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场3

后半场

第二天一大早。

根生将那张全家福从镜框中取出来和那笔赔偿款，即他所谓的“包袱”放在一起，然后用两片硬纸板两面夹住，再包上两层塑料膜，塑料膜外面缠上胶带，结结实实，最后裹上一层破布。抽屉里还有些零钱，那是和大壮捡废品的收入，他把这些零钱分别放在身上的几个口袋里。做完这些他便坐在椅子上，垂下脑袋想事情。他在想事情吗？没人知道。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找来一个面粉袋子将家里所有的馒头装进去，又将那只铝水壶装满水，然后又坐在椅子上垂下脑袋。突然，他站起来，将那个包裹捆绑在脊梁上，又将馒头和水壶挎在肩膀上，拿了根木棍，锁上家门，转身走了几步。

根: 我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他回身打开街门，来到院子里，先从旗杆上取下国旗，仔细叠好揣进怀里，再进屋从墙上摘下地图折起来放进口袋里，又到院子的旗杆下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锁好门，出发了。

陈根生再次踏上了流浪的征途，虽然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但这次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有什么东西垮掉了，有时会突然感到恐慌和无助。他甚至害怕自己会在半路上死掉或遇上坏人，不能将这笔钱交给大壮的孩子，辜负了他。

根: 我从来没有这样怕过，现在这是怎么了？我居然像个小姑娘那样害怕起来了。看来我真不是干大事的人。但我不会退缩的，已经决定了就不会退缩 ，绝对不会退缩。勇往直前！

傍晚，山间的大马路上，一辆骡子板车从后面赶上来。

赶车人: 老先生，要去哪里？

根: 我要去前方。

赶车人: 好啊 ，我也要去前方。我想我可以捎带你一段路。

根: 谢谢你年轻人，我的腿脚很好，能跑能跳。

赶车人: 那你也比不过我的骡子。上来吧。

根: 不用，真的不用。

赶车人: 老头儿，我不收你的钱，白拉你一程。吁！（停住车）来吧。

根生犹豫了一下，继续向前走。

赶车人: 前面最近的村子差不多也有十几里地，你这个走法到村子估摸到大半夜了。再说，你看看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

根生上了车，坐在了车尾。

赶车人: 坐前面来吧，坐在我的一边。

根: 这里很好。

赶车人想和人说说话，可后面的老头儿只会用“嗯啊”回答，他只好放弃了聊天，吹起了口哨。

赶车人:（低声）真是个怪老头。

快到村子时。

根: 好心的赶车人，请停一停，我要下车。

赶车人: 在这儿下吗？

根: 是的。

赶车人: 可这儿没有人家。

根: 我本就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

赶车人: 吁！（看着根生拐上一条小路）真是个怪人。驾！

雨夜，远离村子的一个废弃井房里，地上铺着一些玉米秸秆，根生坐在上面。

根:（啃了口馒头，又喝一口水，大声说）听听外面的雨声，像鞭子抽打着大地 ，老天爷就会欺负无家可归的人。不过没关系，我从来不理会他这一套，我很有自信，无论什么样困难我总有办法对付它，就像现在我躲在这里，雨水就淋不到我，让老天爷白费力气。（停顿）因为我是个男子汉 ， 一个老头儿，一个怪老头儿！怪老头儿？哈哈！别人都这么说我，尽管我不知道自己怪哪儿了。（喝一口水）别人怎么说，我就怎么接受，随他们的便吧。（停顿）是啊，只要是我想做的事，不管它多困难，我从来不会退缩，就算有时候也会感到迷茫，不知道这算不算怪。（停顿）人独处的时候还是自言自语好，不然会很没意思。自己和自己说话，也算是有人陪着聊天。（看了看水壶）它里面装的要是酒该多好！（停顿、苦笑）是的，老头儿，你需要的到处很多很多 ，首先把水变成酒，把馒头变成……变成……嗯……变成热乎乎的烤肉，再把屁股下面的草变成那种能使**起来的沙发。还要很大很高的房子，里面整夜灯光明亮，使住在里面的昏眼老太婆不会为晚上担心。嗯……你的周围坐满了漂亮的先生和女士， 他们都微笑地看着你，你能说会道，他们给你鼓掌，为你叫好，夸你了不起，哈哈！真是太好了！可是，请问老头儿，那还是你吗？

半个月过去了。

那位苦命的母亲最近手头有点紧，她的孩子生病了。有一次她坐在屋子里发呆，嘴里偶尔念叨着什么，听不清楚。突然，她站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紧接着跑出屋子，来到院子里像是要找什么东西，可把整个院子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于是她抬头看了看天空随即又垂下头回到屋里坐在原处，接着发呆。奇怪，有好多天了！她说。

根生身上带的馒头早就吃完了，那个水壶里倒经常有水。他断断续续靠捡废品补贴生活。他现在到了哪里？河南地界。

快到一个村子的时候遇到一个赶着羊群的小男孩。路的两边都是庄稼苗，十几只羊儿到处乱跑，他有些忙不过来了。

根: 孩子，你要赶着它们去哪里呀？

男孩: 老先生，你看到的，我要回家。

根: 你挺忙的，它们好像很不听话。

男孩: 是的，已经中午了，我以为它们都吃饱了，谁知道它们还没有吃饱。

根: 我来帮你。

根生帮着小男孩一块赶着羊儿回村了。

根生坐靠在村中的一个庙门的一侧显得有些疲惫，抬头看了看日头。

根: 我要先休息一会儿再吃饭。

根生睡着了，还做起了梦，梦见了自己年轻时和妻子在田里刨红薯。他们把刨出来的红薯全用车子推进一条沟里，再在上面蒙一层土，妻子说这样明天过来再挖走，红薯就可以增产。他抡着锄头在地里使劲刨，可是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秸秆，都腐烂了，而且还是湿的，很结实，怎么也刨不动。后来他发现妻子不见了，以为她回家了。她身体不好，不能累着。他说。他继续挖着，挖出了很多饼干，这些饼干都是好好的很漂亮，而且个头非常大，没有一个破损，他将挖出的饼干捡起来，扔到路边那么大一堆。他担心被别人抢走，便跑回家去拉车。到了家，他以为妻子在床上休息，便端着一碗药来到床前，却没有看到妻子。我以为她在休息，我把药给她煎好了，可她却不在了！他说。他大声呼喊妻子的名字:秀！秀！秀！

一个声音: 老人家！老人家！老人家醒醒。

根:（睁开眼睛，面前站着刚才那个赶羊的男孩，他手里端着一个碗，还拿着一个馒头和一双筷子）哦，原来是你呀。我居然睡着了。

男孩: 老人家，我给你送饭来了，快起来吃饭吧。

根: 谢谢你孩子，我现在还不饿。我的口袋里还有两个烧饼呢。

男孩: 别说不饿，这个时候不可能不饿的。你的烧饼留着以后再吃吧。（将碗和馒头递到根生手里）这是我奶奶做的疙瘩汤，里面还放了粉条和香菜呢。

根:（接住碗）你吃过了吗？

男孩: 我不喜欢吃热饭，要待会儿才吃。

根生吃着饭，小男孩坐在他一旁。

男孩: 你家在哪里？

根: 在很远的地方。

男孩: 你要回家吗？

根: 我要去找一个人。

男孩: 那是你什么人？

根: 一个朋友。

男孩: 他在哪里？

根: 很远的地方。

男孩: 你能找到他吗？

根: 我想我是可以的。

男孩: 祝你好运！

根: 谢谢你。

沉默。

男孩: 主要是我年纪太小了，才赶不了那么多只羊。

根: 你上学了吗？

男孩: 我读二年级。

根: 今天为什么不读书？

男孩: 今天星期天。

根: 哦。

男孩: 平时都是爷爷放，今天他生病了，才让我去的。

根: 你很了不起。

男孩: 你这样认为吗？

根: 是的，帮大人的孩子都很了不起。

男孩: 其实我很愿意放羊，只是他们不让。

根: 那是想让你好好学习。

男孩: 你认识我们村里的孟喜吗？

根: 他怎么了？

男孩: 他才了不起呢。

根: 有多了不起？

男孩: 他养了一百多只羊。

根: 你跟他很熟吧？

男孩: 是的，他经常赶着羊群从我家门前过，我看见了就和他打招呼，我问他有多少只，他告诉我说是一百多只。我相信他不会撒谎的。你说他是不是很了不起？

根: 确实很了不起。

男孩: 只是我现在还小，等我长大了我会养更多的羊，比孟喜的还要多。

根: 我相信你能做到。

男孩: 谢谢你！

小男孩看见路边的草丛里有只虫子，便跑过去。

根: 孩子，你奶奶做的疙瘩汤真好吃 。

男孩: 吃完了吗？还要不要再吃一碗？锅里还有。

根: 我吃的好饱。

男孩: 其实奶奶不仅做疙瘩汤好吃，她做什么都好吃。

根: 我非常相信。

男孩: 我爸爸妈妈回来也喜欢吃。

根: 他们去了哪里？

男孩: 去外面挣钱，冬天的时候就走了。

根: 你想他们吗？

男孩:（低头沉默）你吃饱了吗？

根: 已经很饱了。

男孩: 我得回去了，下午还要写作业。

根: 谢谢你孩子。

仙桃市，某条街道上，行人熙来攘往。根生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他提着一个白色袋子，里面装着捡来的废纸和塑料瓶，拄着一根木棍在人群中边走边向行人打听: 好心的路人，请问你见过一个额头上长黑痣的年轻人吗？在得到行人肯定地摇头后，再继续问下一个行人。

忽然，他停住了，眼睛盯着路边坐在站台的长椅上的一对年轻男女，原来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个红色铝制饮料罐。两个年轻人将饮料罐放下离开后，他就跑过去，抓起两个铝罐放在地上用脚踏扁。

根:（拾起）哈哈，六毛钱！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那个巨款包裹自他绑在背上后就再没取下来过，可以说它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无论是睡觉还是洗澡，要是他这么多日子真的洗过澡的话。

他暂住在一座新建的路桥下面，那里有一个半米多高的水泥台子，上面全是灰渣和石头，他把它们踢到一边，弄出一个干净的空地，铺上些纸皮，这儿便成了他的窝。他在台子周周又用木棍和塑料膜搭起简易的围墙，风雨潲不进来，这个窝就更舒适了。

今天他的收获很好，可能今天是什么节日吧，街道上有很多商家传发的广告单，让他捡了满满一袋子。他抱着那个袋子眼睛还贪婪地东看西看。

根: 看看，到处都是钱！这儿，那儿，还有那里，都是！得了，老头儿，别太贪了，钱会把你压垮的。（停顿）先回窝里休息一下。（停顿）它们太重了！

路过一个包子铺，他一块钱买了两个包子。

根生躺在他的窝里休息，这时过来一个年轻体壮的流浪汉，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流浪汉: 喂，老家伙，起来。

根: 年轻人，什么事呀？

流浪汉: 滚到一边去。

根: 为什么呀？

流浪汉: 这是我的地方。

根: （坐起来）年轻人你在说笑吧？我可来这里好多天了。

流浪汉: 啊呸！我才不管你来了多少天呢。赶快滚，别惹我生气，我正急着呢。

根: 为什么呀？

流浪汉: 要你管！

根: 你就是很生气跟我也没关系呀。我觉得我们应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说道说道，也许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流浪汉: 啊切！你倒是个能说会道的家伙。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老家伙少给我在这儿磨舌头，你就是把桥说塌了 ，这个地方你也得离开。

根:（下来）好吧，这样的小事不值当争吵，你喜欢就让给你吧。我喜欢和谐。（伸手去提袋子，流浪汉却一脚踩上去）这是我的呀。

流浪汉: 现在是我的。

根:（放手起身离开）不管怎么说，人总不应该这样。

流浪汉: 等一等，把你背上的包裹也得留下，那也是我的。

根: 老天爷，这可使不得！

流浪汉: 哈哈！看你紧张的样子，里面一定是好东西，快给我放下。

根: 我一个老流浪汉、老乞丐、老肮脏虫、老傻瓜，能有什么好东西呀？

流浪汉: 那你告诉我里面是什么？

根: 能有什么呢？不过是些破衣服，烂鞋子，和其他乱七八糟的，总之都是些破烂儿货。

流浪汉: 那你打开给我看看。

根:（擦汗）破烂儿有什么好看的，路边到处都是。

流浪汉: 可我就要看这个包裹里面的。

根:（急的两手掌在衣服上蹭）这个……哎呀……可是。

流浪汉: 快打开让我看看。（朝根生走来）。

根: 哎呀，这个不能打开！

流浪汉: 哈哈！那里面包着的一定是好东西。

根: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呢！

流浪汉: 我只相信我的眼睛。

根: 老弟，你说你年纪轻轻的为什么非要和我这个老家伙抢衣服？我年纪都这么大了，人上了年纪都会变的很脏 ，我没有说谎，你看看我的袖口上全是鼻涕，另外我拉屎从不擦屁股，我经常和狗睡在一起，在泥潭里打滚，还有……还有……嗯……我的身上有很多蚧癣烂疮，这些可都是会传染的呀。想想看，假如你因穿了我的衣服而感染了一身烂疮，又没有钱医治，冬天它会粘在你的棉衣上，每晚脱衣服时你都会很痛苦，那种感觉就像被刽子手揭皮一样。而到了夏天，所有的蚊蝇都会来叮咬你，你会因病毒感染发高烧呢。想想那样是不是很可怕？

流浪汉: 真是个吵人精！（将根生按倒，强行解开他背上的包裹）

根:（拿起棍子）小子，赶快放下那个包裹。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告诉你，我年轻时可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八路军，跟随朱德同志打过不少漂亮仗呢。要是把我惹急了，我可对你不客气。

流浪汉: 哈哈哈！老疯子！

根生举棍打来，被流浪汉一把夺过，顺手一推，把他推倒在地上。

根:（抱住流浪汉的腿）求求你别抢走那个东西，实话告诉你，里面确实不是破烂儿玩意儿，它对我非常重要。如果可以，我敢用我这条老命保护它。

流浪汉: 那真的是很贵重的好东西了？哈哈！我就知道！

根: 是的，对我来说很贵重，可对你却一点用都没有。

流浪汉: 那到底是什么呀？我看包的还挺严实呢。

根:（停顿）骨灰。

流浪汉:（将包裹一扔）啊呸！真晦气！

根生弯腰去捡。

流浪汉:（一脚踩住）等一等，好像不对。老家伙，你在骗我的吧？

根: 千真万确。

流浪汉: 我感觉很奇怪，说说你为什么背着一个人的骨灰满大街乱跑？

根: 这个呀。

流浪汉: 是的，就是这个，给我说清楚。

根: 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军人，这是千真万确的，而这个死者也是军人，还救过我的命。后来我们老了，就生活在了一起，住在离这个城市很远的一座小镇上。可突然有一天他死了，而他的孩子就在这个城市里，但我却找不到他。我一直在找他的孩子，要把骨灰交给他。

流浪汉: 看来你还是个挺讲义气的老头儿，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生死之交。不过我并不崇拜这样的人，因为义气不会给口袋里增加一分钱。义气，那是为所欲为脖子上的索套。老头儿带**的战友走吧，这个大袋子我留下了，谢谢你的好意。

根:（抱着包裹跑出很远终于瘫倒在地）好惊险！

根:（起身重新绑好包裹）大壮保佑！

他游荡了一下午，晚上路过一个公园时，发现公园的围墙倒了一段，便爬了进去，在一排灌木旁边躺下。

根: 铺天盖地！（想了想，感觉好像说的不对）应该是盖天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