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结婚那天,黛玉失踪,有人说她跳湖自尽,有人说她远走他乡。至此,我方全军覆没。
说实话,新婚之初,薛宝钗还是蛮可爱的。她喜欢照着镜子说:呀,老公,你看我又胖了。
我说:那你少吃点。
薛宝钗娇嗔地说:你应该说我不胖。
可我就是不爱她。
我有时候也觉得奇怪,没有人不认为我俩是最合适的男人和女人,竟然就启动不了灵魂里面最动人的那根爱情之弦。看来天底下唯有爱情是最说不了谎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是爱情的感觉,即使男欢女爱了,即使有婚姻了,也不是爱情。
黛玉走了,虽然身边有薛宝钗和很多女人在喧哗,我却又感到了灵魂的孤独。
结婚没多久,薛宝钗的夫荣妻贵心理果然显山露水,她开始整日唠叨,要我在家读书,争取考取功名,振兴家族。她还拿贾兰举例说明,你看人家贾兰,就不到处乱跑天天在家用功。
我最烦这个,本来我和薛宝钗的婚姻就不结实。我说:你看贾兰好,你跟贾兰过好了。我活的真是不耐烦,可是我更加恐惧死亡,我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去五台山出家。
我的那次出家由于薛宝钗的出现,简直像个闹剧,她把我从五台山找回家后,果然不再唠叨,我的耳根终于清静,我在家侍弄花草,或者下厨房做做小菜的时候,这些在她看来没出息的行为,她也不再说什么,有时候,我清楚地感觉她很想指责我,可是话到口中,总能及时忍住,我都能听到像咽痰一样的吞咽声。也是,没出息的老公在身边总比失去老公显得有面子。再后来薛宝钗竟能在我侍弄花草的时候,兴致勃勃地看上半天,还能在我做出鱼之后,挑上一口放进嘴里,说说咸淡,甚至有一次我还听她在院子里和麝月聊天:你说像咱老公这样的不爱大家爱小家的小男人,是咱们的幸福还是不幸?那时,院子里的树叶与树叶之间漏下来的阳光,零零碎碎地撒在她不知是怅然还是释然的脸上。
身为一个一直幻想夫荣妻贵的女人,能这样改变思想和作风,就很不简单了。我以为我的生活从此就这样了——贾府的家大业大,只要我不沾黄赌毒,日子应该是能富贵到老的。
可谁能想到偌大的贾府说倒坍就倒坍呢?我的家族因得罪了皇上,被抄了家,大观园的女子或打,或杀,或卖。居住的贾府也被充公,我只好用我的私房钱租了个巴掌大的小院,带着宝钗和麝月搬了过去。
薛宝钗是何等高傲的女子,她没想到费尽心思嫁的王侯,竟然沦落到此等地步,遂整日在小院里像困兽一样团团转,我说,你歇歇吧,你不累我看着都累。她大吼一声:你给我闭嘴!然后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又开始像念咒语一样唠叨了,说嫁给我不知道她有多后悔。她最终忧郁而去,我一点不意外。我身边就剩下麝月,我常常瞅着她呆呆出神,竟然是这个不起眼的沉默寡言的女人和我一直坚守清贫日子。
可是这样清贫的日子皇上也不准备让我过,我最终还是被家族株连投进监狱。我觉得我冤枉得很,我家族干一些让皇上看不顺眼的事的时候,我根本未成年。可我们那时候没有《未成年法》,有冤也没处申,看来我这辈子都要蹲监狱了。
转眼到了冷风刺骨的冬季,那天我缩在牢房里,把身边的稻草胡乱裹在身上还是瑟瑟发抖。我听见狱警在牢房外说:抓紧时间,别让人看见。我正羡慕着,不知道哪个幸运的人又有朋友家人贿赂了狱警来看他了。然后,我面前的牢房门就打开了,两个披着斗篷的女人闪进来。
公子。两个女人进门就抽泣起来。
别哭别哭,你们是谁?
两个女人摘下斗篷,我的脑子嗡地一下,她们竟然是我的前丫环。一个是给我倒过茶的小红,另一个是因为一杯茶被撵出去的茜雪。
公子你耐心等待,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把我救出去。临走,小红和茜雪信誓旦旦。
我说,你们能惦记旧情,来看我我就很知足。若真有心,下次来给我捎件棉衣和食物。我根本不信,营救我要花费很多很多银子,要钻营很多很多部门,她俩小女子哪有那力量和那金钱,还不如来点实惠的。
棉衣和食物一直没有送来。
忽然有一天,我的牢门又被打开,狱警进来了,我的眼睛使劲朝他身后瞅,也没发现小红和茜雪以及我需要的棉衣和食物。我失望地重新坐进稻草里。狱警说:怎么,住舒坦了还不想出去?
我诧异地看着狱警。
这是你的免罪令牌。狱警从怀里掏出一个牌子,交到我手里。
真的是她俩给我跑的门路?
不,很多很多人。狱警叹息,你一个落难公子,以前得做了多少善事啊,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给你凑银子给你帮忙?连我都被一个朋友拜托。
你朋友是谁?
以前被贾府撵出去的丫环的老公。
我拿着令牌就跑,这破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呆了。
出去,小红和茜雪果然在等我,小红说已经商量好了,反正我也没地方去,不如先到二丫头家避避风头。茜雪说:那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我在去二丫头家的路上,历尽劫难,因为我的家族曾经得罪过的人都恨不得我死在监狱才好,他们纷纷带了人试图在路上逮住我,但小红和茜雪她们却策划得天衣无缝。每到一处,总有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已经等着接应我了。她们根本无需语言交流,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我暗自惭愧,我一个毫无出息的男人,怎么会惊动那么多人?看穿着打扮,我能看出她们都不是富贵之家,她们有的甚至棉衣打着补丁或露出棉絮,但就是这些工农兵群众,人人都尽着微薄的力量,这股微薄的力量汇集起来拧成一股绳子,足可以撼天动地,别说搭救我这个小小的落难公子了。
一路上,我见到了很多人:
妙玉。拢翠庵的一个带发修行后来还俗的美女尼姑。
傅秋芳。一个我从没和她谋过面的女子。
良儿。曾经被王熙凤诬陷偷了大观园的玉,而被撵出的丫环。
两个红衣女。她们是袭人的姨姐妹,有一次过年,我去袭人家,有过一面之缘。
卍儿和茗烟。他俩当年一个是贾府丫环,一个是我的小厮,有次**被我发现,我不但没责罚他们,反把他俩放了出去。
玉钏。曾经是我**丫环,因为她姐跳井自杀,我心怀内疚,借她给我送汤的机会,低声下气地慰藉过她。
……
终于到了我朝思暮想的村子。二丫头已经结婚,她和她老公打扫出西厢房,找出最干净的被子,我借居下来。
我一直有个理想,头顶草帽,握一把锄头,远离尘嚣过田园生活。如今我终于在乡下了,我以为我会很快像盐似的溶化进去,可是等寒冷的冬天过去,春天到来,二丫头一家开始春耕荒了一冬天的地,我扛着锄头跟着他们一家,才感受到我这个理想多么不符合现实,因为我还没到地头,就体力不支地歇了三歇,更别提翻地耪地等农活了。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只能四处乱逛来排解烦闷,再一次感觉我就是个废人,我的世界充满悲剧、苦难、而无意义。有一日,我在村前的山上,发现了一个破庙,我信步进去。在到处都是蜘蛛网到处都是灰尘的庙里,我竟然看到一僧一道在里面。他俩好像专程在等着我的到来,见了我,丝毫不惊奇。僧说,有缘人终于来了。
听了这话,我像等了很久似的,心倏忽静下来。我慢慢坐下,僧解开我的头发,此时我的头上已没有嵌宝紫金冠和二龙抢珠金抹额,他问我:你真的决定要出家吗?
是的。
尘世上的一切你都能放弃都能放下吗?
毫无眷恋。
僧开始给我剃三千烦恼丝。没有了薛宝钗的阻拦,刀特别干脆利落,我的发一缕一缕落下,此时我脑海里竟然出现了黛玉的模样。她曾经伸出两个手指,娇嗔地说: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
我双手合十,缓缓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