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魏启龙笑容可掬说:陈厂长说笑话呢,魏老您别当真。我鼓睛暴眼瞪着他问:谁说笑话?丁书记对我的脾气一无所知,把我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来回打量,像是面对外星人。不过仍笑着说:可能需要我提醒一下,大安同志,我们是国营企业,知道啥叫国营企业吗?我扬臂一挥: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知道我是老板,谁**捣蛋就给我滚。丁书记“啧啧”几声,语重心长说:大安同志,看来需要召开一个民主生活会,一起帮你提高认识,不然你可能犯错误。
我自从经历那次逼供审查,就以为什么都懂了,只要有钱,就能排除一切艰难险阻。如果不是之前孝敬了白梁书那么多钱,白梁书不会以组织的名义,把我从联合调查组保出来;如果不是白梁书还想得到更多的钱,不会举荐我担任这个厂长。我这个厂长就是一个猎人,不能打回猎物就成为白梁书的猎物,他可以动用组织名义帮我化险为夷,同样可以动用组织名义对我再次审查。
这种审查像电影里见过的“**”造反派办案,人员东拼西凑,眼里无法无天。抓我去供销社招待所的就是一个什么“联合调查组”,说解散就解散,想控告都不知道该告谁。
我已领教其中厉害,也领悟了其中窍门,只要打回猎物,白梁书就会一直庇护我,不用惧怕面前这些小兵小卒。加上我野性没褪,还是愣头青,说话不知轻重不顾后果,就粗野地警告丁书记:你那屁会,回你家开,爱咋开咋开。但是,只要敢占用上班时间,一样滚蛋。
丁书记呆若木鸡,旁边的魏启龙也目瞪口呆,丁书记提议召开民主生活会,竟给我说成屁会。丁书记终于收起笑容,板起面孔严肃吩咐:我看这样,魏老,您去通知一下,现在就开会。我更加恼怒,破釜沉舟针锋相对,几乎撒野:谁敢?谁敢开?我把话撂这儿,上班时间擅自离岗,一律按旷工开除。我回到自己办公室,要小姜端上椅子去门口,我坐在走廊大声嚷:就要看看,这工厂还要不要搞,不搞大家散伙……
过后刘莲说,我们的争吵迅速传播开。大多数人觉得我像蛮牛,完全不懂规矩。但也不想冒犯我,毕竟我是厂长,我才是法定代表人。可丁书记也不甘示弱,魏启龙给他煽风点火:道理都在你这边,要是忍气吞声,下来这岩石缝蹦出的野小子更要无法无天。于是丁书记亲自给几位副厂长打电话,通知领导班子成员立即碰头,专门研究如何**厂里的民主集中制,防止厂长为所欲为。
厂长缺席的领导班子碰头会,一直开到天黑。过后刘莲说,大多数副厂长认为,厂里这么难,工资都发不出,闹下去对大家都没好处。不如就看陈大安有啥济世良方,假如他也没办法,也不能挽救工厂,再开职代会罢免他不迟。
等他们散会出来,走廊上早已没有我的影子,我已带上小姜坐在白梁书家。
白梁书这些天忙着搬家。他刚被任命为县计委副主任,不过仍兼物资局副局长,同时兼任木材公司总经理和物资回收公司总经理。他的新家在县政府家属区,我来过一次,还是有些怯生,毕竟这是县政府。
白梁书的女儿白薇,见我带个年轻女子来,很不屑地瞟瞟小姜说:喝茶自己倒。就转身出门了。
小姜乖巧,先给白梁书的茶杯添水,再给我沏茶,递到我嘴边。我有点窘,给白梁书解释:她叫小姜,郭经理出事后,我父母拿她当女儿。白梁书“哦”一声,不接这茬话,而是问:厂里情况都熟悉了吗?我顿时怒火中烧,详细讲丁书记他……白梁书听得喜笑颜开,批评我:像孙猴儿,完全不懂规矩。看来也该给你套个紧箍咒,不然“丹成之后,鬼神难容”。这样吧,工厂的事一天两天理不出头绪,国营企业的问题中央都难以解决,靠你横冲直撞就能解决吗?稍微安心点,正好有个党课,去县委党校学习几天。我已把你作为入党积极分子上报,不过还要你补个申请……
正说着话,有人敲门进来,一位精瘦女人套件大红T恤,牛仔裤、高跟鞋,很时髦。白梁书笑眯眯起身介绍:县体改委乔主任。说起来还有缘分呢,你们厂的财务科长乔红梅,就是乔主任的妹妹。
乔主任问:兴隆木器厂的?我不知道体改委干什么的,对乔红梅没好感就对乔主任也冷淡,只是点点头。
乔主任马上感觉到我的冷淡,近似威胁说:我看那木器厂还是卖了好,留着啥用,留给你们积累搞垮国营企业的经验?白梁书抬腕看看手表说:晚饭时间到了,我请客,乔主任赏个光,咋样?乔主任不置可否,我立即觉察到白梁书讨好乔主任,便一同邀请:不如去青石镇,那里的春色宛如比县城的饭店有特色。白梁书睃一眼乔主任:哦,春色宛如?乔主任回荡他一眼,板着脸说:吃顿饭跑那么远,谁高兴。白梁书纠正她:不是吃饭,下乡检查工作。乔主任莞尔一笑调侃:梁书同志好辛苦啊,下午办公室没人,晚上家里没人,当真转变工作作风了?白梁书诡秘地笑笑说:孙县长批评我,待在办公室时间太多,不转变不行啊。
听不懂他们话里话外究竟什么意思,但我很感兴趣,我也算副股级干部,需要尽快熟悉他们的规矩,起码熟悉他们这种半遮半掩的说话方式。
吉普车一个多小时到达青石镇,天气很热,街道两边昏暗的路灯下,不少居民三三两两摇扇乘凉。看见吉普车飞驰而过,他们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可能在议论:陈大安究竟啥人,咋会突然坐上吉普车?镇长还没吉普车呢……吉普车里的我听不到他们议论,我只是得意洋洋望着窗前漆黑夜空。夜暗中的春色宛如类似灯塔,远远就能看见它光芒四射。
晚上客人很多,除了镇政府的领导,还有上面来检查指导工作的各路领导。路过一间敞**门的包厢,瞥见区长肖洪和木器厂办公室主任刘莲,我吃了一惊:刘莲跟肖区长……白梁书、乔主任已跟他们欢呼着握手、拍打肩膀,显然是老朋友。肖区长招呼两桌并一桌,轮不上我表态他们就纷纷落座。
没人搭理我,只是服务员帮我摆上碗筷。领导们兴致勃勃讲些他们才能懂的幽默,肖区长说:有个县委书记回去传达“十四大”精神,居然说“十四大”精神就是加快速度分光卖光,《**日报》不点名批评他胡说八道。其他领导哈哈大笑,乔主任说:做就是了,干啥说穿。肖区长马上给乔主任敬酒,十分巴结地说:全靠乔主任网开一面,不然想做也做不成啊。乔主任笑吟吟说:国营企业的体制改革,争来争去就两个字,一个权、一个利。梁书同志他们计委,生怕自己的权利被改革,他们才是改革的最大阻力。我们体改委,就是要把他们的计划权削弱,所以两家见面就吵。肖区长弦外有音说:其他地方可能存在你说的这种矛盾,我们昌义县,计委和体改委还有啥不能协调的?乔主任使劲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老肖你嘴长痔疮啦?这么臭。都开怀大笑,笑着要白梁书与乔主任喝交杯酒,他们还当真喝了。
我在下首作陪,完全插不上嘴,也不敢凑上去参与哄笑。我只是副股级,面前的人都比我级别高出许多,相差半级就不在一个话语层面。不过我以一种与生俱来的商人嗅觉,还是嗅出一丝特别信息:似乎国营企业可以卖给私人?
根据白梁书的安排,我去县委党校参加积极分子培训班。培训内容讲为**主义事业奋斗终身,可老师讲课总要偏离主题,总要讲发家致富。甚至举例,谁谁谁把国营企业改制,一夜就暴富了……我终于明白:木器厂可以卖给私人,但前提是,必须得到体改委乔主任同意。没想到体改委拥有那么大的权力,我差点把体改委与专门管杂耍的体委浑为一谈。可怎样才能得到乔主任同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