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安说:“来到龟山脚下一排土墙草房,看见土墙上还残留当年游击队粉刷的标语:想分地主的田吗?想睡地主的床吗?想,就跟游击队走!”
透过卐字窗棂看出去,正是昌义宾馆那株被称为“树精”的古老柏树。据说树龄上千年,树皮完全脱落,露出空心树干金属般光泽,像巨大的铝塑雕像。树冠枝叶茂密,阳光下青翠欲滴,令人“啧啧”称奇,感叹生命的顽强不屈,即便内部空心,外表失去树皮保护,照样傲然生长。
我悲哀地望着这株千年古柏,内心充满恐惧,不知等待我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安排。自从昨天下午被禁闭在此,还没人给我解释:为什么抓我?很怕像上次关进供销社招待所,再用细铁丝箍我手指。我只剩两根手指,再给残废一根我就双手完全残废。
夕阳很不情愿却无可奈何地消失,窗外迅速阴暗,林中宿鸟喧闹,都在争抢归巢。我喃喃自语:世界足够大,为什么不去占领,而要挤在这里窝里斗?
有人从窗户递进一瓶打开盖子的矿泉水,还有几个热包子,我举起双手说:我都这样了,能不能让我母亲来照顾?来人坚决地说:很照顾你了,专门给你准备包子。我说:可是……但没再说下去,离开法国时,何恂恂跟我道别,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反求诸己”。我不懂,乔主任给我解释:就是求天求地不如求自己。这话我很爱听,我并不想求人。然而求自己管用吗?仅剩的两根手指像仅剩的两颗门牙,看上去也有点用,实际上派不上用场。两指关节僵硬形不成合力,我尝试像狗那样,把双臂当前肢,扶着热包子,用嘴去叼。叼在嘴里太烫,又吐出来,再去叼起矿泉水瓶嘴,勉强吞两口,泪水随之涌满眼眶。我抬起手臂抹干眼泪,继续叼包子,几乎囫囵吞下。
夜色笼罩四周,我伸出一根僵硬的手指揿亮电灯,灯光下的房间一应俱全,包括一台电视机。我进入卫生间,用仅有的两根手指抠开衬衣纽扣,抠开腰上皮带……做完这一切汗流满面。好在淋浴开关操作简单,我一边**一边冲淋。突然一声屁响,索性把大便也拉在澡盆,让淋浴龙头一直开着冲洗。
回到床头揿开电视机,又是那些“仅仅暴露部分真实”的新闻,我“啪”地关掉。仰躺在雪白床单、雪白枕头上,我再次回想:究竟为什么抓我?做错什么了?想得头痛也想不明白,迷迷糊糊中倒合上眼。
半夜我被惊醒,看见两人进来,阴沉着脸,坐在仅有的两把椅子上。其中一位摊开笔记本,另一位可能是主审,讲普通话,看样子像上面派来的。他问:知道为什么请你来吗?我坐在床沿使劲摇头说:实在想不出,做错什么了?主审说:不要有顾虑,相信组织,组织上爱护每一位干部,但必须查**相。我问你,这趟去法国,为什么就你没去尼丝?
尼丝?我一时没想起这是什么地方。
主审说:就是男女混杂**游泳。
我恍然大悟:哦,我考察市场去了,后来又去跟船厂谈判租赁。
这趟你们出国,不都是去考察项目吗,为什么他们不去考察市场,也不参与船厂的谈判?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当时没一起去海滨,其实还受到深刻的自卑影响,我双手残废,不想再赤身**丢人现眼。我摊出手掌说:我都这样了,能游泳吗?而且这趟主要是参观茂物集团总部,我们都一起参观。后来考察市场、跟船厂谈判,是我另外找来的事,事先没有这些安排。
你们的行程谁在安排?
茂物集团。
当时去尼丝是你们主动要求,还是他们安排?
没人要求,我们都不知道尼丝是什么地方。
那么,你们每人一只欧米茄手表,也不知道是受贿?
受贿?为什么贿赂我们,是我们求人家呀?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他们为什么如此慷慨,如此盛情?
那是在帮我撑面子。
你有多大面子?为什么帮你撑面子?换个提法,你不过是一个亏损企业厂长,有什么价值值得他们如此看重?
我再次语塞,不由得想:这些人好像什么都知道。沉默一阵我很沮丧地说:这要问他们,为什么待我这么好?他们老板差不多当**儿子,他们的总经理当我弟弟。
不用问他们,我给你揭开谜底吧。他们想买下这个宾馆,而你就是当中的掮客,所以你说的一切都在撒谎。
买宾馆?我马上想起,孙县长确实说过,这宾馆是魏师长的魏公馆,可以考虑卖给他。我问:就算他们买这个宾馆,只要价钱公道,有什么错呀?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你们这一趟出国,吃也吃了,拿也拿了,你觉得这买卖还能公平吗?人家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不要只为**服务,还要为**的敌人服务,这不是劝降是什么?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魏师长的话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但又忽然意识到,所有解释都是多余,对方的话一个接一个都是圈套,把我完全套住了。按照对方这样推论:行贿人、受贿人、介绍贿赂的人都有了,而且犯罪目的明确,犯罪事实也成立,果然如此的话,等待我的将是牢狱之灾。而不像上次,虽然损失一根手指,但没给对方掌握什么证据,还有白梁书在外面积极活动,才化险为夷。我感到背脊发凉,狠狠责备自己愚蠢,不该顺着对方的话接茬,应该像原来不吐一个字。可我实在害怕再给箍上细铁丝,而且对方的诱供手法高明,不打不骂就把我引进圈套。
我再也不说一个字,抱定宁肯再给箍上铁丝也决不多说一个字。我相信只有什么都不说,才可能有人救我,否则对我落井下石,整死我就像掐死一只蚂蚁。
一直熬到天亮,我不再说一个字。那两人要我在笔记本上签名,我伸出手表明没法写字。要我按手印,我坚决不肯。好在这两人很懂政策,没有强迫我,只是很生气地警告:本来没你什么事,如果包庇犯罪,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没事(屎)也是事(屎)……
窗外落叶纷飞的时候,我终于走出来。吉普车等在门口,小姜搀我上车,我摇摇晃晃很虚弱。一时不知去哪里,是回厂里,还是找白梁书问一问:究竟怎么回事?最后决定先回青石镇,好好修养几天,不然怕精神崩溃。
虽说这次不像上次遭细铁丝箍手指,只是循循善诱,但也是一种折磨,甚至比肉体折磨还要难以忍受。尤其难以忍受的是,没人理睬我,没人可说话,没有任何外面的消息,甚至没有声音,从早到晚从天黑到天亮,都是我一个人,日复一日临窗独坐。隔几天才来人问一句:想明白了吗?我继续不吐一个字,就继续被禁闭,不知哪天是尽头,不知其他人怎么样。尤其焦虑的是,跟法国船厂的正式合同还没签订,万一那条生产线给别人租赁去了,我将失去一次非常好的机会。
吉普车在山间公路急速行驶,卷起飞扬的尘土。我将身子探出车窗,大口呼吸混杂了尘土的空气,竟然也心旷神怡,再次感到自由如此珍贵。
车到青石镇,街面冷冷清清,不少人诧异地望着我,可能我被抓的消息早已传遍,却见我又回来,照样坐在吉普车上。“噼噼啪啪”鞭炮声震天响,父母和舅舅、山香的腰上都系了红绸带,大概已等候多时,看见吉普车就点燃鞭炮。这是山里的习俗,没能力对抗不幸,就求助于古老迷信,祈求上天保佑祛灾避邪。
很快老潘一家也赶来,母亲端上酒肉,招呼大家上桌,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抢着说:这些日子靠老潘照应,不然连我的木材门市都要遭到盗抢。同时又说:刘莲、乔红梅都是好人,肖区长、乔主任也被抓了,但刘莲、乔红梅还经常来看望这家人。最应该感谢的是一位叫孔德芳的姑娘,带上一群人从省城赶来,光小汽车就五六辆,那阵势几十年没见过,像早先魏师长威风的时候。过后县里派人来解释,说陈大安一点事都没有,只是帮上面澄清一些事实……
我平静地听他们叽叽喳喳,其实心头翻江倒海。目前没法了解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确信无疑,如果不是孔德芳,恐怕这次我难逃一劫。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披上衣服出门,发现起了大雾。青石镇海拔千米以上,气候异常,有时秋天也起雾。我走进浓雾中,闻到空气中传来油条、豆浆味,马上想到今天是赶集,店家已忙碌起来。可我脑子里还是一团糨糊,理不出头绪,不知先做什么。肯定需要给孔德芳打个电话,还需要给白梁书打电话……然而光打电话有什么用,我有千言万语要说,有无数谜团要解,还有木器厂那烂摊子要**……
这么想着心头堵得慌,甚至想:好像孙县长的背后有人监视,我们在法国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上面一清二楚,还把我牵连。有必要跟他们牵连在一起吗?目前我还有些积蓄,安分守己做点小买卖,像小镇居民平静地过老百姓的日子,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