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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县长很生气地说：“当年我们没收了一切，你们这些败家子，把工厂卖了、商店卖了，连这招待所也打算卖。样样都卖光，我们这些上层建筑就是空中楼阁。”
财务科长乔红梅来我办公室，直截了当提出，准备调走。之前刘莲、魏启龙也传出同样的话：两个月不发工资，这木器厂还有啥盼头。
我去党校学习前，宣布全厂放假。这会儿只有干部值守，听不到机器轰鸣，安静得可怕。即便偶尔听到一声两声蝉鸣，也仿佛置身荒郊野外。我隐隐约约感到害怕，怕工人跑光了，只好关门。却又想尽快关门，只有工厂被迫关门，丁书记他们才会各奔前程，我才好另起炉灶，否则一直受到他们牵制。
我仍旧每天来办公室，想跟丁书记、魏启龙他们比拼，看谁最终熬不下去。工厂账上的两万三千块钱，我已用于请客送礼，花得精光，连水电费都没交，银行利息也没付，不相信丁书记他们能一直熬下去。反正我有本钱，这些年积攒了不少，第八分公司还在继续做生意。但不希望乔红梅调走，也不希望刘莲调走，这两人的重要性我已知道。
我不正面答复乔红梅，而是说：这样吧，反正待在厂里也没事，不如叫上刘莲，去外面走走看看，说不定正好找到一个新产品，木器厂就好翻身。乔红梅将信将疑问：钱呢，出去考察不能一路讨口要饭吧？我吩咐小姜：把我私人的钱借两万给工厂，作为这趟的考察费。
如今小姜跟我寸步不离，她翻出随身携带的硕大皮包，抽出两万现金。乔红梅探头看小姜手中鼓鼓囊囊皮包，惊讶地问：这么多钱啊？咋不存银行？我摊开双手，苦笑着问：字都没法写，谁帮我存？乔红梅瞟了瞟小姜：你连存钱都不会？小姜低头不语，她知道我喜欢随身携带大量现金，猜想我是穷怕了，带上大量现金才踏实。但也可能，随时都在应付人家讨债。小姜说，她不止一次听我说梦话，梦里我说：有钱了，该还了……似乎我在外面欠下好多债，却没勇气去归还。
乔红梅见小姜低头不语，以为小姜确实连存钱都不会，她“噗哧”笑着说：不如请我帮你管钱。我立即表示：可以，月薪一千怎么样？乔红梅难以置信：一千？她每月工资不到一百元，她问：逗我玩寻开心啊？我说：可以签合同。乔红梅倏然脸红，可能她感到被羞辱，怒容满面嗫嚅鲜红嘴唇，可能她想说：我不是小姜。但没说出口，而是看着我双手，可能她在想：就剩两根手指，还能强迫人？她本来就天不怕地不怕，于是表示：不用签合同，先相信你一回。
吉普车一直送我们到省城。路上我两指拈张名片，却不给人看谁的名片。到了宾馆，经过两百多公里颠簸都很疲惫，乔红梅、刘莲先占一个标准间。见她俩窃窃诡笑，小姜面红耳赤，却没要求单独开个房间，我的饮食起居都需要她照顾。我也有点窘，不想给人看见我与小姜**。也不想解释，虽然**，但决不是想象中那么龌龊。
进入房间，一路风尘必须洗澡。小姜反扣上门，没有外人在场她才安心。我们已习惯这样的尴尬，她先给我解开衣服，只穿内裤。打开淋浴，她像医生照顾病人，细心给我洗完澡，再关上卫生间，把自己也洗干净。等到她回到床边，我已换下潮湿内裤，她收起来洗了，晾在卫生间。她再回床边我已睡下，空调温度太低，她给我盖上薄被子，自己在另外一张床睡下。却睡不着，她说她眼前总是浮现郭经理又黑又瘦的面孔。
她与郭经理青梅竹马，婚后生活很甜蜜。即便后来郭经理知道她不能生育，也不嫌弃她，带上她四处求医治疗。没什么效果，反而花去无数医药费，她只是副食品门市的临时工，医药费不能报销，两家家境又不好，郭经理就不择手段捞钱，终于把自己害进班房。为了减轻郭经理罪行，小姜主动退赔赃款，稍微值钱的东西都便卖了，郭经理仍被判刑十五年。小姜人财两空，像凄风苦雨中零落的花瓣，完全不知道何去何从。甚至想去春色宛如当服务员，镇上居民传说，那些服务员收入很高。却被我阻止了，宁愿让她给我当服务员。她对我满怀感激，心甘情愿照顾我的饮食起居。然而，她又总是要去想狱中的丈夫，仿佛头上三尺就有丈夫的眼睛，一直注视她，甚至哀求她……公公婆婆都是老实巴交而又守旧的农民，给狱中儿子传播了不少闲言碎语，镇上居民都在传播小姜与我的闲言碎语。
听到我要起床，小姜也翻身起来，她服饰整洁，睡觉也像上班。我吩咐她：把我那张名片找出来，一直捏在手头，不知塞哪里了。小姜翻出旅行包，将包里东西全部摊在床上，口袋、夹缝都搜遍，仍没找到。我火爆爆地埋怨：样样都要看好，怎么丢三落四。小姜满含委屈，她已细致入微了。不过知道我脾气不好，尤其仅剩两根手指后，经常莫名其妙发怒。小姜不敢顶嘴，忽然想到名片可能还在我身上。我只穿一条内裤，她去摸我内裤后面口袋，我跳起脚大笑：摸得好痒。小姜脸红到脖颈，身体微微颤抖，窘得我也手足无措。小姜迟疑片刻，再去摸内裤口袋，果然摸出名片，她很不解地问：一步都不离身，啥名片？我不回答，只是吩咐她：现在就出门，把钱都带上。小姜很吃惊：都带上？来省城前，除了借给乔红梅两万，我要小姜另外再带六万。为什么带这么多钱？小姜不敢多嘴，只是按照我的要求，腾空那只时髦的女士休闲背包，把钱都装上。
我没叫自己的司机，坐上出租车，看着手中名片说：依江路1010号，茂物大厦。
出租车飞快地驶向临江马路，路边就是青石镇流来的依依江，江面宽阔，两岸高楼林立。在一幢古老的砖砌大楼前停下，“茂物大厦”四个字格外醒目。我望着高高大楼西洋风格的尖尖屋顶，有些望而生畏，有些惶恐。沉吟半晌我吩咐小姜：钱给我，你在这里等。要是一直等不到我出来，就去大楼里找孔德芳。小姜猛然睁大眼睛，显然有好多疑问，却不敢问，只是温顺地将时髦女士背包挂上我脖颈。
我在茂物大厦前徘徊，设想各种可怕的后果：如果孔德芳已报警，进去就是自投罗网。然而又觉得：孔德芳不大可能报警，当时那样的阴暗龌龊场所，孔德芳同样需要讳言。甚至有可能，孔德芳并不希望我出现。但我还是想还清欠债，当时砍下手指发誓，一定归还，就是不想犯罪。我以为只要是借钱，而又如数还清，就不是犯罪。否则一直不还一直提心吊胆，还经常做噩梦，梦见孔德芳带着甘霖洗浴中心的恶魔，一起来问我追讨，把我那段很不光彩的卖身经历广为传播……每次噩梦醒来我都心惊肉跳，如今我不差这五六万块钱，还清欠债我就心安理得了。
终于走进大楼，迎面照壁镶嵌四个大字：茂物集团。旁边笔直站着保安，我拈着名片说：孔总约我来。保安瞥一眼名片，惊讶地望着我双手，满怀同情快步走向电梯，给我开门，嘱咐我：孔总十楼，您慢点。
十楼人来人往，但不嘈杂，踩在地毯上无声无息。我背心冒汗，左右张望，看见一个门牌：董事局主席。我十分好奇：董事局主席与董事长有什么区别？由此一来更加紧张，我猜想这是外资企业。做了两年生意已大概知道，最惹不起的就是外资企业，何况还是这么大的外资企业，还有主席。
我蹑手蹑脚继续往前，终于看见“总经理”门牌，我抬起手臂抹抹额头，看看自己还算笔挺的西装，稍微增强点自信。我抬起肘碰了碰门，门无声打开，一位秘书模样的姑娘堵在门口，笑吟吟问：请问先生，您有事吗？我壮大胆子恳求：从昌义县来，能请孔总百忙中见见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