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的传说
作者:宗如水
分类:当代文学
字数:129667
本作品由传奇中文网首发,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作者:宗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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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时候,我到了百花村,一个偏僻得只看得见山和荒凉的村落。
一个长得三大五粗的中年妇女把我领到一幢二层楼的砖瓦房前,指着那扇刷着深绿色油漆的铁门,说:
“这个时候夏支书在杨老三家。”
她说完,扭着肥硕的屁股走了,那一堆一堆的肉,令人想象到她从娘胎到现在的生活过程有多艰难。我回过头敲开了夏支书家的铁门,开门的是个十来岁的女孩,扎着羊角辫子,水灵灵的眼睛在门缝里眨了几下,扭头大喊:
“妈,有人来了!”
我正想说话,门缝里又出现了一张绯红的脸,随着门缝被拉宽,我看见了一个穿着紫色上衣的中年妇女,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边上镶着几缕忧郁的皱纹,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刀刃上沾着一小块枯黄的白菜叶和泥土。她微笑着问:
“兄弟,有哪样事?”
我用普通话说:“这是夏支书家吧?”
女人怔了怔,眼神里立即露出了友善的目光,说:
“是是是,兄弟是从哪里来,快进屋坐,我去叫他回来。”
我说:“我从浙江来,有点事麻烦夏支书。”
“妈,我去叫爸爸。”
女孩没等到母亲的允许,已经跑出了院子。女人铁门拉开了一些,说:
“兄弟快进屋坐吧,你是坐火车来的吗?”
我跟着女人进了屋,说:
“嗯,坐了一天多的火车。大嫂,我是来找一个叫水娃的人,你知道这个人吗?”
“你说的是唱歌的水娃吧?”
女人说:“看你样子也不是普通人,这么远的来找他,你是记者吧?”
我进了屋,把肩上的包放在了沙发上,松了一口气,说:
“我不是记者,我就是好奇,特意来看看,大嫂贵姓?”
女人说:“我姓易,兄弟贵姓啊?”
接过女人递过来的茶,坐在沙发上慢慢的品尝,当我介绍到一半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沉闷的声音:
“狗日的,跟猪一样懒,天都快黑了还不喂猪,狗日的……”
女人的身体不经意地颤抖了一下,微笑的脸色暗了下来。我急忙站起来,说:“是夏支书回来了吧?”
随着牢**进来的,是一身酒气的夏支书,满脸横肉镶着一双铜铃般大的眼睛,腆着的肚皮像个十月怀胎的妇女,最让我惊讶的是他穿的是老人头牌西装,脚上一双油光闪闪的皮鞋在荧光灯下烁然生辉。
我站起身来和夏支书握手,表明了来意并递上名片,夏支书接过我的名片,眯着眼睛端详了一阵,平静如海的脸色一瞬间汹涌澎湃,他几乎是冲了过来,再次握住我的手,有点像演员般在背诵台词:
“哎呀,是哪样风把你给吹来了,百花这地方十年八年没人来,你这次来是……”
后面的一段话是官场上的客套话,一个村支书能练到如此炉火纯青真令人敬佩,更让我吃惊的是他竟然拿出一包中华牌香烟来,眼神里淫浸着一种骄傲,抽出一支烟递给我,说:
“刘老师,来抽支烟。”
我说:“谢谢,我不抽烟。”
“来嘛,抽一支好玩。”夏长远说,“也没什么好烟给你,你知道的,乡下就这样,比不得城里。”
胜情难却,我接过烟后坐在沙发上,向夏长远寻问关于水娃的事。夏长远开始认真的听,然后表情很陌生,最后挥手打断了我的话,扬起头对他的女人说:
“弄饭吃吧,跟没见过世面的样。”
夏长远的女人犹豫了一下,走出了客厅,低声的说:
“喝了两杯羊子尿就这副德性……”
夏长远又说:“没见过世面,刘老师你不要见笑。”
“怎么会呢。”我说,“夏支书这么热情,嫂子也很周到,对了,你女儿怎么没回来?”
夏长远把一半截烟丢在了地上,用脚狠狠的踩了踩,通红的脸上堆起一片抱怨的肉块来,像诉说心事般的说:
“那丫头,哎,说起来真笑话,我夏长远快四十的人了还给人看笑话,就是整不出个放牛娃儿来。”……“刘老师,你不知道啊,我们这地方没有男娃儿是很丢人的。”……“夏接弟这孩子学习还不错,班上那是顶呱呱的,你看墙上的奖状,从一年级到三年级都是前几名。”……“不说这些了,让刘老师你见笑了。”
夏长远的女人就在门口的板凳上听着,隐隐地我看见她的双肩在颤抖,但屋子里的灯光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只能从那几声叹息感觉出她的无奈。
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在大山里都有些无奈。
晚饭只有夏长远的女人陪着我吃,夏长远已经醉了,发了些牢**后进屋睡了。夏长远的女人是个娴慧的女人,她向我表示歉意,说夏长远就一酒疯子,喝了酒就口无遮拦,希望我不要理会。我当然没功夫理会这种酒鬼,用心的品尝着农家菜。晚饭很丰富,一盘腊肉,一盘鸡蛋,还有白菜豆腐汤。夏长远的女人食量很小,几乎就是应酬般的逼着自己吞下那一小半碗米饭,还佯装着微笑。
吃过饭后,我仍没有看见夏长远的女儿夏接弟回来,就问:
“大嫂,孩子怎么还没回家来?”
夏长远的女人怔了怔,但立即镇静的说:
“去她姨娘家了,她怕她爸爸,怕他喝酒醉后发脾气。”
端过脚盆,夏长远的女人说:“刘老师,洗脚吧。”
“还是叫我兄弟吧。”我说,“我不是什么老师,我是个农民。”
夏长远的女人蹲在地上,要替我脱皮鞋,我哪受过如此的待遇,用手推开她的手,说:
“大嫂,我自己来吧,你太客气了。”
夏长远的女人敏感的缩回了手,脸色绯红,但还是很亲切的说:
“你们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说话都这么讲究。”
在夏长远的女人缩手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她挽起衣袖的手腕处有几条疤痕,这让我想起不久前去探望一位割腕自杀的女孩,那纵横交错的疤痕,在细嫩的肌肤上是那么的清晰和震慑人心。夏长远的女人也意识到我在观察她的手腕,急忙把袖子放了下来。
我说:“大嫂,你家的房子是新修的吧?”
“今年上春修的。”夏长远的女人说,“现在还欠两万多块的账,不晓得哪个时候才还得完。”
记得之前那个带路的女人说过,夏长远的房子是百花山最好的房子,我忍不住的又问:
“大嫂,你家这房子花了多少钱啊?”
夏长远的女人坐了下来,用手理了理额头前零乱的发丝,说:
“前后花了十二万,前几年我在外面打工挣了些钱,去年我拿钱给我兄弟做生意,他在市里开了家公司,每年给我点股份。今年修房子我兄弟拿不出钱还我,我看他那个公司也只是打个牌子,一年了还没还清银行的利息。”
看不出来,夏长远的女人还有一些经历,但她纯朴的打扮和平淡的表情根本透露不出一缕精干。
我被安排到二楼的客房,夏长远的女人领我到房间门口,她问:
“兄弟,你成家了吧?”
“成了。”我说,“我女儿三岁多了!”
夏长远的女人离**间的时候,我不经意的打量了一下她的背影——是个非常苗条的女人。
第二天蒙蒙亮,我被楼下的吵闹声惊醒:
“老子给你说,不要把老子惹火了,惹火了就离婚。”
“离就离,我还怕你,你看你除了吃喝嫖赌还会哪样,接弟上学的学费你管过没有?家里的事你管过没有?修房子的钱也是我的,你还不满意,你出去找女人就算了,我不能生男娃儿不是我的错啊,你无非就是想要个男娃儿,小学那个春香对你老早就有意了,你搬去和她住。这么几年我都过了,以后也能过。”
“你能过,那你给我点钱,我马上就搬走,房子我不要。”
“我凭哪样给你钱?”
“要离婚你就要给我点钱,补偿我的精神损失。”
“夏长远,你还是不是男人,要女人来养活你,也不怕别人笑话。”
“老子怕人笑话,早笑话够了。”
“行,你不走我走,房子我不要,娃娃我带,不要你出一分钱。”
“娃娃不能让你带。”
“你有带她的那个能力没有?”
夏长远摔门而去,夏长远的女人把一只杯子猛地摔在院子里,脆裂声荡漾着窜起屋里,把我的耳膜剌得生痛。没过多久,夏长远的女人开始用扫帚扫院子,嘴里却哼起了歌曲: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
“刘叔叔,吃饭了。”
夏接弟在门外喊,声音很甜。
“好!”
我穿上衣服,整理好被条,打开门就看见夏接弟那张可爱的脸蛋,然后我拉着她的右手下了楼梯,我问:
“你今天不上学吗?”
“上,吃了饭就去。”
“我昨天看了你的作业本,字写得不错。”
“你的字才写得好呢,我要跟你学。”
“你在哪看到我的字?”
“你放在沙发上的笔记本啊。”
夏长远的女人端来洗脸水,这时我才发现她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一头秀发扎着时髦的发型,衣服也不像昨晚那般朴素,高领毛衣和牛仔裤,一双大红高跟皮鞋。
我悄悄的对夏接弟说:
“**妈真漂亮!”
夏接弟幸福的笑了,然后快速的跑到妈妈身边,吊着妈妈的肩膀,悄悄地说了什么,夏长远的女人看了我一眼,脸涮一下就红了,红得像三月里盛开的桃花瓣。
“兄弟,我带你去白云山吧。”夏长远的女人说,“接弟的爸爸今天没时间去,说要去镇上开会。”
“没事,你告诉我怎么走,我自己去就行。”
“要走半天路的,给你说了路你也不会走,反正我在家也没做什么。”
“这样多不好意思,麻烦你们。”
“这有什么,白云山我有亲戚,我随便去看一下。”
夏接弟一直在认真的听我们的谈话,一有空隙,就抢了话头:
“妈,那我去姨娘家了,你和刘叔叔去白云山多玩几天再回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夏接弟的这句话令我莫名的些尴尬起来。
夏长远的女人开始往女儿的书包里装衣服,一边交待:
“看到你爸爸就说我和刘叔叔上白云山了,在姨娘家要早点睡,不要只顾着打游戏机,作业要做好……”
“我们走吧!”
夏长远的女人拿了把柴刀,招呼我出门。
我说:“大嫂,还是我自己去吧?”
夏长远的女人说:“我也要去散散心,就当是你陪我了。”
要是昨晚夏长远没有说那么多话,要是今天早上我没有听到他们夫妻吵架,夏长远的女人要领我去白云山当然求之不得,现在她和我非亲非故,要带我去白云山,而且是几天时间,要是夏长远知道了,他肯定又会发脾气。然而,我无法拒绝这样一个热情的女人,她的热情就像初冬里的阳光,给人一种温暖。亲人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这个女人是宽容的,是善良的,她的语言里没有任何抱怨,她宁愿把自己的梦想藏在黑夜里的一个角落,从来不想找人倾诉,不想在压抑中挣扎,无论什么困难她都会一笑置之。
这个女人是美丽的,是活泼的,她的心态永远都很年轻,她知道无法改变一些事,但她很乐观,或许应该说她的心像大山一样,有一道百看不厌的风景。
“兄弟,我们快走吧,晚了路上要黑。”
“好。”
“你的包给我背吧,看你们城里人,人长得结实,其实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不是城里人,我也是农村的,你别小看我,这点东西我还是能拿的。”
“还是给我拿吧,背着东西上山不好走的。”
“我是个男人啊,拿这点东西真的不算什么。”
“也是,你是个男人。”
她的这句话,令我的肩膀上无形的沉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