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酒酣耳热,服务员进来说:外面有人找郭经理。郭经理起身出门,供销社的人大多知道他经常来这里,以为公事找上来。过了不久,留意到两个服务员交头接耳,神情怪异,我问:说什么悄悄话呢?其中一个服务员指向窗外说:你们看。我起身看,窗外一无遮掩,清楚可见水泥路。我失声惊叫:啊呀,糟啦——满桌人悚然站起,看见窗外水泥路上,郭经理戴着手铐频频回头,两个身穿便装的人将他推向面包车。郭经理的妻子小姜“哇”地一声哭,我们争先恐后下楼,面包车“轰轰”绝尘而去。老潘肯定地说:犯案了。郭经理的母亲顿时瘫在地上。整个郭家坳就她儿子考上供销学校,还当上干部,一直以来村里人买良种、化肥、农药,甚至赶集歇脚,只要有困难就来麻烦她儿子,她儿子不仅是家里的骄傲,还是郭家坳几十户人家共同的荣耀,怎么就犯案了呢?
我独自走向河边,脚下鹅**石碦得我踉踉跄跄,不能不去想:他会把一切都招供吗?要是招供,光我就送他好几万回扣,会不会牵连我?河风冰冷地吹在脸上,我有些哆嗦,紧了紧风衣,脑子里飞快地想:要是把我也抓去,怎么对付?肯定不能承认,承认送了郭经理几万块就是行贿。还不仅仅是行贿,如果进一步追查,我哪来那么多钱?不敢承认在甘霖洗浴中心“借”的。而要说从公司账上开支,我挂靠的是国营公司,按照白梁书的说法,国营企业每一分钱都是国有资产,包括送给郭经理的钱、孝敬白梁书的钱,我一概没做账,就可以认定我贪污,说我拿贪污的公款行贿……这就麻烦大啦。
我开始后悔:干吗挂靠国营企业。然而如果不是借用木材公司名义,只是个体户,报纸、广播把个体户说得无恶不作,郭经理能堂而皇之地跟我做生意吗?还有兴隆木器厂,能那么便宜我吗……我猛然转身,急忙往家里赶。只剩三根手指,写字不方便,资金往来都我一个人经手,就从不建账。但**存根、银行往来明细单据,还是保留了,**亲帮我锁起来。回到家我要母亲全部翻出,塞进灶膛烧得干干净净,免得留下任何线索。
天黑前又听说,青石供销社的主任、主办会计、物价员等也被带走。看来不只是郭经理犯案,究竟多大的案件呢?我心惊肉跳预感到,恐怕我也难逃一劫。
第三天,果然就来人,把我带到县供销社招待所。一人一间屋,没人理我,一日三餐都有人送饭。我坐立不安,不能出门就在房间来回踱步,断定郭经理已招供,不然为什么把我带到县供销招待所。我把郭经理恨得咬牙切齿:怕刺不吃鱼,怕鬼别出门,骨头这么软枉自做男人。我相信自己骨头很硬,至少比郭经理骨头硬。
过两天有人送来衣服,说是我父亲送来的。为什么送来衣服,回不去啦?我油然想到:公安抓人有时限,不能一直这么禁闭我,难道那些人不是公安?
凌晨我还在睡梦中,遭人从床上拖起。苍白日光灯照见几张陌生面孔,其中一位穿中山装的中年人,像是领导,自我介绍:我们是县里的联合调查组。然后问:规矩知道吗?我条件反射吓出一身冷汗,怀疑是甘霖洗浴中心的人。不过对方显然不是黑道人物,我不禁问:联合调查组干什么的?领导冷冰冰回答:敢抓你,你说干啥的?我暗暗想:不肯暴露身份,难道不是正道上的?猛然又听到一声:规矩知道吗?我咬紧牙,壮大胆子说:不知道,为什么要知道,凭什么抓我?领导很不耐烦地摆摆手:看来跟你多说也是废话。你们这号人,钻狗洞吃猫食,啥没经历过,知道我们只会和风细雨说服教育,就知道咋对付我们。他把目光转向我右手,阴森森冷笑,慢悠悠说:可是不见得,像我就不怕违反纪律,反正挨批评,不能突破你我无能,也是要挨批评。估计你钱不会少,对付我们的手段也不会少,就没有三头六臂,连手指都不多,哪样少哪样珍贵。他侧过身,对身边人低声耳语,那人哈哈大笑,连连点点头说:绝,真绝。那人随即就出门。
领导回过头继续审问我:没耐心陪你,再问最后一句,规矩知道吗?我心头一紧,有些毛骨悚然:难道要动手了?他们也会打人?我咬紧牙,宁愿忍受皮肉之苦也不承认犯法,一旦承认就可能像在甘霖洗浴中心被迫写下借条,完全遭他们控制。领导目不转睛盯着我,见我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招了招手,其他人都跟他退出。
我正在诧异:难道过关了?却见门被再次推开,进来两条汉子,手中拿着细铁丝和钢丝钳。其中一位说:对不起,没那么多手铐,但也得给你上点手段,不然你跑了我们就**失职啦。说着两人一起扑上,把我按压在床铺,反拧过我双手,用细铁丝像缠肉粽那样,反复缠绕我食指。我奋力挣扎,可好手难敌四拳,何况只剩三根手指。食指被细铁丝反复缠绕,很快就感到血液不能流动,指尖迅速麻木。我左手齐腕截肢,无法用手去解,只能用牙齿咬。却咬不开,细铁丝勒进皮肉,还用钢丝钳拧成死结。食指连心,我痛得汗流满面,大声怒吼:告你们,狗日的。对方一脸鄙夷:提醒你啊,咋告我们你下来再想,先想你手指。哪样少哪样珍贵,你要一直拖延时间,血脉不通手指坏死,就只好截肢。对方坐上床沿,摆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说:我们有足够耐心,你可是手指等不起哦。
我继续用牙齿咬,咬出血了仍不能解开细铁丝。食指钻心的痛,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我抬起手臂抹把泪,仍不肯屈服,破口大骂:你们**的更加流氓,老子就是死,变厉鬼也不饶你们。“啪啪”两耳光扇上来:告诉你,整死你也是你畏罪自杀。我忽然一阵晕眩,栽倒在床上,隐约听到有人问:人家都招了,你**还死扛啥?我咬牙切齿,决不多说一个字。听到其中一个人说:吃早饭去,看**能扛多久。
房间里又剩我一个人,我挣扎着站起来,似乎食指不再那么疼痛。我试了试想开门,门被锁了。我来回寻找工具,仍想解开箍在食指上的细铁丝,却什么工具也没有。我再次用牙齿咬,铁丝箍得太紧,牙齿用不上力。食指已由紫红变成乌黑,我想起父亲曾经说,手指遭毒蛇咬了,就会变成乌黑。这时必须坚决截断手指,否则整条胳膊都要残废,甚至性命不保。我试着咬咬食指,居然感觉不到疼痛,而且仿佛整条右胳膊失去知觉。我猛然横下一心,坚决地咬自己食指,咬了一口,再咬一口……眼睛一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白色床单、白色纱布,还有穿白大褂的医生。似乎医生在说:那截手指已坏死,没法做断指再植。
母亲沉痛地耷拉脑袋,跌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像纸糊的人,稍微一捅就可能倒下散架。旁边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竟然是白梁书。我眼泪喷涌而出,哽咽着问:白总,究竟怎么回事啊?白梁书摆摆手说:啥也别问,先养病。他不说养伤而说养病,我不明白这当中有什么区别。白梁书继续说:另外提醒你,啥也别说。我给人家写了保证,你打胡乱说就把我害了……
一辆北京212吉普车,载着我风驰电掣。驶入兴隆镇,吉普车喇叭“嘟嘟”响,把赶集的山里人惊吓得慌忙避让。
车到兴隆木器厂门口停下,“热烈欢迎陈大安同志”的横幅还在风中猎猎作响。司机给我拉开车门,我朝迎接我的人点点头。有人习惯性伸出手,我双手插在裤兜,那人缩回手,簇拥我去厂长办公室。我说:各人都忙去吧,我先熟悉情况。
等那些人退出,我坐上椅子闭目假寐,脑子里一团迷雾,一切都出人意料,竟然任命我为地方国营兴隆木器厂厂长。我感到像在做梦,但又实实在在发现,一切都是真的。
出院不久白梁书代表组织跟我谈话。首先肯定我在担任第八分公司经理期间经受住了考验,即使遭受不太符合政策的逼供审查,也能正确对待,宁肯咬断自己手指也不乱说,这样的同志实在难得,完全值得信赖。白梁书说组织上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接受更加严峻的考验。由于兴隆木器厂长期经营不善,县里决定将木器厂从工业局划出,成建制并入物资局木材公司。公司反复研究报请上级批准,任命我为木器厂厂长,行政级别副股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