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客户端
南霁云躺在一片红叶之中，林风新凉，带给他的不是清爽，而是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现在他的每一寸肌肤都不是完好的，或被抓裂，或被咬破，鲜血横流，染红了整片土地，教人分辨不出来哪里是红叶，哪里是血土。
但南霁云并没有嘶喊，甚至连呻吟都没有。不是因为他勇敢过人，吕布被绑在白门楼尚且求饶，也不是因为他坚强过人，本朝高祖起兵前也曾犹豫再三，而是因为南霁云已经虚脱，连动一动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鲜血却不管主人有没有气力，它们该流还是要流。南霁云只能平躺着，看着浮云在林间变幻，听着血液在叶上流淌。在最后失去意识前，他缓缓挪了一下眼珠子，用最后的余光瞥了一眼死敌——互殴至死的敌人——山魈。
山魈已然死绝，整张脸都垮了下来，原本嘴像鳄，鼻如狼，耳同豺，额似猴，现在却都混在一起了，更显荒唐。但是南霁云没有发笑，因为这是他数日来坚持下来的唯一目标。
他们曾相互追逐、激斗，直战了三天三夜。
他们从山上打到山下，又从山下斗到山上，最后齐齐坠入黔江。就连一同往下掉的时候，南霁云与山魈也在互相撕咬。然后他们一起落入了深水之中，一切都归于黑暗。江水很长，从来没人度量过。但它还是有浅滩的，就在那郁郁葱葱的武陵山内，南霁云终于回到了岸上，但还是没有摆脱山魈。于是他们继续不停地搏斗，时间似乎都停止流逝。山魈紧紧咬住南霁云，南霁云也不停地抵抗，最后山魈逃进黑暗的山洞之中。那山洞古老，幽深，刻满了怪异的图案，似比所有王朝的历史都要古老。在山洞中，南霁云体内的怪物愈加疯狂，几度要冲破南霁云的思维而出，意图再次完全占有南霁云。在那绝望的环境中，山魈反倒成了南霁云唯一的希望，他紧追着它不肯放弃，就这样他们穿过了山洞，一直来到了一座山下，有一条无尽的阶梯直通山顶，阶梯上尽是长满苔藓的岩石。山魈欲向山上逃去，但被南霁云一把抱住，他们又从阶梯上滚了下来，在山下的枫叶林中继续搏杀。最终，南霁云打倒了山魈，它结结实实撞在树上，摇落了一整棵树的红叶，从此再也没有爬起来。
最终南霁云失去了意识，束手无策地躺在林间，在昏迷之中双眼四处流离。他看见了什么？看见云生云灭，树影斑驳，每一个时辰都如同一年般漫长。他听见了什么？他依稀可以听见耳边传来了奇异的歌谣声以及风吹入山洞的呼啸声。
可是没有了意识，他看到的、听到的就是真实的吗？
他又看到一只大鸟从云间穿出，冲破林木，用它巨大的爪子捉起南霁云，向群山之间飞去。它带着南霁云飞到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废弃城池，这座城池看起来那么古老，古老到可怖，在有巢氏筑屋、燧人氏生火前，这座城池就已屹立于此。城中建筑的形状都是反常的，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伫立着；还有高到令人目眩的巨石雕刻，宏伟的石像和华丽的浮雕描绘的都是一些不可名状的动物。在荒凉的街道上，一个悲痛的声音哀诉着孤独的挽歌，但是声音的源头怎么也找不到；偶尔传来一阵脚步声和窃窃私语的声音，隐约可见一个人影站在街道上，却又忽然消失不见。
城池旁有一个烟雾笼罩的巨大湖泊，湖泊下泛着诡异的黄光。噩梦般的击水声从湖面上传来，声音的源头却被厚重的雾气所笼罩。时而有一些拍打翅膀的声音在湖面上方响起，正是那些大鸟，而它们不同于乌鸦、天鹅、秃鹫、老鹰，乃至任何一种人们所见过的鸟，缺如同那只山魈一样，是将各种鸟的不同部位安在同一个活物上。
南霁云又看到终于有一个人沿着荒废的街道向他走来，那人罩着黄色的斗篷，带着没有五官的面具，说不出的怪异。那人走到南霁云跟前，突然掏出一把石头匕首。南霁云想叫，却叫不出声，想动却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匕首一点点没入他的胸膛。南霁云并未感觉疼痛，他在丧失意识之后的意识，或者说昏迷之中的梦境，也开始模糊起来。他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一束强烈的白光涌入，既充满了眼睛，又遮蔽了耳朵。
南霁云这下真的全无了意识，无论是清醒的感知，还是昏迷的臆想，他在一片虚无中，不知道又躺了多久，或许时间本身，对于虚无来说，也毫无意义。
慢慢的，慢慢的，眼前的白光终于一点点褪去，南霁云渐渐恢复了视野。他正平躺在一帐篷中，衣衫褴褛，但身上所有伤口已然痊愈，这令南霁云无比困惑：我是生是死，这是哪里，我晕过去了多久。
映入南霁云眼帘的，不再是那座恐怖的城池，而是一个荒蛮的村寨。大部分房屋是用木材搭建，有一些则是茅草屋，显得即简陋又原始。围绕村寨的是一圈木墙，同鹿角、哨塔一起构成防御工事。村寨里的人们断发纹身，皆批兽皮，**打扮。
还有一人站在南霁云面前，身罩黄色斗篷，头戴诡异面具，与南霁云失去意识后所见一致，分辨不清男女、身形、面容。却见此人正在用布缠住左手手掌，似乎手掌受了什么伤。南霁云忙问此人道：“阁下是谁？这是何地？”
那人却根本不理睬南霁云，迈步走出了帐篷。紧接着又有一人迈入帐篷，却令南霁云差点惊呼出来，这人竟是南霁云在比武夺帅前几晚所见的那个美妇头。如今她全身都在，更显妖娆。
不等南霁云开口询问，美妇却先愠道：“小女曾劝足下莫贪功名，尽早脱身，南公奈何如此不智！”
南霁云叹口气道：“事到如今，犹不悔杀夜郎剑客。此地是何处？”
美妇盈盈一笑道：“南公不是要讨黔獠么，这里正是其大寨。”
南霁云又惊又奇，全身紧绷暗暗防备，警惕问道：“尊驾何人！”
“南公莫慌，若是要害足下，还用得着先相救么？嘻嘻，小女乃部落搂曼，汉名苗阿奴。”
“搂……搂曼？”
“就是你们的巫，突厥人的萨满。”
南霁云闻言不由自主环视四周，发现帐篷里悬挂了许多头骨，有兽的，也有人的。是故对于阿奴所言，南霁云不由得不信，但心中疑虑甚多，便问道：“你说你们救了我？”
“南公与山魈以命相搏，伤成什么样，自己心里还有印象么？”
“记得，记得，当时犹如典恶来奋战于乱军，全身无一处没有伤口。救命之恩，南八感激不尽。但南八也有一个疑惑，还望见教。”
“足下但讲无妨。”
“如此伤势，怕是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你们又是如何相救的？”
“巫彭以血相救。”
南霁云似懂非懂，莫非是当时那个黄衣人划破手掌，滴血相救，只是这个巫彭究竟是谁，其血竟有如此魔力？紧接着南霁云心中一惊，这不正是那晚这个美妇头所哼唱的祭祀庙歌所言么：“生民有死，巫独不死。巫阳窃尸，巫彭活之。窫窳龙首，复生弱水。”这个巫彭既然能复活窫窳，复活自己又有何难。那么这个巫彭到底是什么人？
“巫彭为何要救我？”南霁云便又问道。
“只因为南公同我们一样，都是异人。那晚炸营的其余唐兵，我们才不救呢。”
异人，又是异人，异人到底是什么？
阿奴见南霁云沉吟，又接着说道：“小女口直心快，南公莫怪。南公作为异人，居然栽在山魈手里，真是教人失望。”
“此话怎讲，这山魈凶猛难当，力大无比，平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死于其手不是平常之事么。”
“山魈不过异物而已，南公体内则蕴**强大的力量，如能发挥出来，不惧任何江湖高手。只是足下从心底里讨厌它、厌恶它、恐惧它、憎恶它，觉得它丑陋肮脏，但是足下遇险却又不得不依靠它的力量，最终它的力量得不到完全发挥，足下的理智也无法得以控制，还不如接受它。”
“你……你……怎生得知？”南霁云惊道。
阿奴笑道：“凡人生怒，往往拳脚相加而已，足下生怒，则如饿狼扑食。如果完全控制不住心中的饥饿，还会变作巨狼，是也不是？”
“正是……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力量，这是诅咒。”南霁云沮丧道。
阿奴正色摇头道：“这是异人的宿命。”
南霁云稍愠，不悦道：“异人！异人！异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秦庄襄王才叫异人！”
阿奴安抚南霁云躺好，缓缓道来：“天地之初，一片混沌。正所谓‘女娲有体，孰制匠之’，没人知道槃瓠、女娲这些神灵从何诞生，总之祂们随着天地一同出现了。”
南霁云虽非生员秀才，但也是读过经史之人，这等鬼神谬论从来都是姑妄听之而已，从未真信，故讥讽道：“女娲造人，那祂一定很爱世人了，但何以人间恁多苦难，怕是她更恨人罢。”
阿奴却正经回答道：“这些神灵，既不爱人，也不恨人，祂们对世人根本毫不关心。足下对闲暇无聊时候刻的木偶谈得上爱么？足下对走在路上不留意间踩死的那些蝼蚁谈得上恨么？“
南霁云不耐烦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这与异人有何关系？”
阿奴用手指了指天道：“在天地之外，在群星之间，还有一个部族，他们一直在观察，观察我们，观察神灵，并直接干预了人间两次。”
“哪两次？”
“涿鹿之战与牧野之战。”
南霁云只觉得荒诞不经，讪笑道：“你怎么不说是巨鹿之战与新野之战。”
阿奴不悦道：“小女如何听的，就如何讲给南公。南公若是不信，小女也就不再讲了。”
南霁云劝道：“咱家自然是不信，你也莫恼，换做谁怕也不会信。你且说说这些到底与异人有何关系罢！”
阿奴叹了口气，说道：“南公忒没耐性。异人正是那星辰之间的部族在牧野之战前生造出来的。他们接受周人供奉的活人，将其改造，形似常人，实则各有功用。这便是我们异人的源头。”
南霁云仍觉荒谬，尴尬一笑，不再说话。
阿奴见状摇头道：“早日接受为好。南公再歇息一晚，明早我们就放足下走。我们也不敢久留足下。”
南霁云承诺道：“你们放心，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咱家不会引官兵上山的，你们也无须担心咱家是内应。”
阿奴轻蔑一笑道：“我们担心的是足下引来群星之人，那几百唐兵我们还真没放在眼里。千年来我们部落都自由自在，现在区区一个刺史就敢因为我们不朝贡而征讨我们，是可忍孰不可忍。实话跟南公说罢。那晚袭营的活尸与山魈正是我们派出的。那晚幸存的百余个丘八，也被我们捉来啦，就捆在外面，等着献祭呢！”
“什么，献祭！你们怎么能……”
不等南霁云说完，阿奴提高嗓门道：“我们凭什么不能，只许你们唐人骑在蛮部头上，要各部落给你们做牛做马。就不许你们唐人躺在祭坛上，以鲜血和心脏奉献巫彭。没有供奉，哪来的活尸，哪来的异物，哪来我们千年的自由！”
南霁云已经动怒，但不知为何，他身体里的怪物并没有响应他。在旁的几名黔獠武士眼疾手快，迅速制服了南霁云，并将他也绑了起来。
外面的武士听到帐篷内的**乱，进来询问，阿奴示意无事，然后抽出一把石头匕首，冷冷说道：“传令下去，献祭开始。”并对看押南霁云的武士狠狠说道：“把南公也押出来，好让他看看，唐人并没有什了不起，也会流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