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留心看我双手,不无同情地问:那么老远赶来啊?随即就转身,领上我绕过一道雕花隔扇,我马上眼花缭乱,窗外光线太强。就在这时,看见一张巨大办公桌,高靠背椅子上斜坐一位年轻女子,似乎从未见过,又仿佛梦里见过,当时光线昏暗,并未看得十分真切。现在光天化日下,看见女子肤色鲜艳,衣着华丽端庄。她眉毛一扬,可能认出了我脖子上悬挂的她的背包,像是吓得惊慌失措。
不过她很快就轻蔑地一瞥,条件反射般摸出抽屉里珠光宝器宝刀,像是漫不经心,又像十分警惕地问:我们认识吗?我已汗流浃背,近似哀求地望着她,嗫嚅嘴唇欲言又止。孔德芳挥挥手,让秘书回避。
这时我才低声下气说:不知记不记得,我发誓一定要还的?说着我抬起手臂,很吃力地将时髦女士背包从脖颈取下,微微喘口气说:一共六万,如果还要算利息,下回再补。
孔德芳继续摆弄手中宝刀,不言不语瞟向那只时髦女士背包,可能唤醒她难忘的记忆,她微微脸红。又把我上下打量,我身板挺直,面容清秀,两道剑眉下一对目光总是很忧郁,仿佛隐藏巨大哀伤。她盯着我残疾的双手,眼神很复杂,似乎有些痛惜。过一阵她问:借一次钱就砍根手指?我慌忙摇头说:除了你,我再没借过钱,当时真的很难……孔德芳厉声喝止:还想说什么?
我像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毕恭毕敬站在屋中央,距离孔德芳将近两米。
孔德芳继续怒眼瞪着我,时而又乜向我双手,可能那次给她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甚至可能把她感动了,她好像眼睛都红了。
她转向窗户说:你走,钱也带走,永远不要再出现。
我却将时髦背包搁在靠窗沙发说:只是借,我都用指头保证了,就是要你相信,一定还……突然听到“橐橐”响,我悚然回头,一位枯瘦老头拄着手杖进来,挥动手杖敲打地面,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吃粮不拉屎的东西,只会嫖小白脸,我看你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
老头举起手杖挥舞过去,孔德芳抬手一挡,遭老头手杖打在腰上。秘书小姐也不阻拦,似乎就是她去通风报信,可能她是老头安插在孔德芳身边的看守。
孔德芳灵巧地反手一把,夺下老头手杖抛地上,从我身边夺路奔逃。我一时没回过神,但也发现此地不宜久留,我没犹豫就跟随孔德芳冲出去。孔德芳一边抹泪一边冲向电梯,我紧紧尾随。电梯门关闭后,孔德芳再次抹把眼泪,气急败坏问:缺钱吗?我点点头,暗暗想:谁不缺钱啊?孔德芳说:跟我走,气死老怪物。
从电梯出来,孔德芳走得飞快,门口保安跟她打招呼,她一概不理睬。唤上一辆出租车,回头看我进退两难的样子,她怒容满面问:还要我求你?
我看小姜就等候在前面树荫下,正踮起脚尖焦急地眺望。我朝她挥了挥手,弯腰跟进出租车。
出租车很快就在幽静的弄堂里一家私人旅馆停下,孔德芳一头撞进去。服务台小姐跟她认识,什么话也不问就递上一把钥匙。我倏然心跳加快,脸上滚烫,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直到进入房间,孔德芳直截了当提出,仍要我允许她虐待。我没作任何抗拒,甚至乐意**待……
黄昏时分我再次出现在茂物大厦门口,小姜仍等候在那里,像头一次进城的乡下姑娘,热得满头大汗也不敢随便离开。我安排小姜:自己回宾馆,叫上乔红梅、刘莲还有司机,爱吃什么吃,爱去哪去哪,不要管我,我还有好多事。你们也不要着急回家,没十天半月不可能回家……
从此我就像消失。直到差不多一个月后,我才喜气洋洋回到宾馆,催促大家买上礼物回家。
厂里机器轰鸣,竟然复工了。丁书记一边掸去身上木屑,一边走进我办公室,像刚下车间回来,笑容可掬解释:一直没你们音讯,着急啊。请示了白总,白总要我临时负责。咋负责?只好成立工厂民主管理委员会,设法自救,不然咋办呐。我问:哪来的钱复工?丁书记说:临时问银行贷了十万块钱,先把拖欠的两个月工资发了,再补交了部分水电费。我霍然起身,用仅剩的两根手指戳向他,厉声质问:没我同意,财务科长也不在,你有什么权力擅自作主贷款?丁书记也陡然变脸:那你说咋办?陈大安同志,这可不是我擅自作主,是工厂民主管理委员会的集体决定。我野性大发,破口大骂:集体**个屁。姓丁的我告诉你,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我招呼小姜:收拾东西,我们走人。
坐上吉普车,我说:去县城。忽然又想到吩咐小姜,把乔红梅、刘莲叫上。乔红梅、刘莲也是怒不可遏,都感到像发动了政变,民主管理委员会把她俩的权力也接管了。我安慰她俩:你俩工资照发,每月一千,从第八分公司开支。两人马上就喜笑颜开,表示从此跟着**。
一个月来她们在省城也玩得很开心,从没这么玩过。小姜说她们不仅逛够了商店,还去做异性桑拿,从此拥有一个羞与人言的共同秘密,三人就密不可分了。我也不问她们怎么把两万块钱花得精光,还另外拿钱给她们,要乔红梅给乔主任、刘莲给肖区长、小姜给白梁书分别买件值钱的礼物。她们发现我非常有钱,连小姜都惊讶不已,好像我这趟来省城捡到了金元宝。
到县城后,一时不知去哪里找白梁书,他有时在木材公司上班,有时在物资局,有时又在计委。我想了想仍旧去白梁书的家。
县政府后院家属区新盖几幢宿舍,民间称为县长楼、局长楼,虽不准确但也大体契合。县长楼与局长楼之间,有块类似道家黑白双鱼图案的草坪,嵌入青花瓷片镶嵌的“怀柔守雌”字样。砖砌凳子上坐了几位休闲老人,已近中午还坐在树荫下不急于回家,似乎习惯了等待饭点召唤。刘莲跟随肖区长行走官场多年,认识不少人,也善于应付场面,上去热情招呼,说要请老领导吃饭。几位老人纷纷欢笑着答应:择日不如撞日,就中午。其实刘莲只是随口一句客套话,没想到人家当真。刘莲吱吱唔唔,一边瞟向我,我低声打趣:没钱吧?刘莲说:做个好人吧,都是离退休的县领导。我说:请客什么的你完全可以做主。刘莲马上底气十足,大声说:就中午,一个都不少。几位老领导很高兴,其中那位叫老县长的人,仍旧保留军人的豪爽,大手一挥说:肖洪媳妇这顿饭,该吃。刘莲、乔红梅上去搀扶他们先去招待所。
小姜叩开白梁书的家门,他果然在家。也许孙阔县长确实批评过他坐在办公室的时间太多,他就索性回家,还以为他下乡了。我惊讶地发现,乔主任也在。白梁书夫人早亡,乔主任待字未嫁,他们之间究竟什么关系我不感兴趣。吩咐小姜送上省城买的一件真皮夹克,给乔主任说:也给乔主任买了件小东西,在你妹妹手头。乔主任冷笑着问:这趟出去考察,就这点收获?白梁书怒不可遏呵斥:啥时才成熟啊,你?一点组织观念没有。咋能撂下工厂个把月,中间也不来个电话,家里工作也不安排好,还把自己当个体户吗?我不急于解释,等他们都没话说了,才嬉皮笑脸问:茂物集团,听说过吗?乔主任说:谁不知道,魏师长的企业。我说:我跟他们谈了个合作意向,他们可以来投资。乔主任、白梁书面面相觑:茂物集团?来投资?
孙阔县长上任后,把招商引资作为头等大事,连乔主任、白梁书都领到了招商引资任务,正愁如何完成呢。要能把茂物集团这种跨国公司招引来昌义县投资,不仅孙县长,恐怕市长都要心花怒放。
白梁书不太相信,他问:跟你啥关系?我不肯透露,只是说:不会让你失望。白梁书仍旧将信将疑,不过他对我有信心,于是说:这么说来,也算招商引资有成果。不然你目无组织纪律,一定给你处分。但是,我说:你把姓丁的弄走,不然我没法干。白梁书摇头晃脑说:你啊,就是不成熟。我告诉你,任何一个单位,如果没矛盾,就相互粘连结成团伙,共同对付领导。只有形成必要冲撞,才能把他们的力量内耗掉,才能掌控全局。我恍然大悟,暗暗想:恐怕他也是担心我把木器厂结成铁板一块,所以用丁书记牵制我。我不再多说,目前还要依靠白梁书,只能接受这种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