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安说:“丹霞地貌像群山撕裂的伤口,也像一道又一道错落有致的巨大屏风,迎对太阳发出绚丽光彩。山顶一堵丹霞断崖前,孤零零一间木屋,始终处于云雾缭绕中,有些像仙山琼阁。”
“坎坎伐檀兮,
“寘之河之干兮,
“河水清且涟漪。”
……
《诗经》里这首歌,至今还有人唱,唱歌人叫什么名字,没多少人记得,只叫他疯子。疯子没文化,把寘(音:至)念成真。不过意思倒明白,就是将砍伐的大树推下山坡,滚入山下湍急的依依江,任由江水冲到青石镇的河滩。曾经有人顺手牵羊,把冲积在青石镇河滩的原木偷运回家盖瓦房,结果为首分子遭“公捕公判”枪毙。从此再也没人敢偷盗,即便这些原木腐烂在河滩,也要等森林工业局或者水运局的人处理,上面说树木也是国家财产。
莽莽苍苍云雾山,早于《诗经》时代就有人伐木为生,那时老百姓可以伐木,只要有力气,将原木运到集市就能换取粮食、布匹、盐巴。不知什么时候起,一支部队锣鼓喧天开进云雾山,据说是一个团,好几百人,脱下军装组建森林工业局,从此云雾山的树木只能归他们砍伐。
疯子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一边砍树一边唱“坎坎伐檀兮”,被认为思想极其反动。好在他世代贫农,除了拿他不断地批斗,直到把他批斗成疯子,没更好的办法封堵他嘴巴。他一直唱“坎坎伐檀兮”,唱了二十多年,唱得云雾山原始森林大部分消失,唱得到处荒山秃岭……森林工业局解散了,全体人员并入国营云雾山林场,建立云雾山自然保护区。飞机播撒漫山遍野树种,播撒不均匀,山坳树苗长成密集灌丛,山坡水土流失岩石裸露。于是原来的伐木工人,由砍树转变为栽树,将过于密集的树苗移栽到稀树地带,包括给山坡披上绿装,掩盖过分暴露的荒山秃岭。
疯子仍旧疯疯癫癫,就安排他当护林员,一个人孤零零住在老鹰嘴,差不多与世隔绝。疯子照样继续唱“坎坎伐檀兮”,可能他想告诉后人,为什么云雾山没树可砍了。但没人在意他的歌声,他声音嘶哑,苍凉的歌声并不好听。
丹霞地貌像群山撕裂的伤口,也像一道又一道错落有致的巨大屏风,迎对太阳发出绚丽光彩。山顶一堵丹霞断崖前,孤零零一间木屋,始终处于云雾缭绕中,有些像仙山琼阁。木屋还算宽畅,灶房、卧室都在一起。
这一天疯子照例天亮就起床,洗了两根红薯放入铁锅,点燃灶火,灶膛窜出浓烟呛得他一通咳嗽。他咯出粘糊糊血痰,用穿了草鞋的脚掌将地面血痰来回碾干,嘴里叽叽咕咕:日**,阎王催我报到了。他取下别在腰上的烟竿,“吧嗒吧嗒”点燃旱烟,又是一通剧烈咳嗽。他弯腰驼背走出木屋,坐在长条板凳上,尽力将咯在喉咙的血痰呕出。血痰黏稠,他干哕一阵不能呕出,**两口旱烟刺激,再次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青筋饱绽满脸紫红。终于缓过一口气,突然听到一声:哥……他回头看,一行人挑着箩筐、背着背篓,逃荒来了。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焦黄牙齿,却不说话。背着背篓的妹妹眼泪“哗”地流下,喘息着说:闯祸了,投靠哥。他仍旧只是笑。
陈大安说:我和父亲放下挑担,接下母亲、妹妹的背篓。父亲气喘吁吁责骂我:出门挖煤,差点活埋。捡了条命,又惹仇家,人家要命,只好逃命。母亲揩干眼泪说:光埋怨,啥用,不知哪世作的孽,遭现世报应。
舅舅听出情况很严重,仍笑容满面,磕熄旱烟,摸着外甥女山香的头发说:子弟校早就撤了,往后咋上学?十二岁的山香兴高采烈说:早就不想读书,帮舅舅看山守树。舅舅咕哝着说:树都没有,守个逑。母亲愁眉苦脸问:哥也没吃早饭吧?舅舅努一努嘴说:吃啥,自己弄。
父母去忙早饭,我独自来到老鹰嘴。巨大页岩层层叠叠,像悬空的高台跳板,我盘腿坐在鲜红的丹霞页岩上,俯视连绵起伏山峦,意外地感到心旷神怡。昨晚半夜回家,说我正在被人追杀,连家人都不会放过,必须赶紧逃亡。吓得一家人魂飞魄散,立即收拾家当,连夜逃来投靠舅舅。
这里不会有人闯入,我开始盘算:都不知道我有五六万现金,虽是很大一笔钱,但也会坐吃山空。于是想:有了这笔本钱,做点什么好呢?我想做买卖,如今做买卖不算投机倒把,但我反而希望投机倒把,老实做买卖赚不了钱……想来想去想得头疼,直到那边喊我吃早饭。
所谓早饭就是一锅红薯,山香不肯吃,鼓起腮帮发脾气说:猪食。母亲说:舅舅一个月才三十二斤定粮,七八十块钱工资,我们这么多嘴巴。
舅舅默不做声,似乎眼里噙着混浊泪花。他最宝贝这个外甥女,连工资积蓄都交给我母亲,嘱咐我父母一定供山香念书,山里女孩不念书命运更悲苦。现在书念不成了,还只能吃红薯……舅舅张开巴掌抹干眼睛,干咽着吞下两根红薯,打个饱嗝,去水缸舀瓢凉水“咕咕”灌下,笑眯眯说山香:刁嘴,想吃肉。
他去床下摸索,摸出生锈火枪,对着枪管使劲吹两口说:还好使。母亲急忙劝阻:这么大年纪了,打啥猎嘛。我上去说:教我打。舅舅迟疑片刻,把枪递给我说:火药、铁砂,装填合适,太少“轰”一声空响,太多枪管爆炸。我托起火枪瞄准,扣动板机空放一枪,觉得很简单。接过舅舅递来的两只凿空鹿角,一只装满火药、另一只装铁砂,我别在腰上,将受伤的左手重新包扎,缠上绑腿,就有些像猎人了。
父母继续商量,必须赶紧开荒,抢种一季粮食,不然光靠舅舅三十二斤定粮,都要挨饿。我不参与他们的话题,我对种庄稼毫无兴趣,宁肯打猎。
每年都来看舅舅,我对云雾山并不陌生。出门去后山,抬头看见光溜溜丹霞悬岩上,赫然刷着大幅标语:“封山育林绿化祖国”、“轰轰烈烈开展打击盗伐盗猎的伟大斗争”……我鼻孔里哼一声:**的,什么都是斗争,都要打击。我无视禁令,沿着陡峭断崖下到山坳。大树稀疏,密集树苗遭灌丛覆盖,如同庄稼地杂草丛生。大型野兽早已绝迹,只剩些花脸狸猫、野兔,或者飞鸟。我往火枪里装填火药、铁砂,不知装填多少合适,舅舅神智不清,不能给我详细示范,只能估摸着装填。
扛着装上火药、铁砂的生锈火枪,小时经常玩弹弓,多少积累点打猎经验。知道不能处于上风,我望了望风中树叶,半蹲身子逆风潜行,尽量隐蔽在灌丛中,仔细搜索四周动静。听到“噗噗”声响,定睛看,草丛中鲜艳羽毛时隐时现。我屏住呼吸,瞄准就“轰”地一枪。一股刺鼻硝烟味,眼前一片模糊,我撂下枪扑上去,“扑楞楞”一只野鸡飞走。看见草叶几滴鲜血,我懊恼不已,野鸡虽然受伤,但火枪威力不够。
我重新装填火药、铁砂,这回多装一点。继续隐蔽潜行,除了看见小鸟再无惊人发现,可能刚才枪声太响,反复回荡在山谷,把猎物都惊吓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弓腰驼背摸索,很快就感到腰酸。坐在草地休息,眼前浮现妹妹气鼓鼓样子,其实我也想吃肉,我也吃腻红薯。看见一条山泉,忽然想到去泉水边守株待兔。天空烈日炎炎,喉咙干得发涩,猜想猎物也要喝水。我顺着泉水往下,出现一泓清潭,我爬下喝够水,将脑袋埋入水中凉快,很惬意地甩掉满头水珠,回到一蓬异常浓密的火棘边,把整个身体隐藏起来,目不转睛盯着清潭。突然浪花飞溅,潭里浮出一张尖嘴,随即冒出脑袋,正是花脸狸猫。比猫大得多,露出尖利牙齿,看样子不好对付。我担心一枪不能打死,赶紧往枪里再填充铁砂,究竟装填了多少我也不知道。发现花面狸猫已经上岸,怕它撒腿就跑,我慌忙扣动板机……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阵剧烈疼痛,我睁开发饧的眼睛。日光灯雪亮,四面墙壁雪白,眼前一张苍白面孔……我微弱地问:这是哪儿?苍白面孔滚下眼泪,正是母亲,大声呼喊:大安,大安。我想坐起来,却感到胳膊不像自己的,扭头左右看看,看见自己双手像戴着雪白的拳击手套。我惊恐万状问:手呢?母亲俯下身捧起我脑袋,凄厉哭喊:儿啊,作啥孽了,遭这种报应?我眼泪喷涌而出,渐渐回想起来,当时枪管爆炸,听到一声巨响我就不醒人事。
雪花纷飞的时候,我出院了,跟随母亲回到山上。木屋旁边已另外搭出了三间草房,房前开垦出瘠薄土地,种上卷心菜、萝卜。饲养的几只鸡也长大了,还有两头山羊围绕在山香身边。
父亲铁青着脸,提上锄头出门,看也不看我一眼。舅舅蹲在地上,雪花飘飞一身,“吧嗒吧嗒”吞云吐雾。终于磕熄烟头,回到木屋,从床下摸出一只工具箱自言自语:手艺生喽。母亲又阻止他:这么大年纪了,还摆弄那些干啥。她给舅舅披上新买的棉袄,舅舅双肩一耸,把棉袄抖到床上,咕哝一声:干活穿啥衣裳。他勒紧腰带,揭下头顶瓜皮帽。门口有截早先森工局砍伐的原木,一直丢弃在山坡杂草丛,父亲捡回来准备劈成烧柴。舅舅将原木抱回木屋,架在板凳上,“嗝咕嗝咕”锯下一截,从工具箱取出刨、锛、凿子,像是做雕刻,做出一个精致木瓢。
听到山香喊:舅舅,吃晌午喽。他拍拍手上木屑,重新戴上瓜皮帽,披上新买的棉袄,佝偻着身子,踩在雪地上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进旁边的草房。满屋喷香,他上首坐下,端起半碗酒呷一口,递给我父亲。父亲也呷一口,传递给母亲。母亲把酒碗喂到我嘴边,我左手齐腕截肢,右手只剩三根手指。我凑近酒碗猛喝一口,继续耷下脑袋。山香搛块红烧肉塞我嘴里,父亲怒容满面问:下来咋办?舅舅把筷子一杵:屁话,就活不出命啦?母亲流下眼泪,“呼哧”抹一把,又来数落我:就是心大,做啥都想一步成仙。在家种田多好,非要出门挣钱,挣到钱了吗,害得老家房子遭人家一把火就烧了。你能做啥哟,舅舅打几十年枪,也没受过伤,给你一摸就闯祸……我霍然起身,赌气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