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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就讨厌算命的。
那时候来农村算命的先生几乎都是双目失明的盲人。盲人手里拿着一根竹竿，竹竿的另一头由一个人牵着领路，领路的人不是一个面无表情的老者，就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他们走村串户，替人预测吉凶占卜命运，有时还去凶避祸化解灾难。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往哪里去。他们就是农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枯燥乏味生活里的传奇人物，来无影去无踪，只留下一些关于人生命运的无尽传说。
“大砍刀”家门前又来了一个算命先生，围拢了不少人，多是妇女和小孩，也有几个成年男子不远不近地站着抽烟，时不时地往这边瞅几眼。
“为什么算命先生是个盲人呢？他什么也看不见呀。”我很好奇，躲在母亲身后，扯着她的衣角问。
“上天还是很公平的。他让盲人两只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却帮他们打开了第三只眼，也就是天眼。天眼能看到人的过去和未来，能预测吉凶。所以，盲人就能给人算命啦，同时也给自己挣一口饭吃。”母亲说。
于是我就盯着算命先生的脸使劲看，想看看第三只眼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像《西游记》里的二郎神，第三只眼长在额头上。可是我却看不到，只看到两个只有白眼珠没有黑眼珠的瞎眼珠在眼眶里转来转去，阴森恐怖。我赶紧扭头，吓得心里怦怦直跳。
“大砍刀”母亲说：“柱子娘，算一卦吧,很准的。赵校长在坐牢都能算的到。”
赵校长就是我们村小学的校长，红莲和大海“私奔”后没多久就被抓了。县里在我们镇上开了公开审判大会，十几个人五花大绑被押上主席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赵校长也在其中，罪名是拐卖妇女。贩卖四川妇女到安徽，是我们那儿当时一个非常火爆的快速致富项目，参与人数众多。只是没有想到像赵校长这样文质彬彬且有些唯唯诺诺的人竟然也参与了。我们村许多“寡汉条”都买了四川妇女做老婆。“大砍刀”给弟弟“独眼龙”也买了一个。据说四川很贫穷，生活艰难。人贩子说，安徽非常富裕，树上都能接鸡蛋，就把这些四川妇女骗了过来。其实，安徽人是把鸡蛋壳套在香椿树芽上，这样做是为了使香椿芽脆嫩好吃，远远看上去确实像是树上结了鸡蛋。实际情况是，安徽人也穷的吃不饱，整天琢磨树叶怎么好吃。
母亲报了我哥哥的生辰八字。哥哥当时正读高中，母亲希望他能考上大学，跳出农门。
算命先生掐着自己的手指来回推算了一会儿，说道：“这位公子是大富大贵的命呀！他的前面就是一条金光大道，一直通到北京城。一匹高大健壮的白龙马已经配好了金鞍，正等着他一飞冲天。18岁之前，这位公子一准能端上铁饭碗、吃上皇粮……”
众人纷纷道喜。母亲非常高兴。
算命先生捻着稀疏的胡须又慢慢说道：“只是，他有个弟弟今年十岁了。这个十岁的不是个好东西，克兄克母，一生多灾多难。”
母亲大骇，问其故。
算命先生似笑非笑，说：“要不，给小公子也来算一卦？”
母亲又去掏钱，翻遍口袋却空空如也，只好作罢。
我气的够呛，指着算命先生大嚷：“我怎么不是好东西？你才不是好东西呢！金光大道，还白龙马，马会飞吗？会飞还要什么大道，不是在天上飞吗——满嘴跑火车，胡说八道……”
母亲扬手要打我，我一溜烟地跑了。
从此，我就讨厌算命的了。
我们医学院南面有一座天桥。天桥下面是中国南北的要冲——京沪铁路，时不时有火车隆隆驶过；天桥上面是一条繁华的街道，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算命先生最喜欢在天桥上摆摊算卦。
我没事就在这儿溜达，哪个算命摊前人多我就往哪儿挤。时间长了我明白了，算命的几乎都是骗子。他们察言观色，能言善辩，故弄玄虚，骗人钱财。“一张嘴巴两层皮，随机应变藏玄机”，是他们真实的写照。
到村里算命的，他们事先派人到村里打听了，哪家哪户有什么大事。小鸟算命的，是因为小鸟被反复训练，形成条件反射，可以根据算命先生的手势叨出不同的卦文。猜字算命的，其实就是用了一层特殊的复写纸。算姓氏的，也就是常用姓氏在多张卡片上的排列组合。手势算命的，现场都有“媒子”帮忙。
有一天我在天桥上看见了赵校长，他正在给人算命。听村里人说，赵校长蹲了几年牢房，出来后啥也不干，每天骑一辆破自行车，带着两个小马扎到城里给人算命。据说收入比当校长还多，家里两层小楼已经盖了起来。
我从来不相信算命的，但有一次算命经历却让我胆战心惊，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那是我到乡卫生院上班的第三年，单位组织到凤阳县去旅游。我们先去了“江北第一洞”——韭山洞，然后游览了禅窟寺。在禅窟寺，我们打听给孔所长和小慧算命说她们“只有两个儿子”的那位老僧，僧人们或沉默不语，或摇头推说“不知此事”。吃过午饭，我们参观了朱元璋出家的龙兴寺、明中都皇城，最后来到了明皇陵。
明皇陵是朱元璋父母的陵墓，据说当时有城垣三重，周长二十八里，其内宫阙殿宇，壮丽森严。但现在只剩下了两排石人石马和一个大土堆，别的啥也没有。我以前来过，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于是就没进去，在门口等着他们。
五月的天气有些热了。由于中午喝了不少酒，我有些亢奋躁动，于是买了一根冰棒，走到石人石马的背阴处乘凉。这时我看到前面的石人石马背阴处有三四个摆摊算命的。正好无聊，我走了过去，想乘着酒劲戏弄戏弄他们。
算命先生是一位老者，相貌清奇，一绺长髯，仙风道骨，神采不凡。
算命先生说：“小伙子，说一下你的生辰八字。”
我说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算命先生把签筒递过来，说：“先抽一支签。”
我胡乱拨弄几下，随便抽了一支。
算命先生说：“你抽到一支红签，是上上签。大喜呀！”
我问：“什么大喜？”
算命先生说：“你今年要结婚。”
我心想，我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没有，都五月份了，就是立刻处个对象，到年底也不可能结婚——真是胡说八道。我不想让算命先生摸透我的底细，于是故意说道：“我早已结过婚了，孩子都会跑了。还结什么婚？”
算命先生说：“年轻人不要信口开河，没结婚就是没结婚。”
我冷笑一声，说：“你们的套路我懂，是不是还要多交几块钱？”
算命先生说：“是的，抽到唯一的红签要多交五块钱。”
我哈哈一笑，大声说道：“那么，现在我敢断定你的这个签筒里有好多根红签。”
说完，我猛地拽过签筒，一把将所有的签都抓了出来。转过来一看，我傻了眼：一根红签都没有，唯一的一个红签还在算命先生手里。
算命先生还是不动声色，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有些尴尬，赶忙给自己找台阶下，说：“反正今年我是不可能结婚的。”
算命先生目光坚定，斩钉截铁地说：“你今年肯定要结婚！”
我似乎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事实是，那一年年底我果然接了婚。回来后不久，有人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是镇上中学里的老师。本来无论如何也要处个一两年才会结婚的，可是女老师的爷爷突然去世了。按照我们那儿的习俗，家里有老人去世的，子孙要么在百日内成婚，要么必须等到三年以后才能结婚。我们俩都二十好几岁了，在农村跟我们同岁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双方父母目标一致，共同施压，我和女老师就结了婚。
但当时我并没有预料到年底会结婚，认为抽到红签只是一种巧合，算命先生不过是顺着竹竿往上爬而已。我要找机会撤了这根“竹竿”，摔他个嘴啃地。
算命先生说：“我来看看你的手相。”
我不情愿的把双手伸了过去。心想，又在故弄玄虚，还是老套路。
算命先生仔仔细细地看了我的手相，说：“你最近工作不顺，恐有小人挡道吧？”
我笑了笑，说：“你这是套我话呢，我不会说的，你接着算。”
算命先生叹了口气，凛然说道：“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呀。要不这样，我先来说说你以前的情况，让你知道我们研究《周易》的可不是跑码头混饭吃的江湖骗子！”
我来了兴趣，说：“那敢情是好，你说说我以前是什么情况。”
算命先生说：“你小时候有两次大的灾祸，不过幸好都躲过去。一次是家里厨房失火，你差点被烧死。另一次是三九天出疹子发高烧。你浑身像火炭似的，怎么也退不了热。你爷爷死马当活马医，把你扔在雪地里冻了半宿才退了热，捡回一条命。你娘性格泼辣……你哥是个‘书呆子’……你姐天不怕地不怕的……你想成为一名律师，可惜没有实现……”
我有些发晕，怎么说得这么准！
算命先生继续说：“你虽然今年结婚，但是你的婚姻很不幸……你两年后有一个大坎：你为了一个女人吃了安眠药自杀，不过没死成，那女人远嫁他乡……你在三十二岁的时候迎来了事业上的辉煌，三年后被小人算计又跌入低谷……”
我心慌胸闷口干舌燥，感觉全身都在出冷汗。我有些站立不稳，蹲在了地上。
我的酒完全醒了！
我忙不迭地说：“好了好了，我服了，请您不要再说了……”
算命先生依旧毫无表情，冷冷地看着我。
我丢下钱，踉踉跄跄地逃走了。
那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我的这二十年人生经历跟算命先生说的几乎完全一样！以后的命运，我没敢听——太恐怖了！听着算命先生滔滔不绝地说着你将来的境遇，就像是满怀希望的罪犯听着自己的死亡判决书！命运的诡异和无常，让人不寒而栗。
后来我又专门去了明皇陵几次，想找到那位算命先生，但一直没有找到。
有时候我在想，给我算命的这位先生会不会是多年前在禅窟寺里给孔所长和小慧算命的那位老僧——毕竟明皇陵和禅窟寺离得不远。又或许他们就是明朝开国元勋刘伯温的转世投胎——在凤阳这块出过平民皇帝朱元璋的神奇土地上，刘伯温能掐会算的传奇故事比比皆是，一点也不啻于诸葛亮，至今还流传着“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前朝军师诸葛亮，后朝军师刘伯温”的说法。
我现在再也不去招惹算命的了，远远地躲着。我仍然坚持认为算命先生绝大多数都是骗子。但是，你怎么能保证你遇到的不是能掐会算的世外高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