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岔开话,问孔德芳:什么时候到的?孔德芳目不斜视,装出心如止水的样子,冷冰冰说:刚到。她盯着对面的乔主任打趣:你们政府官员,也这么时髦?乔主任十分难为情,微红了脸回敬:孔总拿我**取笑吧?魏师长侧转身,看着一身西装的乔主任,冷笑着摇摇头问:还要保持你们自欺欺人的艰苦朴素作风?白梁书看出乔主任更加窘了,赶紧圆场:我们的政策是让老百姓先富起来。这像公然撒谎,领导不富老百姓怎么可能富。魏师长有些生气地说:就喜欢喊些老百姓听不懂的口号。像为**服务,**是政治术语,我就不是你们的**,是你们的敌人,为我服务吗?应该为纳税人服务。没人接话,都感到话不投机,正好汤上来,都低下头不声不响喝汤。
肖区长只顾自己喝,无暇顾及我。孔德芳唤来黑人服务生吩咐:这位需要**。黑人服务生端来一张无靠背兀子,靠近我侧面坐下,亲自给我喂汤。我很不适应,这位非裔真有点黑,像我当年挖煤的工友,只见一对眼珠子滴溜溜转,而牙齿又雪白。我留意到孔德芳掩嘴窃笑,立即明白又是她恶作剧,换种方式虐待我。我确实感到**待,黑人小伙子身上香水味十分浓烈,刺激我接连打喷嚏,打得鼻涕长流。没法自己揩,黑人小伙子拿起纸巾给我一抹,抹得我满脸鼻涕。可还得接受,我知道孔德芳并非善辈,逮住机会就虐待人,包括明明看出乔主任一身西装土得掉渣,还挖苦人家时髦。
不过因为她是魏师长的夫人,被她虐待也是荣幸。喝过一些葡萄酒,渐渐就消除拘束,嗓门也大起来。旁边桌上的洋人惊诧地望着我们,看我们喝白马干红葡萄酒就像喝啤酒,倒满大杯一口就干掉。钢琴师被我们的高门大嗓吵得很扫兴,干脆不再弹奏。其他客人也很快就悻悻离开,只留我们继续大杯满上大杯喝酒。这种葡萄酒一瓶就上千元,连饭店服务生都惊得目瞪口呆,有位白人姑娘低声用法语骂:Les Japona** sont comme des por**(日本人像猪)。孔德芳能听懂法语,她笑得弯下了腰,那白人姑娘把我们当日本人了。
乔主任遭孔德芳说成“时髦”,遭魏师长说成“艰苦朴素”,无论哪句都像奚落,害得她自惭形秽。终于得到展示自己的机会,她一杯接一杯跟魏师长干杯,把老怪物灌得迷迷噔噔。孔德芳也不阻拦,似乎希望乔主任灌死老怪物。
散席后,孔德芳安排司机送孙县长等人回宾馆。这边服务生搀上魏师长去房间,我也跟去。魏师长烂醉如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孔德芳随后进来,朝我眨眼睛,我心领神会,跟随她去另外房间……
第二天参观茂物集团总部,奇怪的是,仅仅是郊区一幢很不起眼的三层楼房。雇员也不是很多,完全不能跟依江路1010号那幢显赫的古老建筑相提并论。难道茂物集团是因为回到祖国,才靠祖**亲的甘甜**汁养得膘肥体壮?我隐隐感到吃了很大的亏,我们还在为国营企业转制斗智斗勇,像早年“抓**不生产”。而这些曾经的反**,“不**只生产”,在中国大把大把赚钱,还要给他们优惠待遇,把他们当爱国人士。他们还得寸进尺,要求政府为他们服务,而不是只为**服务。我有些糊涂了:妈的,凭什么?不过这样的愤愤不平只是一闪念,我更关心的是:我也想**祖**亲的甘甜**汁,然后茁壮成长。可我能吗?
黄昏时分孔德芳包租一艘豪华游船,再次出现在赛纳河上。船上所有人都只为我们服务,孙县长等人遭几个法国妞莺歌燕舞缠住,个个都兴致勃勃。连一路心事重重的白梁书也搂着乔主任学习跳舞,可乔主任更愿意搂个法国小伙子,于是白梁书也搂个法国妞。
我不跳舞,但也很惬意,仰躺在雪白椅子上,旁边就是孔德芳,这种感觉妙不可言。魏师长吃不消劳累,一个人留在宾馆歇息,安排孔德芳陪同故乡人。不知为什么他对故乡人如此盛情,可能他确实想回到故乡买回他的魏公馆,而不仅仅是想跟我合资。
夜色越来越浓,船顶舞池的气氛越来越热烈。我和孔德芳仍旧并排仰躺在椅子上,没有任何亲昵举止,但都知道对方心头甜蜜。舞曲一支接一支,那些人似乎永不疲劳。我笑着说:这趟收获大了。孔德芳头也不转,继续仰望夜空,像在自言自语:能帮你到这一步,你不能没良心。我也仰望天空说:下来不要叫他老怪物,我看老头不是你说的那么变态。孔德芳“哼”一声说:怎么折磨我你又不知道,只看到他的伪善。告诉你吧,只要给他觉察到异常,你就可能莫名其妙失踪。他土匪出身,什么事不敢干。我打个寒噤,将西装紧了紧。孔德芳用眼角余光瞟向我,面无表情说:照顾好自己,冷要记得加衣服。衣服要高档,不然看不起你。好衣服不能用洗衣机,要小姜用手洗。要是心疼小姜,雇个女佣。手头钱紧,给我打个电话。我眼眶一热,但装得若无其事,不动声色回答:你也照顾好自己。回去后我会很忙,不能像原来经常去省城。孔德芳默不做声,过一阵轻轻喟叹。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哭却不敢哭,想扑进我怀里却只能一动不动,想拖上我跳舞却不敢越雷池一步……她心头澎湃着所有年轻女子的渴望,却装得心如死灰。她不止一次对我说,经常半夜醒来,看见身边躺个枯瘦如柴的干巴巴老头,就会吓一跳,甚至怀疑自己躺在坟墓。有时她干脆滚到地毯上睡,免得老怪物发癔症又折磨她。老怪物只要睡四五个小时,醒来就拿孔德芳当肉床,却又没那点干劲,就变着法子折磨人。孔德芳经常遭他折磨得死去活来,却不敢反抗,她贪恋老怪物的亿万家产。老怪物没子女,只要孔德芳把老怪物伺候死了,一切都归孔德芳继承。然而老怪物总也不死,好像还回光返照,近些年越活越精神了。
无意中跟我不期而遇,孔德芳喜出望外地发现,我能满足她所需要的一切。从此她反而不希望老怪物早死,有个老怪物顶着绿帽子,我就像做贼,不敢为所欲为,她就可以任意摆布我。只要我半点不从,她就威吓说,可以让我莫名其妙失踪。我很清楚她的能量,更清楚老怪物的能量,不仅在老怪物面前,在孔德芳面前我也俯首贴耳,随时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不过我也有自己的盘算,我也需要孔德芳,需要她跟我里应外合,哄得魏师长开心,搞出合资企业。如今我没资本,在党校培训时老师说马克思说:“资本来到这个世间,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里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我对此能够理解,在煤矿打工时我就切身体会到:黑,**的黑。我也想黑一把,想从茂物集团捞取足够的资本。没有茂物集团扶持我很难迅速壮大,一旦足够壮大我就无所畏惧,甚至可以堂堂正正地跟孔德芳来往,跟正常人一样光明正大地生活。
游船终于靠岸。孔德芳安排我们明天去法国南部的海滨城市尼丝,说那里有男女混杂的**浴场。我却想多看几家地板市场。魏师长已答应,只要我能生产出复合地板,茂物集团可以全部包销。可我对复合地板很陌生,需要多找几家市场看看。
第二天送走孙县长等人去海滨,孔德芳不便跟我单独相处时间太长,必须回到宾馆伺候魏师长,就另外安排何恂恂当我的向导。
事先孔德芳已向我介绍,何恂恂来法国留学,取得了学位但没取得永久居留权,就经常穿梭于中法之间,相当于魏师长的特别**。
为什么安排她给我当向导?可能她深得孔德芳信任,或者是孔德芳足以掌控她,不用担心她轻举妄动。
我同样不敢轻举妄动,坐在何恂恂的汽车上,我紧张得呼吸急促。何恂恂满身浓香,肤色娇**滴,却着装接近男士。她落落大方,反而我局促不安,不敢跟她正眼说话,经常只是偷偷地睃一眼,然后就慌忙扭头望车窗。
何恂恂算得上法国通,带我转了几家超市看不出什么名堂,又带我去造船厂。茂物集团跟这家造船厂有广泛的业务合作,何恂恂能随意参观,受到热情接待。最后在跟船厂总经理闲谈时,无意中听出,总经理打算把船厂的地板生产线整体转让。他们的船用地板自己生产,反而生产成本很高,不如直接进口复合地板。我马上跟他深入探讨,如果转让地板生产线,打算以什么方式转让?
何恂恂本来只充当翻译,发现我跟法国人谈判非常中国化,禁不住低声提醒我:跟法国人只能做生意,不能做朋友。我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仍旧按照中国人“买卖不成人情在”的思维方式,近似巴结地邀请对方来中国做客。并说我很难,希望对方帮助我,我将涓滴之恩涌泉以报……如同面对魏师长,言语中流露出切切恳求之情。
何恂恂没把我的话翻译给对方。可能她看不起我:这是商务谈判,怎么能恳求,越是恳求越是削弱自己,越是被对方抬高要价……也可能她怕我与法国人打交道吃亏,有负孔德芳的嘱托。于是她就果断地越俎代庖,直接跟对方谈判。
她学的是供应链营销,谈判是行家里手,差不多力挽狂澜,帮我跟对方谈成初步意向:采用租赁方式,船厂将整条生产线出租,我每年支付折合三百万**币的租金,由茂物集团提供履约担保。
回去的路上,何恂恂几次说话都欲言又止,似乎想提醒我:生意上没有怜悯,只有交易。应该学会必要的谈判技巧,如同打牌,决不能把自己的底牌亮给对方,过分坦诚是愚蠢。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可能因为相互还不熟悉,怕我误以为她好为人师。也可能她善于韬光养晦,牢记古人教诲:“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不肯轻易传授她的人生感悟和为人处世技巧。
回到宾馆,我把与船厂谈判的意向如实讲给孔德芳听。孔德芳也认为这种租赁方式非常好,否则以我目前的实力,跟茂物集团合资很难推进。如能采取租赁方式借鸡生蛋,等我积累到一定实力再推动合资,可取得更多话语权。而且在此期间,由茂物集团担保也不会有困难,今后的销售全部控制在茂物集团手中,不怕我不按期承付租金。
果然魏师长也同意,还特别嘱咐我,尽量把规模做大,越大越好。他说:企业太小抗不住风浪,必须有容量,“有容乃大,大而安。”临别时他给我们除了导游小姐,每人送上一份重礼,郑重其事跟孙县长提出:希望政府提供更加优惠的政策,共同把大安这个地板项目扶持起来,为今后的合资创造良好合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