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甘棠》
又是那样一场雨,雨丝斜斜地在狂风中舞着,飞针走线,织就了一道密密的水帘。
天地山河惟剩黑白,眼前的两道人影是无垠中唯一不同的色彩。
隔着帘,两道人影朦胧在雨里,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拨开那帘,可是他们的身影却越来越淡,融化在了雨里。
他想喊,可他的声音也被风雨侵蚀了。
山水模糊,人影消融,一片漆黑之中,只余空茫的世界。
无声的雨,模糊了记忆的影,勾勒出一场纷乱的人生迷象。
那是——
他们是——
莫忘铮猛地睁开眼睛。
“你怎么了?”屋内传来的女声,平静到不带一丝起伏的声调,如同那一场苍白的梦境。
莫忘铮坐起身子,长吁了口气,稳定了心神,才问道:“没事,你怎么会在这?”
“听到声音,就过来看看。来到这里之后,你好像每晚都会做恶梦。”
“算不上恶梦……你不用休息的吗?”
“需要,非是必要。”
莫忘铮低低“嗯”了一声,不再开口。
“我先走了。”白寻见他没事,丢下一句话就准备离开。
就在白寻要踏出门外时,莫忘铮突然开口:“那首曲子……我想再听一次,可以吗?”
白寻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她走至窗边,斜坐在窗棂上,从怀中取出那管竹笛,横在唇边,轻启檀口,悠远乐调自指尖逸出。
那晚轻云蔽月,星光淡薄,柔柔光芒映照下,白寻的轮廓失了边际,如梦恍然。何人轩窗赊月色?一瞬惚目是谪仙。
辽阔笛声,带着莫忘铮的神思飞越巴山蜀水,向着北方的无尽平原。
忘铮寂然不语,心中却升起异样思绪,仿佛自己已身处那片平原,霰雪纷飞,天高地广,**白银,而他一人独身,孤坐原野,等待着被飞雪淹没……
笛声戛然而止,莫忘铮回过神来,却见白寻定定望着他。
莫忘铮一愣:“怎么了?”
“你哭什么?”
莫忘铮又是一愣,忽然感觉脸颊凉凉的,一摸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流泪了。
是啊,他在哭什么呢?父母死时他没哭,苏柳二人亡后他也没哭,如今却为一首曲,一场梦,流泪了。
“为什么,你总是吹这一首曲子?”
白寻沉默了很久,久得莫忘铮都快睡着了,白寻才答:“我不清楚,在我的记忆里,一切都很模糊,我什么也留不住,只有这首曲子。”
“……你倒不如说你只会这一首。”
白寻也不理他的调侃,只言:“没事了就睡吧。”
白寻走后,莫忘铮一个人笑道:“我好像被当成睡不着觉需要人哄的小孩子了。”
笑过了他复又躺在床上,眼神空茫,只觉难以入眠。
在他的一个梦里,他曾看到一个男子拄着剑半跪在地,垂着头,似乎已经气绝,一名少女站在他身前,静静地望着他。两个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莫忘铮不知道他们是谁,可是那一幕却深印在他心里,每一次回想,都引起一阵无言的痛。
※※※
徐徐凉凉的清风吹醒了莫忘铮,自遭逢变故以来,他许久不曾如此安逸。
那日在羌寨,莫忘铮本以为白寻会把他留下,没想到她还是把自己带在了身边。莫忘铮曾问过原因,白寻只说她没自信能将麻烦一次解决,也就不要给别人留麻烦。
莫忘铮明白白寻的意思,“魔罗”果真如附骨之疽,他们在羌寨不过待了数日,杀手便追来了,白寻只是暗地解决没有惊动他人,不过若是真要将忘铮留下,也只会给无辜的人招惹无穷祸劫。
他起身走到窗边,他们近日一直盘桓在巴蜀地区的一个清素小镇上,镇子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烟淡雾远,岚气浮波,柔晴叠翠,流光潋滟,镇上飘来杏花和酒食的香味,邻里摇荡着居民的寒暄谈笑声。莫忘铮看着眼前景致,不由感叹:一脉碧水,数点青山,就缀成如此难逢的人间仙境。
不过莫忘铮少年性情,心比天高,向往自在,自是不耐久居此地。反倒白寻颇为喜欢这里,流连多时都不肯离去。奇怪的是,“魔罗”的杀手也不曾追来。
“你小时也常常这样做恶梦吗?”正思索间,白寻的声音从身后突然出现。
莫忘铮吓了一跳,转身皱眉道:“喂,进房前不知道先敲门的吗?”
白寻听了这话又退到门外伸手敲了两下门框。
莫忘铮对这个不通人情的女子深感无奈,只得道:“……进来吧。”
“我刚才的问题呢?”
“年少时从不曾。”
“这样说来,你是到这里之后才有的。”
“倒也不是……这事说来还真奇怪,我从小身上便戴着一个锦囊,遗落之后就时不时地做恶梦,但也不曾像现在这般噩梦连连。”
“什么样的锦囊?”
“蓝色缎面卷心草花纹,外观上倒没什么特别的。内中只放了一棵草,模样很怪异,我从没在其他地方见过,看上去……有些像葵叶。最奇怪的是十多年来它翠绿依旧,从不曾有丝毫枯萎的迹象。”
白寻偏头想了片刻,忽道:“是植楮草。”
“植楮草?啊,是了,《山海经》中曾记载脱扈之山有草名植楮,食用便可不做恶梦。你是说我多年佩戴的其实是神草植楮?”
白寻点点头:“植楮非但可抑制精神异状,亦可避一定的邪秽入侵。”
莫忘铮正待再说些什么,白寻已抢先说:“你留在这不要乱跑。”说完转身便走。
“你去哪——”
只见白寻走得甚快,莫忘铮一句话尚未说完她便已不见踪影。
莫忘铮独立房中,只留满腹疑云。
※※※
幽幽古舍,浅浅光影,荆色门扉扣小径。袅袅尘烟,淡淡雅韵,闲居山中弄风月。
白寻敲了敲门,可等了半晌也不见回应,犹豫了一下,伸手推开了门。
甫一开门,天光透入,忽闻屋内响起数声惨叫,凄厉异常,犹如子夜时分百鬼的惊嚎。
屋内有人“嗯”了一声,还没等白寻作出反应,那人忽一振袖,白寻只觉自己被一股大力拉起,身不由己向前进了数步,又听得身后“砰”地一声,门已关上,室中骤然一暗,惊叫也随之平息。
“姑娘不请自来又不请自入,只怕有失女子矜持啊。”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白寻在暗中亦可视物,环顾四周,只见这屋舍从外面看不大,内中却极是空广,屋内陈设唯有一屏一榻,更显其清冷萧然。一散发青衣的男子正斜靠在榻上伸懒腰,想是刚睡醒。
白寻一看见他,胸中忽起莫名,无法捉摸的情绪散成支离破碎的光景,在白寻眼中逐一生灭。她不由开口问道:“你是谁?”
“小姑娘家的,这么盯着男人看可不好。”散发男子打了个哈欠,淡淡地说。
“你是谁?”白寻又问了一遍。
“偃师。”那人斜睨了她一眼,答道。
“这是名字还是身份?”
他换了个姿势躺下,漫不经心地说:“重要吗?不过是个方便别人称呼的玩意儿。”
“曾经有人和我说,名字是一种寄托,寄托于别人,也寄托了自己。”
“如果是个没有寄托的人呢,名字是不是也失去了意义?”
白寻摇摇头:“我不明白。”
“比起这种无聊的问题,我更想知道你的来意。”
“我有一个同伴近日总被恶梦缠身,他徒具三魂失了七魄,最易受鬼怪侵扰,而你这里是镇上鬼气最重的地方。”
他拉长了声音,轻笑着:“哦——你莫不是怀疑我给你的同伴下了咒?”
“不无可能。”
“姑娘,你怕是不知吧,巴蜀一带,可曾是一片‘鬼蜮’啊。”偃师的口气阴恻恻的,厅中无烛火,唯有幽光迷昧,偶夹几声鬼唳,更添诡秘。偃师笑了笑,继续道:“得亏有天师张陵带领一干弟子降鬼驱妖才让此地安定下来,不过,呵,积累千载的鬼气哪有那么容易散,不过是藏在了地下而已,你明知你的同伴魂魄不全还敢带他来这种地方?若不是有意那便是无知了。”
白寻眼神一动,又想起了莫忘铮曾说的话。
“我从小身上便戴着一个锦囊,遗落之后就时不时地做恶梦,但也不曾像现在这般噩梦连连。”
她怎么忘了,这里,曾是一片鬼蜮啊。
白寻知此人深不可测,更不欲与之纠缠,转身便走。
“如今时局可不比从前了……”偃师打了个呵欠,在白寻身后道:“佛道式微,正是妖鬼猖獗的时候,你可有信心时时护着他?”
白寻也不回头,淡淡道:“一剑足矣。”
偃师“哈”了一声,接着道:“此去西南六十里,有一座山名为‘火宅’,山中有异人,据传能种昆仑不死木。”
纵是白寻无心,也不由转身惊道:“不死木?世上真有此物?”
偃师微笑道:“信者信之。就算不是传说那样能起死回生,凭其神力,辟魔祛邪总还是有点用的。”
白寻猜不透对方意图,只得问:“条件为何?”
“别紧张。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罢了……我想知道,蝉蜕壳之后,你是否还会认识它?”
偃师褪去了懒散的表情,面容冷定,眼神幽深,如寒玉凝冰。
白寻不假思索,答道:“蝉褪去旧壳,仍会是蝉。”
偃师肃容道:“记住你今天的话……去吧。”说着长袖一挥,白寻转眼已在门外。
光影未曾流转,时间似已凝固,白寻立于门外,心中一片迷惘,方才的一切皆如梦,就像她今天从不曾推开这扇门,迷蝶一梦,如是而已。
但白寻无暇细想,她已在莫忘铮房舍周边设下结界,短时间内应不会出事,一打定主意,她也不再停留,向着西南方向急急而去。
白寻离开后,屋内的鬼物精魅一下子**动起来,尖声嘶叫,围绕在偃师周围,似乎在质问什么。
直到偃师不耐,沉声喝道:“安静!”屋内鬼声骤然熄灭。
偃师躺在榻上,一只手臂抵着自己的额头,三千乌丝流泻,融入室内空旷的虚无,眼眸半阖,景物迷离,脑子当下过往亦皆不再清晰……他像是醉了,可他不曾饮酒,又怎会醉呢?
“不错,不错,褪去旧壳,蝉仍是蝉,蝉仍是蝉……”
屋中小鬼不敢造次,只能漫自游荡,回声传响,空然微漾着这难解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