王,陈余受封大将军,张耳官拜右丞相。从游侠到将相,两人迎来了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可惜不久之后,部将李良降秦,奇袭邯郸,杀死武臣,张耳、陈余二人狼狈出逃,收拾旧部,又拥立赵歇为王,反攻李良,将其逐走。
钟离权听完这段,更是神往,两人同富贵,又共患难,不愧为刎颈之交。老人心道钟离权涉世太浅,哪知人心险恶。
两人虽然打退李良,但秦国大将章邯帅军赶到,摧毁邯郸城,击败张耳、陈余。张耳、陈余在此役失散,张耳保护赵歇退入钜鹿城,被秦将王离团团包围,而陈余得以逃至常山,收拢兵马,得兵万余,驻扎在钜鹿以北。王离兵多粮足,急攻钜鹿,张耳形势岌岌可危,多次派人召陈余前来救援。陈余考虑到自己兵少,不是王离对手,不敢出兵。张耳见此大怒,派人去责骂陈余:当初我们引为刎颈之交,现在赵王和我朝不保夕,你拥兵万人,却不肯同秦兵决一死战,以全你我之义!陈余犹豫不决,惆怅万分,最后对来人说:我进兵不仅救不了赵王与张公,还要全军覆没,我一个人死没有什么可顾惜的,只是死而无益,以后谁替我为张公报仇啊!陈余遂没有全力救援。
钟离权闻此,很是矛盾,陈余留张耳在死地而不顾,不义;张耳催促陈余赴死,也是不义。如果自己面对这种情况,该如何抉择?
来支援赵国的各方豪杰都不敢主动进攻,不过作壁上观而已。钜鹿城破在即,幸赖楚霸王项羽破釜沉舟,打退章邯,大破王离,救赵国于绝境。张耳、陈余遂得相见,张耳痛骂陈余一番,又趁机兼并了陈余的军队,两人终于恩断义绝,互相攻伐。最终,张耳投奔汉高祖刘邦,随韩信攻赵,在井陉背水一战,大获全胜,斩杀陈余。不知道那时张耳看着陈余的尸体作何感想,只知道陈余死后两年,张耳也逝世了。
钟离权听完老人讲述的故事,心中无限感慨,又不知从何说起。世上多少誓同生死的好友因为一些远不及张耳、陈余的矛盾而割袍断义。老前辈身陷囹圄,挚友见死不救,而两人不似张耳陈余一般下场,他们的见识绝非常人所能及,钟离权慢慢佩服起来。
“他究竟是谁?”钟离权最后还是问起了老人的挚友。
同一时刻,醉仙楼二楼,就像市井街道。
群豪们猜测,争论,提心吊胆,怒气沸腾。
几个人更是围住男装少女,七嘴八舌问道。
“你究竟是谁?”
“你在等的重要人到底是谁?”
“你是不是不良人,要借此一网打尽?”
“你是不是京漂盟,想借此重整旗鼓?”
“你是不是折冲府,要收编我们?”
“你是哪个门派的,要借此提高声望,崛起江湖?”
“你是哪个节度使的,要收买人心,积累实力?”
男装少女被问烦了,准备开口。围着她的人见她红唇微启,都不说话了。于是整个二楼,以少女为圆心,静默向四周辐射开来,顿时鸦雀无声。
少女道:“我叫狄君。”言罢望着坐在一旁的中年男子,道:“这是阿耶,讳伦。”又望向身后老仆,道:“这是府上鲍伯。我们是狄府的,你们知道这些就够了。”
然而场面再度混乱起来。只有张果这种年纪大的,或是建宁王这种见多识广之人,听到“狄府”二字时震惊不已。其余豪杰均交头接耳。
“狄府是什么?”“没听说过啊。”
鲍伯与狄伦见此莫不心灰意冷,志气消沉。曾经叱咤风云的狄府,也如此落寞了。
何青玹侧头低声问张果:“果老,狄府是什么呀?”
张果遂略作解释。昔年高宗一朝,唐高宗身体不好,天后武则天逐渐参与朝政。武则天为了巩固势力,赐金锏与亲信狄仁杰,授意他招揽江湖豪侠,组建一个谍报机构,代表武氏周旋于庙堂与江湖之间,一时狄府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狄仁杰麾下有马荣、乔太、洪亮、陶干、袁芳五大高手,更是人人忌惮。狄仁杰去世后,其长子狄光嗣继承了狄府,江湖人称小狄公。不久爆发神龙之变,武则天退位,年底病逝。虽然武周结束,李唐光复,但是当时政局并不稳定,各方势力厮杀,都想多分一杯羹。不知是今上三顾小狄公,还是小狄公自荐于今上,总之狄府投向了今上,为其登基做出了一番贡献,但是具体干了什么,都是皇家秘史,外人不得而知了。直到开元年间,小狄公也去世了,今上为了不让狄家继续掌握这个谍报机构,没有选择当时狄家两大高手——狄伦、狄仪——之一,而是转而任命了狄仁杰麾下五大高手中当时唯一在世的袁芳。袁芳就任后,也不再使用狄府的名号,狄府遂渐渐被江湖中人所淡忘。再后来,今上嫌袁芳知道自己太多内幕,便裁撤了这一机构,将袁芳打入大牢,由时任户部郎中的王鉷看押。狄伦、狄仪于是联络袁芳旧部,试图救出袁芳,不想中伏大败,死伤惨重,狄伦武功全废,狄仪不知所终,于是狄家在江湖中彻底衰败了。
正在群豪吵闹之际,忽然一个声音从楼外传入,如金石般掷地有声。
“她等的人是我。”
二楼当即鸦雀无声,人人都争着向窗外望去。
然而没有人。
正当人们诧异之际,哗啦一声,醉仙楼屋顶的砖瓦碎了几片,一位发须皆白的老人从天而降,他又着一身白色行衣,浑似神仙。
屋瓦碎的片数似是经过准确计算,仅够他一人通过,他落下的位置也似经过计算,正好落在狄伦身旁。
狄伦看他的眼神,非常复杂,既像看见了老朋友,又像看见了仇人。
他就是任海川。
“我以为你不会来。”狄伦忿道。
“为什么?”任海川平淡答道。
“当年你就没有救他。”
任海川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幽幽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可是这次我必须来。”
“不错,你不得不来。”
“何以见得?”
“谁曾想袁芳受人陷害,锒铛入狱,他的副手却贪生怕死,改头换面,竟然做到了京漂盟的盟主。昨日京漂盟差点分崩离析,当时钟离权的表现太耀眼,于是我们把他宣传成英雄。一个京漂盟的英雄现在被关在牢中,蒙受不白之冤,你身为京漂盟的盟主,若还想坐稳这个位置,就必须出面。”
“没错。利用救钟离权,召集群豪,其实是要救他。好一个城中一聚之计。这是你想出来的?”
狄伦欣慰的望着狄君,说道:“是我女儿。”
“真不愧是女中诸葛。”任海川赞道,随即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怎么救出钟离权,我们开始会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