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起,纵是黔州这等天南之地,也渐渐凉了下来。随着天气一同凉下来的,还有整座城池。这天是大唐天宝十一载霜降,整个黔中郡严峻肃杀,落叶满天。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秋雁南归,那么出征讨獠的男儿归未归?
归也未归!
因为只归来了不足十个人,其余人皆血洒疆场!
发生了什么?能让五百镇兵全军覆没!
城里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除了逃回来了的几个人。
“来人!快带那些逃兵上来!本官要亲自审问!”黔州刺史坐在公衙内怒喝道。
几个衙役从未见过刺史发过这样的脾气,片刻不敢耽搁,赶忙奔出衙门,连彭水县县令都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
在唤人的空隙,刺史斜眼一瞅李判司,突然拍响惊堂木,吓得李判司连忙跑到刺史面前跪下,哆哆嗦嗦道:“明府有何指示?”
刺史怒斥道:“李参军,汝为司兵,本次讨伐黔獠,粮秣兵器汝备足否?“
“禀……禀明府,秋分后五日备齐,寒露前两日出征,另调民伕百人随军,此次兵败绝无辎重原因。”
刺史又一敲惊堂木,喝道:“听闻此次出征汝安插侄子随军,是也不是!”
“明府明鉴啊!卑职命李孟隐随行,并非徇私,再说孟隐此子明府也是见过的,他纵使有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打辎重主意,中饱私囊。况且孟隐乃是比武夺帅胜出才得到先锋之位的。”
“咦?不是本州缙绅联名推荐兽王庄罗定方做先锋么!”
“那罗定方不肯为国分忧,竟不知从何处寻来南诏**细南霁云代替,幸被撞破,才由孟隐比武夺帅做了先锋。”李判司为求自保,如此说道。
“竟有此事!”刺史的脸都气红了,“来人!去拿罗定方!”
罗定方能在黔州扎根,也不简单,一早就有人跟他通风报信。衙役才出去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听见罗定方“明府,冤枉啊,明府”的声音在堂外响起。
随着衙役“威武”之声,罗定方装作连滚带爬,极其狼狈地进了大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说道:“明府,冤枉啊。”
刺史一拍惊堂木,斥道:“南霁云是怎么回事,还不速速招来!”
“禀明府,南霁云实乃草民义弟,并非南诏**细,相反乃是忠义之士!”紧接着罗定方将南霁云本是唐兵,如何征南诏,又如何兵败辗转归唐一事相告刺史,不过罗定方不知南霁云乃异人,自然也就不知变狼之事。
刺史闻罢,抚须沉默良久道:“如此说来,这南霁云不仅不是**细,实乃堪比楚囚的义士。李判司!你却如何敢污蔑南霁云!”
李判司用手一指罗定方,急道:“罗庄主,那么请问,南霁云为何要残杀播州人?”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刺史询问道。
李判司连忙禀告道:“在比武夺帅之时,有一个播州人告发南霁云携一南诏女子入唐,结果被南霁云扑倒在地,咬破喉咙而死,死状惨不忍睹,可见南霁云兽性未灭,恐怕也是蛮獠!”
“啪!”惊堂木拍击之声震耳欲聋,刺史瞪着罗定方,双眼似乎能**出火焰一般,斥责道:“罗定方!这你又作何解释!南霁云现在人在何处!”
罗定方赶紧又跪下道:“明府且息雷霆之怒,听草民一言。那播州人与南霁云曾有龃龉,此番诬告南霁云,更杀害南霁云妾婢。南霁云杀人虽有过,但一则出于动怒,二则出于情义,理当轻判。当日南霁云杀播州人后即被拿下,李判司命锁入军中,杀獠赎罪。试问李判司若是当真认为南霁云与妾婢是南诏**细,为何又要命其随军呢,不怕泄露军机么。”这些人并不知道宁濛与南霁云是何关系,只是见到南霁云一听宁濛被夜郎剑客所害,便疯了一般咬死夜郎剑客。是故罗定方说宁濛是南霁云妾婢,以便将南霁云说成古之复仇义士。
而李判司当日私判,命南霁云随军,本想让南霁云死于阵中,为李孟隐出口气,不想却全军覆没,反落人把柄。
刺史沉吟片刻道:“南霁云虽是义士,但汝未闻本朝张氏兄弟复仇案耶?当时张文献公谓二子童年孝烈,能复父仇,应加原宥。李右相以为如此则坏国法,圣上亦以为然,下旨:孝子之情,义不顾死,似可哀矜,然杀人而赦之,此途不可启。如此看来,南霁云终是有罪,不过现在也没于黔獠了罢。”说罢似有惋惜之意。
这时,一开始去传溃兵的衙役回来了,押着六名伤兵进入公衙,禀告道:“报!镇兵童甲、金环带到!”
两个士兵伤得倒不重,但是精气神早就没了,整个人像是垮了一般。进入大堂就是跪倒在地,边磕头边哭。
刺史看得心烦,训斥道:“哭有何用!哭能把袍泽哭回来吗?战时不用命,逃回来就知道哭!来人!先将他们杖打二十!”
众人见刺史正在气头上,也都不敢相劝,但听两名溃兵的惨叫声与杖击的沉闷声齐飞。杖打后,二人已只剩下半条命,近乎虚脱的跪在刺史面前,却是再也不敢哭了。
刺史厉声问道:“速速招来,你们何以兵败?”
童甲颤颤巍巍道:“禀明公,中……中伏夜袭……”
“荒唐!你们不设夜哨的吗!说!何处中伏!”
“石……石夹沟。”
“甚么!石夹沟在西北,黔獠盘踞在西南的武陵山!说!汝等何以去往石夹沟了!”
“这个……这个……”童甲望着李判司支支吾吾不敢说。
刺史大怒,命衙役上前掌嘴二十,又命金环道:“彼不说,汝来说!”
金环看着童甲的惨状,胆战心惊,全招了出来:“明公饶命,明公饶命,是那李判司的蒙荫李孟隐向镇将提议,与其强攻獠寨,不如去石夹沟杀几个边人冒功。我等只是兵卒,岂能做主,只有前往。”
闻此李判司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刺史理都不理,命衙役将其拖了下去。
刺史又问两溃兵道:“是何人夜袭汝等?边人还是黔獠?”
此问一出,两人惊恐万分。眼睛登时张得老大,但睁得再大,也装不下恐惧,他们止不住得发抖,脸色瞬间惨白,仿佛此刻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刺史,而是刽子手,乃至黑白无常。
刺史当然不是无常鬼。但是两名溃兵是真的见到鬼了。
童甲捂着嘴口齿不清道:“鬼……是鬼……夜袭我们的是鬼……”
刺史大怒,差点把惊堂木砸向童甲,近乎咆哮道:“荒唐!世间哪有妖魔鬼怪能一夜之间杀五六百人的!就是五六百头猪,一夜之间也抓不完!还不从实招来。来人,再掌嘴!”
童甲磕头不断,用哭腔不停道:“明府饶命……明府饶命……”
金环也赶紧磕头道:“明府息怒!袭击我们的确实……确实不是人……”
刺史示意衙役暂缓掌嘴,阴笑道:“不是人,那又是什么?”
金环壮着胆道:“是阴兵……”
“阴兵?哼!本官为官多年,出任各地,从未见过什么阴兵。显然是汝等为了逃避罪责的托词!”
“小人不敢啊!小人纵然有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诓骗明府……”
“那汝且说说,这阴兵是何模样!”
“是,是。那晚小人值夜哨,夜色漆黑,万物无声,小人断不敢开小差,奈何火把火光微弱,似被吞噬一般,又四下寂静,根本没有发现有活物靠近,直到小人定睛一看,才勉强看见……看见……”
“看见甚么!汝照实说,莫再吞吞吐吐!”
“小人看见,距小人不到五丈远,有百余个……百余个活死人,有的身体残破不全,有的则腐烂不堪,但它们迈着整齐的步子,全无声息地向营地挪动,小人一辈子从来没见过如此可怕的景象……”
堂上众人闻此莫不骇然,几个衙役纷纷交头接耳道:“这是阴兵过境啊……”
刺史愤怒地用最大的声音砸响惊堂木,斥道:“不许胡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今五百镇兵尽没,尔等若是再与百姓胡说甚么阴兵过境,这黔州非大乱不可。尔等听着,谁再敢讲此类自乱阵脚的话语,收监!”
堂上众人一并噤声,刺史便又问金环道:“那汝可否鸣号示警?”
“未……未曾……小人当时心胆俱裂……便慌忙躲在一块山石后面……幸而行尸未曾发觉……小人看着它们从身边经过,已吓得不得动弹……”
“幸而?嘿嘿,汝身为夜哨,遇险不示警,还颇为得意,可恨可恼!来人,押他下去,以逃兵问罪!”刺史不顾金环的求饶,命衙役将其拖走。
刺史又问童甲道:“汝当时在作甚?就算遇袭,五百镇兵岂能不是一百具尸体的对手吗?”
童甲见金环遭遇,此刻已经吓得全身发抖,说话都不利索了,见刺史询问,急忙回答:“禀……禀明府……小人被……被惊醒时……整个大营已有……三分营帐被阴兵吞噬……鲜血横流……军心尽乱……”童甲还没说完,刺史又一拍惊堂木,把童甲吓得瘫软不堪,刺史气道:“汝好好说话,若再期期艾艾,一并收监!”
“是……是……我们连忙爬起床,连甲都来不及披,就抽刀与阴兵厮杀。但阴兵全然不惧刀斧,若将其头颅整个斩下,就算刺其心腹,也阻止不了它们……最可怕的是……它们咬过的人也会变成行尸……于是全军崩溃,能跑掉的人都被赶向了武陵山方向,跑不动的人就连忙倒在死人堆里装作死尸……那些杀人如麻的阴兵,见追不上跑了的人,竟一齐倒地,似死绝了一般……”
“于是汝就靠诈死逃过一劫?”
“不,小人这条命是一个名叫南霁云的囚犯所救。”
罗定方闻此一脸欣慰,既然童甲活着回来了,那么南八应该也无恙吧。
童甲在刺史怀疑的目光下解释了一番。
那晚阴兵倒地后,整个营地一片死寂,童甲未敢轻举妄动,又稍等了一会,却听见窸窸窣窣之声。他微微抬头张望,发现其他装死的镇兵都缓缓爬了起来,南霁云也在其中。他们招呼童甲过去聚集起来,再想办法。就在此时,地上的死尸竟忽然之间又都站了起来,可怕至极,有的镇兵甚至被当场吓死,有的则已然疯了,发狂乱奔,只有南霁云又立刻扑倒装死。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复起的死尸并未追杀他们,而是都面朝武陵山方向,齐齐道:“山魈来了,如之奈何,奈何!”其声凄惨,说完死尸又一齐倒地,再无声息。童甲直吓得无法动弹,忽又听几声惨叫,正是那些发疯狂奔的镇兵。紧接着又是黑风一闪,童甲但见一个怪物扑来,兽首人身,尖嘴长牙,开始挨个吃人脑。童甲恐惧万分,连忙暗暗将头埋在别的尸体下面,只盼山魈吃饱了不来吃自己。
但很快山魈就吃完了上面的尸体,用手拨着童甲的肩膀,要把他的头翻出来。童甲更是惊恐,使劲往里钻,想将头埋得更深些。山魈不耐烦了,直接将上面的尸体推开,正露出童甲的好头颅来。
山魈张嘴俯身,便要吃他。童甲已然绝望,闭目等死。忽听一声闷响,鲜血溅了自己一脸。童甲还以为这是自己的血,连忙用手摸头,发现头颅安好,这才敢睁眼看去。原来南霁云趁山魈不备,抄起一块碗大的石头,慢慢摸到山魈身后,突然暴起照着山魈的嘴上砸去。
山魈冷不丁中此一招,嘴都被打歪了,吐了一滩血。但山魈不甘示弱,一跃而起,竟扑倒南霁云,张嘴欲咬。南霁云真是一个好汉子,竟反咬山魈,一人一物厮打一起翻滚到黑暗之中再也看不见了。童甲不及再想,连滚带爬起身狂奔,终于得以逃命。
堂上众人闻此,又开始议论纷纷,就连刺史也开始沉思,不再喝止众人。
此刻众人一筹莫展。黔獠会趁机攻城否?阴兵会再次过境否?山魈从何而来?只有罗定方在想别的事:南八,你无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