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草根红迷。
迷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多年来,我床头上惟一放的名著,就是《红楼梦》。临睡之前,随便翻到某页,随便找上一个章回,读一会再睡,已是多年的习惯。记忆最深的是,最初读《红楼梦》,是刚参加工作那年,那是一个夏末初秋的夜晚,我激动地彻夜无眠,情不自禁地感叹,曹雪芹这厮怎能写出如此华丽丽的文字呢,怎么能?
我并不单纯地读原著,我也找红学专家的文章来读,力所能及地找,什么索隐派、阶级斗争派、探佚学派,只要是研究《红楼梦》的文章我都有兴趣读。《红楼梦》的研究日新月异,解读红楼的作者也很多,人们可以从各种各样的角度研究《红楼梦》,他们尽情地揣摩推测,天马行空地驰骋其想象力,我读了这些文章,再读原著,常常就读出了一个不一样的《红楼梦》,读出了一个有别种意味、属于自己的《红楼梦》。
就像有一年,看了刘心武先生的《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他像侦探似的,一层层地破《红楼梦》的案,比如他说秦可卿是养生堂里领出来的孩子,她怎么能嫁到贾府,又怎么可能在宁国府和荣国府有那么高地位?然后,他得出推论,秦可卿是个公主,是被废太子的女儿。他这探佚理所当然引起了红学界一片哗然,一时有反对的,有支持的,都拿出书中的情节举例说明。我觉得刘心武先生的这个探佚很有道理——只有一个公主,才能行得通啊,才能让家中的一把手贾母都自豪地说:“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人”,可是,秦可卿真的是一个公主么?她与公公贾珍行苟且之事,她在贾府逆来顺受,又与公主的身份有些不符合,我带着这些狐疑,再夜读《红楼梦》,仿佛听到了她身边的那个叫宝珠的小丫环得意的笑声。关于宝珠的文字极少,只有一句:“秦可卿死后,宝珠见秦氏还未出殡,愿为义女,请任摔丧驾灵之任,后在铁槛寺陪伴秦可卿之灵,执意不肯回宁府。”我忽然觉得这个宝珠甚是可疑,另一个叫瑞珠的小丫环都选择一种很惨烈的死法——触柱死亡了,可她灵机一动,不但没死,还当了小姐,居然还有了两个小丫头服侍,活得很舒服。
这个小丫头真是吊诡地很。
众所周知,曹老先生著《红楼梦》时,名字都是含有隐喻的,像甄英莲——真应可怜,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原应叹息,等等。贵为第一女主的女子,也不过叫宝钗罢了,钗——旧时女子戴在头上的一种饰物。可见,宝钗的身份还是比宝珠差了许多。第一男主,集万千宠爱与一身,名字叫宝玉,而她叫宝珠。自古以来,珠和玉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还有还有,《红楼梦》中,贾宝玉有段著名的名言: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是颗死珠了;再老了,就不是珠子,而是鱼眼睛了。——无价之“宝珠”。我开始琢磨了,难道她才是个真正的公主?恩,皇家的事,一般都充满了阴谋阳谋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今,经过众多红学专家的考证、假设,重重疑云中被遮蔽了的文本的真相越来越难寻觅了,而我竟然又寻觅到了一个藏在暗处的玄机,那份成就感让我一个人在夜深花睡的夜晚情不自禁地得意地哈哈大笑。
这就是草根红迷的好处了,因了人微言轻,我的考证再荒唐,再站不住脚,也无人冷讽热刺,也不会有人斥责:一派胡言。这种状态下,我的思路越来越宽广,真的是信马由缰从心所欲了。
像鲁迅先生说的,经学家看到《易》,道学家看到淫,流言家看到宫闱秘事。读《红楼梦》的人,由于各自天赋、素养、性情偏好的不同,对文本中人物的命运和铺设的情节线索,就会有不同读解。那么,我这个还算时尚现代的七零后,当然就读出具有现代时尚气息的红楼梦了。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晴雯、袭人……,她们更像我身边熟悉的女友,也会耍宝,也会指东意西。
《红楼梦》这部大部头名著,我读得真快乐啊。
快乐当然是要分享的,我遂经常把读《红楼梦》的心得说给身边人听,可让我郁闷的是:我这边说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他们却听得一头雾水。
我曾经做过一个调查,身边所有的人都知道《红楼梦》是我国的四大名著之一,她们说,不就是林黛玉薛宝钗贾宝玉的三角恋的故事嘛!
我问,那你知道邢蚰烟金钏玉钏麝月秋纹吗?
有人摇头,有人点头。
傅秋芳檀云喜鸾四姐儿呢?
没人知道。
原来身边人并不是和我一样爱红楼到骨子里。
我着急地对她们说,去读呀,越读越有意思的。
她们说,你说得容易,现在的人都忙,一个几千字的短篇小说,还能注意力集中。谁能静下心读大部头呢?再说,这些都是小人物。
我说,《红楼梦》中从来就没有小人物,只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集合。
原来,“恨红楼梦未完”, 仅仅是小众的生平所恨,虽然红学界的探佚、考证如火如荼,可是脱离这个小圈子,今天中国的年轻人乃至年轻作家竟然越来越疏远《红楼梦》,我有些忧虑,甚至觉得很有必要忧虑,太严太狭的圈子,不是良策啊。
《红楼梦》应该是大众的。
我萌生了一个用现代语体写一部关于《红楼梦》的小说的想法,就是要结构严肃和神圣,化庄为谐,化雅为俗,这样,可以让更多的人爱上红楼,我都想好了,这部小说是我的红楼,我的梦,既然女友说,几千字的小说,能让她读下去,那我就以《红楼梦》中的人物为主角,每篇几千字,独立成篇,又要有关联,要接地气,还不是荒唐杜撰,要钩沉索隐,还要发挥丰富的想象力。也就是说,我必须讲究根据,不是无限制的自由。
比如黛玉沉湖自尽,我看过很多探佚,对我影响最深的是周汝昌先生提出了曹雪芹对黛玉的结局设计是自沉于湖的观点。我也倾向于——黛玉是沉湖自尽的。
大鱼前导,小鱼从之。可是我总觉得我若照搬“黛玉沉湖自尽”,没有一点新意。
一部再加工再创新的小说,应该像龙生九种,各各不同。
我先写了12个人物,也就是金陵十二钗的正册人物,当时《齐鲁晚报》有个“青未了”论坛,我就以“梅子青青”的笔名发到了论坛里,第三天,齐鲁晚报的岩鹰编辑给我打电话,他的话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他说,我们准备刊发,十二篇都用,请问是原创吗?
我说,是的,是原创。
果然,《齐鲁晚报》以每周发2个人物的速度,很快发表了我这十二篇文章。
我再接再励,又把我考证出来的12个副册,发在论坛里,这回岩鹰老师没有打电话,而是一篇接一篇地刊登着。
期间,我开始收到陌生的朋友的电话,有一个文友问我,你准备写多少人物啊?我开玩笑地说,108位呢。
那是2004年。
我想我会继续写下去的。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我曾经看过马瑞芳教授的一篇文章,她回忆了她参加上海《解放日报》组织的“文化讲坛”——《四大名著和中华文脉》活动的事情。当时,中央电视台名嘴崔永元来做观众,他提了个问题:有什么办法让学生享受读书和学习名著的快乐?
马瑞芳教授回答说,有的老师想了一些办法,让名著变得好玩,比如:期末要考《红楼梦》,老师便在黑板上出了道选择题。题目就是:你们从《红楼梦》五个人物里边选择你们认定的人生伴侣。女同学可以选择:贾宝玉、薛蟠、贾环、柳湘莲、北静王。男同学可以选择: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袭人、晴雯。老师坚决不写史湘云,因为写了史湘云,男孩子都选她。
我认为马教授是很聪明的,只有把长篇巨著弄得生动活泼,通俗易懂,也就是说,接地气,才能为大家所接收。
新红学鼻祖胡适也说:《红楼梦》好玩。
可是,这件很好玩的事情,却在中途打断了。
2004年之后,我开始忙单位的工作。我的正职是公路绿化施工,研究红楼,是我的业余工作。于是,我放下了我的红楼我的梦,每天天不亮就走,晚上九点多才回家,回家累得一头栽到床上,哪有闲情逸致探佚。我的栽的树,种的花,在公路上,向四面八方延伸着,我的《红楼梦》却离我越来越远。
直到2012年。
那年,我依旧抹得像个小灰鬼一样,在公路上施工,呵呵,谁能看出,我是个热爱红楼的小资女子啊。有天工地来了一批绿化苗木,我们一直栽植到晚上7点,完工后去吃饭。在饭店里,我的同事遇见了一个熟人,那个熟人正和他的朋友吃饭,我们干脆两桌并一桌。席间,有个长得仙风道骨的人,神情冷冷的,同事的熟人介绍,他是个深藏不漏的高人,能看前世今生。我们从小接受的都是无神论的教育,往往对这样的神秘人物,是不抱尊重态度的,我们便嘻嘻哈哈地让高人看我们的前世,那高人带着“道不同,不相与谋”的冷淡态度,自然不稀罕给我们看。可是饭局快要结束时,他忽然冷冷地开了口,他指着我说,我给她看看吧。别人起哄,大师偏心,为何给她看,不给我们看?大师不理会,只对我说,你前世姓曹,在清朝,是个卖粥的。一旁的同事纷纷大笑,你怎么不是格格?席间都打趣地喊我:曹老板。
一屋子人热闹非凡,大师再没说话。
又过一段时间,我们在平邑修路的期间,去了趟蒙山。在明光寺,我见到了一个从上海来的师傅,她的法号叫灵如大师。灵如大师给我讲了佛法。
灵如大师说,这个世界有前世来生,也有因果报应。
回家的当晚,夜深人静,我看看床头边的《红楼梦》,想起著者曹雪芹的经历。虽然很多人认为,《红楼梦》原作者并不是曹雪芹,但大多数学者还是取得了共识:《红楼梦》前八十回是由曹雪芹撰写。曹家曾经是财势熏天的“百年望族”,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一样,曹雪芹也是在富贵乡里长大。可是,雍正初年,曹家遭受多次打击,家产抄没,家道从此日渐衰微。从此曹雪芹的生活一贫如洗,他以坚韧不拔的毅力专心致志地从事小说《红楼梦》的写作和修订,赊粥度生,披阅十载,增删五次。
我看到“赊粥度生”这四个字时,心中一动,开始胡思乱想,他在这十年的艰苦写作中,是否就向我这个姓曹的卖粥人赊粥了呢?他赊粥十年,终是无以为报,兴许,我都看过他写的丢失的后40回,这笔账就一直这么欠着了。
如今的我,曾在《齐鲁晚报》连载文章,用他笔下的人物,赚一笔又一笔的稿费,又写起《我的红楼我的梦》,难道曹雪芹用这种方式来还前世欠我的粥钱?
我坐在床前,不由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