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舅舅木屋,我流下眼泪,垂头丧气想:下来怎么办呢?洗浴中心那些坏蛋,果然找到我老家。父亲摸黑回家,本来想看看动静,却见房子都遭烧了。乡亲们说,那些坏蛋留下话,还要来取我脑袋……
泪眼模糊中看见母亲进来,我抬起胳膊横抹眼泪。母亲捧着热气腾腾饭菜,红着眼睛说:别怪妈多嘴,妈就是嘴多。儿啊,先吃饭,别跟妈怄气啊。她给我一口一口喂,不断鼓励我:多吃点,再吃点。我留意到那把精致木瓢,鼓着一口饭问:舅舅做木瓢干什么?即使落魄到这一步,我还要说普通话,不肯混同于山里人。母亲不无得意地说:这是舅舅的手艺。山里人爱用木瓢,早先森工局卖瓢也是副业。树砍光了,手艺也丢了。我问:为什么爱用木瓢?母亲说:便宜。还听说啊,木瓢越旧越好,用久了木瓢溜光水滑,舀瓢水有沙虫都看见。
舅舅吃了午饭过来,又开始锯木头,继续凿木瓢。我问:这是做去卖吗?舅舅不吭声,过一阵他嘶哑嗓子唱:
不稼不穑,
胡取禾三百**兮?
不狩不猎,
胡瞻尔庭有悬貆兮?
彼君子兮,
不素餐兮……
望见父亲经过门口,扛根木杵又要下山,我急忙跟上。父亲回头喝斥:你能做啥?我不声不响,我想我总归能帮点忙。父亲粗重地叹息一声,转身走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四平八稳。一直下到山坳,草丛横躺一根早先森工局丢弃的原木,表皮都长木耳了。父亲试着去抱,原木深陷草泥中。我问:拿来做什么?父亲瞪我一眼:吃啥?就靠开荒那几分砂子地,吃逑。我蹲下身,用肩膀去顶原木,使劲一顶原木松动。父亲咧开嘴笑,终于赞扬我:还有把力气。父亲抱起原木的一头,架在我肩上,他扛上另外一头问:吃得消吗?我说:不重。其实算得上沉重,我们爷儿俩抬着原木穿过灌丛,登上弯弯曲曲石板路,山路陡峭,很快就汗流浃背。父亲又问:吃得消吗?我不想给父亲觉得我残废,强撑着说:轻轻松松。父亲喘着粗气说:森工局那些败家子,砍了树乱丢。下来我们就去捡,给你舅舅做瓢。一把瓢卖一块钱,舅舅一天能做两把。我倍感振奋,横过手臂抹把汗说:捡不到就去砍。那边山坡还有一片大树,摸黑悄悄去砍……父亲大声喝斥:放屁,偷砍犯法,想坐牢啊?我不想坐牢,但也不怕坐牢,家都没了,双手又残疾,还怕什么。
冬天没什么事,我就跟随父亲捡拾早年森工局丢弃的原木,竟能捡到不少。然而即便丢弃的原木,也是国家财产,也怕给人发现,我们把捡来的原木锯成小段,埋藏在草房里面堆积的柴禾中。
春节前夕,舅舅已做出几十把木飘,准备卖给镇上供销社。供销社在镇上算官署衙门,掌控化肥、农药、农具等生产资料,还掌控木桶、木瓢等生活资料。如不卖给他们,而是摆摊叫卖,万一惊动森林公安,就可能追查上来找我们麻烦。
我担心老实巴交的父亲和神智不清的舅舅,遭供销社欺诈盘剥,跟他们一起去。将近两个钟头山路,我独自挑一担,另外一担舅舅、父亲轮换挑,虽然只剩三根手指,倒不影响挑担,我一路爬坡上坎如履平地。
小镇叫青石镇,正好赶集,熙熙攘攘也算热闹。有人招呼舅舅:疯子,赶集啊?舅舅恨人家叫他疯子,别过脸不搭理对方,对方过来拍打舅舅脑袋,嘻嘻哈哈挑逗:装疯还是卖傻,不会说话啦?舅舅发出野猪那种“哼哼”声,龇牙咧嘴吓唬对方。对方越是趣味盎然,也龇牙咧嘴学野猪“哼哼”,逗起旁边人捧腹大笑。我感到颜面扫地,希望那些人尊重舅舅,不要拿舅舅当疯子。
挑着担子挤进供销社日用杂品门市,又有人冲着舅舅喊疯子。他们并无恶意,仅仅拿舅舅取笑,但我感到是欺辱,如不是双手残疾,我可能冲上去一拳。如今打架也打不过人家,我暗暗想:一定要争回这面子,哪怕花钱买,也要买来尊重。我挑上担子直接去找经理,外面打了几年工,也算见过世面。本来我就不怯生,何况如今还有钱,小镇上财大就气粗,气粗就腰杆壮。
我们从日杂门市侧门进入后院,一溜办公室,其中一间门口支出巴掌大一块木牌,红字写着:经理。我直接撞进去,卸下担子弯弯腰问:你经理吗?对方可能跟我差不多年龄,瘦削猴脸上架幅宽边眼镜,似乎只有眼睛没有脸。他点点头说:我姓郭。他转身看了看两担木瓢,随便拿起一把说:就这东西?谁**还用啊,都用铝瓢啦。我马上意识到,如果供销社不收,不仅两个月辛苦白费,还将给家人再次沉重打击,更加看不到希望。我急忙挥动手臂驱赶舅舅、父亲出去,只剩我和郭经理,我用三根手指从贴胸口袋摸出五十元说:请郭经理照应。郭经理惊讶地望着我仅剩的三根手指,难以置信问:这瓢你做的?我低沉回答:一家人就靠这个。稍微有点办法,也不麻烦郭经理。郭经理将手中钞票“啪啪”弹了弹说: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各方面都要打点疏通。我再拈出五十元说:只要大家都有赚头。郭经理喜笑颜开,可能没人给他送过现金回扣,山里人请托帮忙无非送点鸡鸭土产,何况一百元不是小数目。郭经理赞扬我:很懂规矩嘛。他马上起身出去,一会儿面带喜色回来,却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说:挑仓库去,五元一把,有多少收多少……
月亮升到高空,地面像蒙上一层霜露,看上去明亮,却是异常凄清、阴冷。寂静中只有山风呼啸,无边无际丛林像生命都蛰伏了,令人心生莫名的恐惧。山梁出现一点红光,接着两点三点……像星星闪烁。点点红光渐渐变成光柱,月光下格外醒目,直接朝木屋追赶过来。几根手电光柱同时射向木屋,木屋漆黑,旁边另外搭建的草房倒是透出微弱光芒。几条人影转身扑向草房,“咚咚”擂响门板,气势汹汹大吼大叫:疯子,开门,开门。“嘎吱”门口了,几条人影一拥而入。热烘烘屋子烧着火盆,满屋肉香四溢,煤油灯照见桌面上的大碗酒、大块肉。
本来一家人喜气洋洋,没想到木瓢能卖五元一把,而且郭经理还说:有多少收多少。连舅舅都兴高采烈,以为他手艺不错。我也不揭穿其中秘密,宁愿他们一直蒙在鼓里。父亲、母亲更是眉飞色舞,觉得只要肯花力气,再去捡些丢弃的原木回来,做出更多木瓢,从此就饥寒无忧……
突然闯进这么多人,还有人穿着公安制服,顿时都傻了眼。舅舅做贼心虚,慌忙站起,将身体弯成九十度,自然而然地将双手反背在身后,如同当年挨批斗。
咋回事?咋回事?
草房啥时盖的?啥人批准盖的?
这几个是你啥人?拿出身份证来。
疯子你是疯还是傻啊?满街人都看见,你挑一担木瓢,哪来的木料做瓢?
你是护林员啊,也偷偷摸摸砍树,这叫监守自盗,疯子你到底懂不懂?
……
舅舅一句话也不说,他不可能砍树,连烧柴都是去林中捡拾枯枝。包括他的木屋,去林中捡拾废弃木料,拼拼凑凑几年才盖成。可他不会替自己辩解,任由人家唾沫飞溅训斥。
还是我站起来。在外面闯荡几年,我早已蜕去山里人的淳朴,早已学会油腔滑调。我嬉皮笑脸招呼:各位领导先坐,先坐,听我解释。我回头关照母亲:赶快添酒碗添筷子,请领导们上桌,喝酒喝酒。
领头那位穿警服的森林公安,目不转睛盯着我,可能看我不像土里吧唧庄稼汉,他不再恶狠狠凶巴巴,而是“咦”一声问:咋整的哦,手指都没喽?我飞快地思谋对策:决不能给对方知道这手怎么回事,打猎也是违法。更不能给对方知道我在甘霖洗浴中心的事,万一他们去求证,就把我暴露。虽说我是被迫,可卖身也是违法,而且我还强“借”了客人的钱,如果认定我不是借而是抢劫……不敢再想下去,我忽然想起山里谚语:“小叔欺嫂嫂,胆大吃胆小”。再看面前这些人,除了那位森林公安,其他人都裹一身棉袄,腰上系根绳子,无非是和舅舅一样的山里人,可能连县城都没去过。我陡然胆气倍增,对付憨实的山里人我很有办法,就是炫富,越是炫富越是被看重。我笑容满面说:一直在外面做生意,钱倒挣了不少,就是手指整没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