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桂荣的哀嚎声像是一支支利箭穿过厚厚的雨帘,穿透漆黑的夜幕,在卫生院的上空回荡。
桂荣在生孩子,可是一直生不出来。预产期已经过了半个月了,自己的肚子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桂荣有些担心,就住进了卫生院的妇产科。经过B超、化验、心电图检查,一切都很正常。今天凌晨,桂荣的肚子开始剧烈疼痛。可是折腾了一天,小家伙只是露出了半个脑袋。根据以往经验,这种先露出头部的枕后位胎儿比先露出脚、屁股等其他部位的胎儿出生要顺利的多。助产士很无奈,也很奇怪:难产的妇女各种各样,像这种情况的还是很少见。若是时间久了,恐怕会母子双亡。
连社愁坏了,在卫生院的走廊里来回不停地走动。桂荣是连社的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
连社忧愁还有一个原因,他的母亲吴氏生命垂危,也在卫生院里住院。吴氏得的是肺癌,市医院的大夫说,这病好不了,你们又没有公费医疗,还是拉回家吧,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别浪费钱了。
吴氏早已经神志不清,有一口气没一口气的,全靠吸氧气支撑着。好几次我们都认为她死了,可晃晃悠悠又活过来了。
吴氏当年可是一个厉害的女人。谁要是得罪了她,她能跑到你家门口骂半宿,什么话恶毒就骂什么,而且几乎从不重样。村里的那女老少没有一个不怕她的,她家门口的路都少有人走,能绕过去的尽量绕过去,实在绕不过去的也是轻步快速通过,生怕惹上什么事端。她的丈夫“大砍刀”在外面横行霸道,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可是在家里也一样低眉顺眼老老实实的。
“黄鼠狼拜月”事件后,吴氏开始信奉基督教,对人友善了,也不骂街了,还时常接济鳏寡孤独之人。但上天似乎并没有完全放过她:小儿惨死,女儿婚变,丈夫暴亡。一连串的打击,吴氏都挺了过来。如今她的生命之光就像是风中的蜡烛眼看就要熄灭了。唯一庆幸的是,儿子连社非常孝顺,病重这么久还照顾得很周到。
连社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搞得急诊室一片乌烟瘴气。连社问:“柱子,就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了?”
我说:“剖宫产最好。可是我们卫生院没有这个条件,不能做。去市医院吧,这种天气,又没有救护车,恐怕半路上就有危险。”
连社说:“那个女医生这么年轻,会接生吗?”
我说:“人家可是正宗的大学生,工作好几年了,很有经验。”
连社半信半疑,不再说话,然后站起来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刘玉珍打着雨伞,在连社的引领下走进了卫生院。
刘玉珍是个老助产士,干了几十年了,周围几个村子里四十五岁以下、十岁以上的几乎都是她接生的。她们那一辈的助产士大都没有上过正规的院校,只是经过简单的短期培训就开始工作了。她们的医学理论知识并不强,但实践经验很丰富,胆子特别大:剪刀在开水里煮煮,拿几卷纱布就敢去接生了。多年前推广新法接生后,卫生院就不让她们工作了,如今都已经退休在家安享晚年。毕竟接生了几十年,她们在老百姓的心中威望还是很高的,许多人就是相信她们。
刘玉珍到产房里看了看桂荣,然后又去病房看了看吴氏。询问了一些情况后,刘玉珍把连社带到了我的值班室。
刘玉珍说:“大侄子,你闺女这个孩子够呛呀!过了预产期半个多月了还没有出来。不是他自己不愿意出来,也不是医生技术不行,是有人不让他出来。”
“有人不让他出来?!”连社大吃一惊,忍不住叫了起来。
“是呀,这个人就是你娘吴氏。”刘玉珍说,“你娘一天不死,这个孩子就一天生不下来。这就是老人们说的‘相克换命’——你娘断了这口气,新生的孩子才能喘过来那口气。两人命里相克,不能同时呼吸阳间的空气,这是上天安排好的劫数,逃不掉的。”
我和连社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惶恐地看着刘玉珍。
刘玉珍转过脸对着我说:“柱子,你是上过大学的人,肯定不相信这一套。我干了一辈子,见过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事,由不得你不信。人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有渊源的,哪怕是一草一木、一沙一石。”
我不知可否地点了点头。
刘玉珍说:“吴老太太命太硬了,一生遭受这么多大的打击都没有把她打倒。但是对于子孙来说,命硬却未必是一件好事。你的命硬,子孙的命就软;你的阳寿长,子孙往往短命——因为世间万事万物总体上都是保持平衡的。老人们讲‘一辈子当官的,十辈子摔砖的。’所谓盛极必衰,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连社的脸色已经由开始的惊恐万状变成了苦瓜脸,纵横的皱纹间充满了忧伤,阴沉的有些怕人。
刘玉珍说:“一老一少一直在暗中较劲,争这口气。今天就是个坎,胜败在此一举。两个人似乎都等不及了。不过,从桂荣目前的情况来看,小的看来是凶多吉少呀!”
连社不满地咕哝一句:“她一个老掉牙的人跟一个小孩争什么呀?”
“不是她想不想争,这是命里的劫数。”刘玉珍说。
“那就没有什么办法了?”
“除非有外力加入。就像两个人打架,势均力敌,难分胜负。一个人请来了帮手,那结果就不一样了。”
连社一声长叹,面如死灰。
“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也说了。我该回去了。”刘玉珍慢慢站了起来,拍了拍连社的肩膀,说:“大侄子,自个儿慢慢琢磨吧。”
门外暴雨依旧,一道道闪电像是一把把利剑,把黑暗的天空劈得是四分五裂七零八落。雷声阵阵,震耳欲聋,震得大地摇摇欲坠。
送走了刘玉珍,我回到了值班室,看见连社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实在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掉头出来,轻轻地把门关上。随后,我就听到连社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痛彻心扉。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哭了一会儿,连社踉踉跄跄走了出来,径直走进了吴氏的病房。透过窗户,我看见连社“扑通”一声跪在了病床前,“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然后站了起来,上前一把拽掉了吴氏鼻子里的氧气管……
紧接着,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从产房里传了出来。一名护士急匆匆跑了出来,边跑边说:“生了,生了,终于生出来了!”
连社一动不动地站在卫生院的院子里,任凭倾盆的大雨把他浇了个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