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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中两束桔色灯光由远而近，随即听到汽车喇叭声。我正在惊讶，已看见一辆黑色上海牌轿车，我心头一颤：这会是谁呢？我没避让，继续站在路中央。汽车急刹停下，司机下来大声招呼：陈厂长，就来接你。我心头一紧：接我？该不是又被“请”回去？司机继续说：孙县长找你有急事。本来昨天就要找你，没想到你出来就急忙回家。我说：等我吃了豆浆油条。司机说：来不及。不然这么大的大雾天，也不会一早就来接你。我更加忐忑：什么事这么急啊？不过还是上了车，消失于浓雾中……
浓雾散尽已是下午，公路上警笛长鸣，伴随“轰隆隆”地动山摇的车轮声，一溜轿车驶向青石镇，总计不下七、八辆。开道**呼啸着驱赶路人，吓得挑担背篓的山里人慌忙避让到公路边庄稼地。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很快就从四面八方赶来成群结队的人，车队还没进入青石镇，在100公里里程碑就被阻断交通。
黑压压一群人长跪公路上，任随警察怎么驱赶都不散开。领头人是魏启龙，满头雪白的头发十分醒目。可能警察知道他儿子是国家计委副司长，不敢对他动武，他就不肯让道。也可能太过激动，他像一头受伤的白头猿，浑身剧烈发抖，脸上皱纹密布像皲裂的干土，泪水泉涌般流淌。
所有车辆都被迫停下，中间小车里走出魏师长，他扶着手杖缓缓过来，眯起眼睛仔细辨认跪在面前的人。听到一声：师长……随即就哭声四起。大多是魏师长当年的管事、家丁，还有丫鬟、仆从，如今都很老了，但对主人的忠诚似乎丝毫未减。
魏启龙更是哭得泣不成声，因为是同宗，他**做魏师长的贴身扈从。也正因为如此，**作为魏师长的狗腿子，他遭翻身农民打得死去活来。先要他交代魏师长的浮财，翻身农民对阶级仇民族恨没什么概念，只对地主的浮财感兴趣，挖出浮财可以平分，跟分地主的土地一样。魏启龙说他不知道魏师长的浮财藏在哪里，翻身农民就剥光他衣服，用一种叫藿麻的野生植物抽打他。藿麻草叶含毒，打在人身上奇痒难忍，挠破皮肤伤口感染就化脓溃烂。魏启龙遭贫下中农翻来覆去地打，比当年魏师长折磨贫下中农还要变本加厉。打到后来仍不解恨，又把魏启龙和魏师长的大老婆、小老婆等人绑在云雾山森林里，在他们脑壳活生生地钻出一孔血洞，准备插入桐油浸过的灯芯点燃……这叫点天灯，幸而被土改工作队坚决阻止。但魏启龙等人的厄运并未稍微改变，随后的接二连三运动，包括清匪反霸、四清、一打三反……没一次运动饶过他们。这些地富反坏分子也是实在命大，竟然能活到今天，不像魏师长的亲人一个都不剩了。
魏师长很快就辨认出跪在地上这些他曾经的家人仆从，他显得很为难，身边簇拥着省、市、县各级领导，他不知该说什么。幸而省委**部领导转身走开，市、县领导也假装没看见、魏师长上去扶起魏启龙，他老泪纵横，满怀歉疚说：启龙啊，你们来找过几回了，我一概不接待，实在是我也难呀。魏启龙已哭得昏天黑地，可能哭糊涂了，忘记时光已过去四十多年，竟然嘶哑喉咙抽抽噎噎喊：师长，师长，报、报仇啊……魏师长吓得身子一抖，“扑通”跪下，谢罪般说：莫乱讲，莫乱讲。对不起，我对不起大家。孔德芳上前搀起魏师长，凑近他耳朵说：再下去收不了场，大家脸上都不好看。魏师长泪流满面责怪孔德芳：我说不该回来，就不该回来，我说过永远不回来……他抹一把眼泪，弯腰吩咐长跪不起的魏启龙：启龙你造个名册，给奶奶。孔德芳倏然脸红，不过她可能知道魏家的老规矩，回转身招呼我上前，叮嘱我：造名册的事，大安你跟启龙一起张罗。孙县长**话说：都很突然，都很激动，今天祭扫恐怕不合适，是不是就返回？魏师长点点头，他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让各级领导都很难堪。
回到昌义宾馆，孔德芳说魏师长突然身体不适，立即送去县医院，医疗条件太差，反而把魏师长的病情越治越加重。他一直说胡话，翻来覆去都是：对不起，对不起……看样子不能再耽搁，只好连夜派出救护车送他回省城。
省、市领导都走后，已是第二天中午。孙县长赶到昌义宾馆，吩咐我叫上白梁书、乔主任、肖区长，密闭在碉楼一间包厢，不许外人打搅。
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哪里说起。孙县长把回国就被没收的欧米茄手表退还大家，解释说：一场误会。这是我们跟魏师长私人间的人情往来，不涉及违纪。肖区长问：谁**非要整我们？孙县长息事宁人说：不要去纠缠了。魏师长为了我们，专门找省委领导，省委领导态度非常明确：“第一，他们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吗？第二，他们坚持改革开放吗？第三，他们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吗？如果‘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都能坚持，就是坚决**党的基本路线。再去纠缠其他细枝末节，有意义吗？”唉呀，同志们，听听，下来要加强学习啊。听听领导说话这水平，我们一百年也赶不上啊。
我却听不出这话有什么特别，我还不懂这当中的玄机，就催促倒酒。小姜给大家斟上酒，不待招呼就各自满饮一盅。孙县长继续说：下来大安多做点工作。你不管做啥，都是企业行为，不像我们束缚太多。不会虚惊一场就打退堂鼓吧？我说：孔德芳临走关照，魏师长的心愿一定要设法满足。老头子嘴上强硬，发誓再也不回来，不也回来了嘛。其实他做梦都想回来，可家都没有了，最好把宾馆卖给他，毕竟是他原来的公馆，这样回来才像回家。
孙县长顾虑重重说：本来这不是问题，但有的同志担心，老百姓会不会说“胡汉山又回来了”？肖区长“呔”一声说：老百姓的话屁话，屁用。乔主任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肖区长打断话：那是书**胡说八道。能覆舟是因为船小，开艘航空母舰来依依江，啥人能掀翻？只要我们足够强大，水就只能载舟。
都低声笑起来，觉得肖区长粗人粗话也不无道理。但孙县长仍感到棘手，他微微皱起眉头说：宾馆卖给魏师长，正好授人以柄，那些人不就是怀疑这当中有私下交易吗。可是，如果不能玉成此事，下来就不好意思再见魏师长了，魏师长是在省委领导面前都能说上话的啊。
白梁书冒出个主意：能不能把这宾馆当文物保护起来？我们不卖，魏师长也不用买，但一直保留，老头子高兴就回来住几天，走了还有专门的人帮他看家守院，像四川刘文彩的收租院，听说已改名刘公馆了。
都说这个主意好，可孙县长又担心：老县长他们，都是在云雾山打过游击的，跟魏师长有血海深仇。恢复魏公馆并加以保护，那些老**难以接受。
这一说倒也确实棘手。当初的云雾山游击纵队，遭魏师长一次又一次围剿，不知遭他屠杀了多少人，至今烈士陵园里还有他们密密麻麻的名字。那些烈士的领导和战友，有的至今还在高位，一旦把他们激怒，那些老**即使不去御前告状，稍微整出点动静，比如搞个纪念活动缅怀先烈，穿上旧军装面对电视镜头声泪俱下控诉……孙阔这县长就别**当了。
还是白梁书主意多，他又冒出一个主意：魏启龙的儿子魏先恭，最受老百姓称道，连家长教育孩子，都爱拿魏先恭作榜样。报纸上也宣传过，魏先恭高中毕业考上清华，后来去美国埃默里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光月薪就上万美元，还获得了绿卡。那场**后，好多人往国外跑，他却放弃国外优厚的待遇，回来报效祖国。现在年纪不大，已是国家计委的副司长，前途不可限量。不如就把他树立成我们昌义县的楷模，号召大家向他学习。我听魏启龙说过，魏先恭也是在魏公馆出生，魏公馆就是魏先恭同志的故居。
孙县长大喜过望：好好好，我专门去北京拜访过先恭同志，确实堪称我们的楷模。如果先恭同志批评，也好解释这是家乡人自作主张，他一点不知情。
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我却高兴不起来，没想到魏启龙竟有如此深厚的背景，我却把他得罪了。下来怎么化解？我暗暗想：必须化解，不然他可能给我制造无数障碍。
吉普车接上我，直接去魏启龙家。按照魏氏宗祠的辈分，魏启龙是魏师长的孙子辈。当初魏师长特别倚重魏姓子嗣，如同刘邦“非刘姓不得封王”，他也非魏姓不得重用。虽然魏启龙与魏师长并非同一家支，但照样得到魏师长看重，连魏启龙的婚姻都是魏师长做主，魏师长把自己的一个丫鬟许配给魏启龙。后来逃亡时，魏师长没把魏启龙带走，安排魏启龙留下照应魏公馆的女眷和孩子。没想到**魏启龙自身难保，他也被划成地主，也被工作队从魏公馆扫地出门，跟魏师长的老婆孩子一起安插在青石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