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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政府招待所已更名为昌义宾馆，曾是云雾山军阀魏师长的公馆，**被政府没收。宾馆紧邻依依江，林木参天，几幢古老建筑掩映其中。青石板甬道，几十年没大修，路面凹凸不平，石缝中冒出杂草，阴暗中依稀可见青苔。头顶烈日炎炎，走在树荫下凉风飕飕，十分惬意。
来到一座曾经作为雕楼的水泥建筑前，有些像这次在省城孔德芳带我去的电视塔空中旋转餐厅。我们依次登上内置楼梯，顶楼一间房门敞开，老县长坐在上首。白梁书、乔主任疾步上前，老县长笑呵呵说：肖洪媳妇请我们老头吃顿饭，你俩来凑啥热闹？乔主任像女儿看到父亲，扑压在老县长肩膀上调皮地说：没饭吃嘛。老县长眉头一皱，很生气地说：都遭你们体改委改革了。当年我们没收了一切，你们这些败家子，把工厂卖了、商店卖了，连这招待所也打算卖。样样都卖光，我们这些上层建筑就是空中楼阁。
乔主任挨在老县长身边坐下，嘻嘻哈哈打趣：老**不开窍。依我说，昌义县之所以落后，就是卖得不够。卖了有啥不好，不卖哪来钱搞建设？白梁书反驳：卖给谁？连我们都买不起，谁能买？总不能改革到最后，把我们改革到一无所有。乔主任说：死脑筋，三角钱买个猪头——买不回一张好嘴！米汤洗脑袋——糊涂到顶！面汤煮皮球——说是混蛋还一肚子气……她一连串的歇后语逗得满桌开怀大笑。笑声中老县长说：你俩先去统一思想吧。不过小乔啊，我可提醒你，你们体改委别像早先的“**小组”，一群年轻人瞎胡闹……
我一言不发陪着笑聆听。如今我越来越喜欢听领导们的讲话，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他们话里话外全部含义，但也能捕捉不少信息。像现在我就判断出，乔主任支持出售国营企业，白梁书坚决反对，老县长也不赞成，他们中谁的力量更大？如果旗鼓相当，我想买下木器厂就非常难了。我脑子里飞快地想：必须买下木器厂，不然拿什么跟茂物集团合资。
这趟去省城完全出乎意料，孔德芳居然不恨我，还对我很感兴趣。甚至跟我密谋，把那老怪物魏师长丢进依依江喂鱼，然后孔德芳将茂物集团据为己有。可我没这点胆量，不敢谋财害命，只是恳求孔德芳再帮我一把，如同当年恳求她“借钱”。最终达成一个秘密的长远计划，先由孔德芳给老怪物解释，谎称我是她远房表弟，以前这房亲戚很穷，所以不来往。不久前才知道，如今我发达了，也开厂办公司，想跟茂物集团合资……等到合资成功，老怪物如此衰老，不可能分出精力管理合资企业，我就跟孔德芳里应外合，通过合资企业侵吞茂物集团资产，像小牛吸奶，等到合资企业吸奶长大，发展到足够规模，孔德芳就抛弃老怪物……
可我拿什么跟茂物集团合资？第八分公司规模太小，而且名义上还是国营企业，拿国营企业去合资毫无意义。
我继续洗耳恭听，想获得更多信息，以便确定如何下手。目前信息对我比金钱还重要，尤其需要准确了解其中的过门关节。
似乎刘莲很懂其中内幕，她看领导们喝得红光满面，低声对我说：别舍不得这顿饭，这些老领导可有影响啦。我豪情满怀说：哪时舍不得？一切都你看着办。刘莲再次起身，逐一敬一圈酒。我不肯当着陌生领导的面让小姜喂饭、喂酒，就不吃不喝。老县长等人跟我初次见面，不便问我怎么只剩两根手指。加上级别相差太大，几乎不理我。好在刘莲善于应酬，把几位老领导灌得恍恍惚惚。白梁书、乔主任也兴致勃勃，觥筹交错一起欢闹，两个多小时还余兴未尽。刘莲邀请老领导们去青石镇，说那里的春色宛如可以泡澡。可能老县长有些日子没被邀请了，立即满口答应，摇摇晃晃出门，借用吧台电话，倚老卖老通知县政府办公室：给我派车，告诉小笋壳，有空也去青石镇，陪我视察。
小笋壳叫孙阔，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如今虽是县长，老县长照样叫他小笋壳。
不久开来一辆黑色上海牌轿车，下来一位中年人，一身花呢西装，“噔噔”跑上楼梯。突然看见这么多人，他稍微一愣，随即责备白梁书、乔主任：咋把老领导喝成这样？老县长大手一挥：放屁，我高兴。走，陪我视察。孙县长赶紧搀扶他，比儿子待父亲还孝顺，陪着笑问：老人家今天啥事这么高兴？老县长喷着满口酒气说：肖洪媳妇，敢灌我的酒，晚——上，叫肖、肖洪……孙县长抬腕看手表，可能还有会议，吩咐白梁书：给我照顾好，晚上我来陪。
他们有车，我就招呼刘莲等人先走一步。经过一家包子店，小姜下车买了一屉热气腾腾包子，我水也不喝就干咽，着急心慌问刘莲：你估计孙县长晚上来吗？刘莲坐在副驾驶位置，头也不回说：应该来吧。乔红梅叫唤太热，司机停下车，将吉普车窗户取下。没有窗户确实好受得多，我探出身子，任由热风吹拂，吹得我眉飞色舞。我不说话，心头却翻江倒海，既兴奋又忐忑。似乎正在时来运转，一切都顺风顺水。本来只是吃顿午饭，没想到把孙县长引出来。小时听父母讲故事，翻来覆去都是讲传说中的县太爷，山里人心目中的县太爷跟皇上差不多。更令我兴奋的是，孙县长还在位，不像老县长已离休。
集市已散场，满地都是随地抛弃的垃圾，空气中弥散餐馆刺鼻的油烟味。山里人赶集，大清早就出门，扛根木头或挑担柴禾，卖得两三块钱就三五成群进馆子，喝得醉熏熏才心满意足回家。即使那些十分眷顾家小的，也要吃碗面条或馄饨，因此镇上到处是餐馆。
我继续将身子探到车窗外，希望所有人都看见我，给我打招呼。这时感觉好极了，甚至觉得镇长也不在话下，镇上只有我坐吉普车。
果然不断地有人驻足仰望我，还有人大声呼喊：陈老板……我喜不自禁，暗暗想：这些人要是知道，晚上我要请孙县长，谁还敢小看我。
吉普车“嘟嘟”飞驰而过，一直开到河岸。太阳落在山顶树梢，夕阳斜照下的依依江流金溢彩，我第一次发现晚霞如此绚丽，下车箭步如飞，刘莲等人亦步亦趋都不肯落下。
进入春色宛如地下负一层，清静凉爽，光线昏暗朦胧。都知道这是澡堂，但门口有保安，不是任何人都能随便进入。我高声呼喊：松娃，松——娃——一位穿花格衬衣戴墨镜的年轻人，欢天喜地跑来。
我急切吩咐他：马上马上，不相干的人都哄走，都哄走。松娃说：没外人。我说：全包了，不许乱七八糟的人进来。服务员要挑一挑，关照她们不许多嘴。松娃连连点头说：懂的懂的。我还不放心，又亲自选定几间包厢，问刘莲：你看呢，还缺什么？刘莲略显尴尬，回转身扯上乔红梅说：我们都眼睛瞎的耳朵聋的，走吧，别妨碍人家。我一时没明白，直到小姜朝我眨眼，我才若有所悟，吩咐小姜：你也跟她们去。
白梁书、乔主任搀扶老县长等人进来，个个都在问：啥玩意儿哟？白梁书不知来过多少次，也假装头一次，也埋怨我：不就泡个澡吗，咋安排的？我说：就这儿干净。乔主任问：她们呢？我说：等不及，先去了。乔主任坚决地说：我跟她们一起。我马上明白，乔主任也要装聋作哑，就吩咐服务员领她去女子区。
只剩男人了，几位衣着暴露的**来迎接，老领导们不适应，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拒绝。我说：那就只是喝茶。他们才迈动沉重的脚步，无可无不可地一人跟随一位小姐，上刑场般脸色凝重，蹒跚脚步进入各自包厢。
我经常陪客人来，自己却不接受这种服务，总要去想甘霖洗浴中心，就十分厌恶，来了就想尽快离开。但又心生一种近似收获的喜悦，如同将猎物诱进陷阱。我不止一次发现，无论多么道貌岸然的人，没一个能洁身自好，即使清醒意识到这是温柔陷阱，也难以抗拒诱惑。
果然，当大家陆续回到楼上饭店包厢，都红光满面。老县长中午的酒也醒了，似乎身子骨足够结实，老人家声若洪钟吩咐刘莲：一定把肖洪给我叫来。其实肖洪已经到了，正在争分夺秒泡澡。刘莲很清楚丈夫这点癖好，替丈夫掩饰说：一定来的，可能路上耽搁了。
孙县长也赶到，落座后见肖洪区长神采奕奕进来，孙县长弦外有音说：当你掉进无底深渊了呢。肖区长哈哈大笑，张开双臂拥抱老县长。老县长骂：狗东西，别把我头发弄乱了。孙县长“噗哧”笑得弯下腰，打趣说：老人家焕发青春了。忽然意识到这话过于直白，他笑容满面转换话题：我早就劝说你们老同志，下乡走走看看。每天守在家看电视看报纸，负面报道太多，看了生气。老县长感慨：确实啊，几十年来讲统一思想、统一认识、统一口径，怎么可能统一？还是外国人的提法好，叫协调立场。立场不同认识就不同，反对的可能赞成，赞成的可能反对。孙县长喜滋滋地敬上酒：太对了，太对了。他扭头扫了肖区长、乔主任、白梁书一圈，严肃叮嘱：改革为啥有阻力？就是各人立场不同。你们几个听好喽，改革不是几个人发动的宫廷政变，也不是床上秘戏吹的枕边风，必须大家参与，争取大家站在同一立场。
我仍旧不喝酒不吃菜，毕恭毕敬洗耳恭听。其实我一句也没听懂，也没人给我解释，仅仅副股级，没人介绍我。
直到满桌人闹得热火朝天，孙县长才诧异地问：小伙子，你咋不动筷子呢？白梁书接过话：别管他，没见过世面，拘束。
我很不爱听他这种话，怎么能这样介绍？我一直双手放在膝盖，有些生气地摊出双手说：没法拿筷子。孙县长大吃一惊：这咋弄的？我不回答，而是问：茂物集团的总经理，邀请我们去法国考察，孙县长能不能帮我们出个面作领队？
孙县长看着白梁书问：哪个茂物集团？白梁书瞪我一眼，怪我邀功心切。不过他马上就意识到，我并非夸夸其谈的人，没有十分把握不敢斗胆邀请县长出面。他喜气洋洋接过话：就那家，您拜访过的。孙县长惊讶地问：魏师长的茂物集团？白梁书说：是的。跟他们搭上线了，争取他们来投资。孙县长霍然起身，端上酒杯赞叹：唉哟哟，梁书啊，我要敬你一杯，这可是喜从天降啊。这事要能干成，梁书，我当着大家的面表态，你不是现在这个位置。白梁书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拍着胸脯保证：决不让县长失望。
我反而被冷落在一边，心头酸溜溜地想：你白梁书表态管屁用。不过油然想到：也好，你去邀功请赏吧。下来看你怎么把木器厂卖给我，不然你想合资就能合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