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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安说：“旁边桌上的洋人惊诧地望着我们，看我们喝白马干红葡萄酒就像喝啤酒，倒满大杯一口就干掉。钢琴师被我们的高门大嗓吵得很扫兴，干脆不再弹奏。其他客人也很快就悻悻离开，只留我们一桌继续大杯满上大杯喝酒。这种葡萄酒一瓶就上千元，连饭店服务生都惊得目瞪口呆，有位白人姑娘用法语低声骂：Les Japona** sont comme des por**（日本人像猪）！孔德芳能听懂法语，她笑得弯下了腰，那白人姑娘把我们当日本人了。”
一辆高靠背中巴车，急速穿过陌生街道。导游小姐压低遮阳帽，手中举面小黄旗，像幼儿园老师指挥我们：车停稳再下，不要拥挤。下车不要乱跑，跟在我身后……“噗”地一声汽车停下，导游小姐将遮阳帽压得再低些，望望法国深秋的天空，似乎很怕阳光照射。她皮肤白皙，但不鲜艳，像脸上涂了一层牙膏，给太阳一晒就油腻腻黏乎乎。
其实地中海吹来的秋风凉爽，仿佛空气中也**香水味。我左顾右盼，街道陌生、行人陌生、语言陌生，一切都陌生。却又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陌生，也是穿戴“纲常之冠、人伦之衣”，也是规规矩矩秩序井然。之前我想象的巴黎像电影《悲惨世界》里芳汀遭遇的那样，**女嫖客满街串，随便找个角落就做那种下流事，还强行把人家的牙齿撬走……看见高鼻子洋人面相也温和友善，不像电影《**战争》中，凶巴巴洋人看见中国人就拳打脚踢，甚至开枪……但我还是很紧张，说不清为什么紧张。
下车跟随在导游小姐身后，亦步亦趋都怕走丢了。我们一色的西装，出国前统一定做，算不上衣冠楚楚，好多人领带歪斜，口袋里香烟、打火机、钥匙串塞得鼓鼓囊囊。从孙县长开始，都不能伸直腰杆，走路趋之若鹜，眼睛东张西望，面部表情僵硬，连手都不知怎么放，有的挖鼻孔揉眼睛，有的眦着嘴边走边剔牙齿。没有随身携带纸巾手绢，挖过鼻孔、剔过牙齿的手朝皮鞋后跟一抹，然后拍拍手，掏出香烟发一圈，点燃长长地吐出烟雾，心头才不那么忐忑。
导游小姐挥动小黄旗，我们尾随其后，都能看懂旗语：小黄旗高举空中不动，就是“立定”，就一个都不敢动；小黄旗指向前方，就是“齐步走”……都很听话，连孙县长都不敢嘻嘻哈哈。出国前在市里的**看了半天录像，专门讲遵守外事纪律、**祖国尊严、谨防间谍拉拢……这样的警告让我们汗毛凛凛，仿佛出国就是进入传染病房，惟恐稍有差错。
终于来到赛纳河边。导游小姐去买票，我们相互推挤抢占观光椅子，这才发出几声欢笑。白梁书说：牛皮吹得好，亲眼看看这赛纳河，不如我们依依江嘛。顿时引发同感，孙县长近似鄙夷地说：这水波浪都不起，看上去也不大干净，国外也有不如我们的嘛。肖洪区长连声赞同：还没有山，不如我们风景好。乔主任稍微懂几句英语，就算见多识广，不以为然说：看看人家沿河两边的建筑，映在水里都是油画。我们依依江两边有啥，烂泥河滩，芦苇杂草。白梁书说：又崇洋媚外，我就没看出啥油画。乔主任提高嗓门说：文明有三个标志，几乎看不见警察，几乎看不见标语口号，几乎看不见街边电线。看看人家，再跟我们比比，落后多少？导游小姐买了票过来，赶紧制止：不要议论。再次提醒你们，决不能把民族情绪和政治倾向带到国外，那会惹麻烦。孙县长马上补充强调：都闭上嘴，只是看，只是听。
一时无话可说，就东张西望。张望半天也只看见陌生的建筑、陌生的人和熟悉的夕阳，看不出令人兴奋的美好。白梁书叹息着说：肚子饿得发慌。马上都跟着叫肚子饿了，我问导游小姐：能不能买点吃的？导游小姐说：忍一忍吧。你们是政府考察团，捏个汉堡、热狗在手多影响形象呀。其实她是要把我们带回卓人中餐馆。那是一家**人开的小饭馆，价钱无比昂贵，饭菜无比难吃，好像导游小姐拿了人家回扣，每顿用餐都安排在卓人中餐馆。花了钱吃不饱，回到宾馆另外泡方便面，又不供应开水，只能用洗澡水泡方便面。半生不熟倒也能吞下，最苦恼的是没筷子。出国前为了多带，买的都是袋装方便面，只好拿两个人的牙刷当筷子，吃顿方便面也遭洋罪。
最受罪的是我。市政府外事办公室说，小姜的签证遭法国领事馆拒签，就不能随团。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市里一位领导的女儿要搭车出国。可核准的名额不能增加，外事办公室就把市领导的女儿伪装成翻译兼导游，把小姜顶替了，连孙县长都被蒙在鼓里。
我一路靠肖区长照顾，同住一个房间，吃方便面也要他喂。他不像小姜无微不至，经常塞得我满脸方便面。为了不给他增加太多麻烦，我吃几口就不再吃，始终处于饥饿状态。
法国天黑已是国内午夜，我时差还没倒过来，坐在河边饿得头晕眼花。暮色中的赛纳河五彩斑斓，两岸灯火辉煌，我眼前却一片模糊，甚至后悔，不该带这么多人来。然而又清醒地意识到，这可是难得机会，借此机会可以跟考察团的每一位成员包括孙县长增进友谊加深感情，他们都是用得着的人。
本来孔德芳只是请我一个人去法国，除了参观茂物集团总部，还考察复合地板，我却把孙县长等人都请来。如此就算政府考察团，就只能申请因公护照。因公护照由市政府外事办公室签发，一切听从外事办公室安排，连导游小姐都由外事办公室指定，飞机票也外事办公室统一代购，就不能与孔德芳同乘一班飞机。孔德芳又有事耽搁了，直到今天也没到法国，害得一路都是我花钱，还要一切听从导游小姐安排。
终于轮到我们登船。游轮有些拥挤，好在中国人从小就习惯了拥挤，而且富有经验，在导游小姐带领下像耗子钻洞，我们缩头弓腰紧贴舱壁朝前推挤，把趾高气扬习惯昂首阔步的洋人，挤得东倒西歪纷纷扑向船舷。脾气大的洋人叽哩咕噜抗议，可能百思不得其解：不就上个船吗，早一步晚一步有什么要紧，干吗像受惊的羊群争先恐后狼奔豕突？稍微绅士的洋人急忙闪开，让我们像猴子抢夺果实率先冲上船顶。船顶是个舞池，靠近舞池才有一圈固定的椅子，充其量十几个座位，我们都抢到了，坐下来乐呵呵看着那些慢悠悠登船的洋人。他们没座位，只能可怜兮兮地依靠在船舷扶拦，一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样子。此情此境让我由衷地感到，恐怕这是自**战争以来最值得沾沾自喜的胜利：中国**——坐下来了，洋人还站着。
我满怀喜悦左右张望上下俯仰，留意到脚下地板不是刷上油漆的钢板，而是确实铺了一层地板。我压低身子几乎贴近地面，伸出一根手指揿一揿，明显感到比木质地板坚硬，马上想到孔德芳讲的复合地板。
孔德芳鼓动我：只做木瓢、木桶、农具没前途，不如转向生产复合地板。孔德芳说欧美人虽然有钱，但舍不得使用实木地板，反而需要大量复合地板。如果兴隆木器厂能生产复合地板，孔德芳说她就设法说服老怪物，以此为基础进行合资。合资后他们还能帮我打开海外销路，茂物集团的总部就在法国……
刺耳噪音越来越强烈，我像从梦境中被唤醒。我直起腰，眼前灯光眩目，乐曲声接近嘈杂，船顶已聚集无数人，随着汽笛长鸣游船驶入河道，随之就是五颜六色的游人急不可耐地结伴进入舞池。
我心头涌动近似羞怯的紧张，望着眼前翩翩起舞的人群，很怕有人来邀请。我不会跳舞，一旦被邀请就像成绩差的学生被老师唤上讲台答题，将狼狈不堪。可心头又充满渴望，要能在这种场合一展舞姿，将是多么风光。我瞥向周围的几位同胞，个个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连孙县长都显得局促，也近似羞怯但眼中饱含渴望。
一曲终了我们使劲鼓掌，不知为什么鼓掌，可能像是坐在主席台，众目睽睽下不得不鼓掌。
我仍不敢上场，甚至害怕被邀请，我抖一抖西装，感到西装把我从肉体到精神都禁锢。眼前洋人大多不穿西装，穿得很休闲，下到舞池轻松自如。还看见有的洋人搀上舞伴去船舷，躲在阴影中甜蜜地亲吻。我油然想起孔德芳，想起她虐待我的情形，心头“咚咚”激跳，竟至于格外渴望。
导游小姐依靠在船舷嘻嘻哈哈接听早期的手机“大哥大”，我挨上去等候。等到导游小姐通话结束，我问：能帮我打个电话吗？导游小姐莞尔一笑，我立即明白她要收费。她不仅作随团翻译，还兼导游，任何服务都要收费。倒过来也成立，只要付费她就可以提供任何服务。我说：钱照付。导游小姐问我要了对方号码，拨通后将黑大粗笨“大哥大”凑近我耳朵。我听到对方问：谁？我说：我。对方沉默片刻，压低声音说：有事耽搁了，你们先玩吧。我问：那你还要几天啊？对方又沉默，过一阵说：老怪物要我跟他一起走。不说了，不说了，下来就打这个电话吗？我还没回答对方已挂断电话。
游船继续游弋在赛纳河上，两岸人山人海。船顶舞池已有些拥挤，夜色中越来越多的人不再羞怯，陌生国度陌生人，反而激发内心压抑的渴求。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放肆，但以孙县长为首的我们考察团，仍旧正襟危坐，只是给人家热烈地鼓掌。
乔主任从帆布挎包掏出黑不溜湫海鸥牌135相机，引来不少人惊讶地望着她。可能洋人没见过如此黑大粗笨的玩意儿，以为是什么新产品。乔主任像牵头水牛走在大街上，很有些难为情，但整个考察团就她有相机，她急忙照了几张就收起，很羡慕地望着人家手中巴掌大的精巧相机。可能意识到差距太大，她轻轻地喟叹一声，自惭形秽不言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