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山的底部有条河,叫白水河,是由白云山上流下的几条溪流汇集而成,百花山就靠这条河来生存。干旱的到来让这条原本很富有的河流变得贫穷了,只有脸盆大的水流缓缓而下,流到百花山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半路被人们截了下来。在白云山的几条溪流的发源处,放着大大小小的木盆几百个,白云寨每户人家都派了一个人去接水,每天每家可以接到一桶水。
白云山上的底部有片荒地,专门埋葬白云寨去世的人,被白云寨的人称为死人沟。死人沟很宽,宽得可以埋葬整个白云寨的人,也不知道从哪辈人开始就有了坟堆,远远望去密密麻麻的还有些整齐,之前还有风水先生来把坟头朝东朝西,饿死的人多了,坟头也乱了,随便挖个坑就埋了。
朱太公六十有余了,挖坟坑的力气都没了,在这一年里他挖了五个坟坑,大儿子死了,婆娘躺在床上,他去挖坑把大儿子埋了。老二家姑娘死了,老二也半死不活的,他去挖个坑把侄女埋了。后来老二也死了,老四也死了,婆娘也死了。朱太公的女人的坟还是马太公帮忙挖的,马太公看见朱太公半天没回家,以为朱太公也归了天,就扛着锄头去帮朱太公收尸,到了死人沟后发现朱太公在晒太阳。
马太公对朱太公说:
“老哥你没得事吧,我看你半天没回家,来看看你。哎呀,人死不能复生,你抱着嫂子也不是个事啊,快挖坑吧。”
朱太公有气无力的说:
“兄弟,不是我不挖,我是没力气挖啊。兄弟,你来看我,你的大恩大德朱家记下了,你是有心人啊,我晓得那件事你还记在心上,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哎。”
马太公在朱太公边上坐下,说:
“老哥,那年要不是你救我,我马家也就没得后代了,我打心里是感激你,现在也没个报答法,家家都死了这么多人,老天要收这些人啊。算起来都四十年了,那时候我才十一岁,跟在老哥后面下山去捞东西,我是第一次下山不懂规矩,就说了句话把你爹惹着了,要杀我的头,亏了老哥你保了我的命。我马家现在报答不了你,以后代代都会记着这份恩情,说老实话,我还以为老哥你走了,来给你送终来了。”
朱太公抱着婆娘哭,他不是死了婆娘伤心,是听了马太公这一番话激动的,自己几个子女死得差不多了,还有几个活着的也管不了老人的死活,不如外人。
马太公说:
“老哥,太阳快下山了,埋了吧,人死不能复生,来年再找一个得了。”
刚把朱太公的女人埋好,杨老枪扛着锄头拉着水娃来了,见朱太公和马太公坐在坟前说话,杨老枪乐呵呵的说:
“我半天没见你们回家,还以为你们死了,原来你们在这里摆龙门阵啊。”
朱太公拍了拍马太公的肩膀,指着杨老枪说:
“看,白云寨还是有人的,杨老枪和水娃来为我们送终来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太阳落坡了,一道炎热的光线依然灸烤着大地,像要把一切都榨干。
马太公和水娃边走边唱:
太阳落坡又落坡
家家户户好生活
又是大米又是肉
新衣新裤好暖和
太阳落坡又落坡
妹把哥想好难过
绣张丝帕把哥想
等哥大轿来接我
太阳落坡又落坡
哥把妹想好难过
修座房子把妹想
把妹娶来一起过
……
没到腊月,朱太公就死了。朱太公是病死的,感染了风寒,找不到药,一天拖一天,咳嗽时出了很多血。朱太公家里全是灰,盆全拿去接水了,没盆装灰,朱太公的姑娘们就把灰洒在地上,朱太公随时都要吐血,血吐在灰上就看不见了。朱太公是马太公埋的,这次不是朱太公的儿女们没力气,是马太公强烈要求的,马太公叫上了杨老枪,把朱太公抬着下了寨子,水娃唱着山歌,算是替朱太公送终了。
有人说:
“马太公欠朱太公的还清了,同一辈的还替朱太公送终。马太公这个人厚道记情,前些年白云寨还是土匪窝的时候马太公跟着朱太公的爹下山,土匪下山是不说话的,马太公说了一句话,朱太公的爹就要杀马太公的头,朱太公挡在马太公面前,说要杀就杀我,就这样救下了马太公一条命。”
“马太公欠朱太公的情早就还清了,今年马太公一直拿粮食给朱太公,朱太公痛了躺在床上起不来,是马太公去帮他换衣服的,朱太公想屙尿屙屎,儿女们都嫌脏,马太公就去帮朱太公。这个人啊,老了没意思,儿女都嫌脏,要是没有马太公,朱太公屙尿屙屎就得屙在裤档头。”
马太公的女人对马太公说:
“你听说了吧,白云寨的人现在把你传颂得像英雄人物,你成了英雄了,我们全家都饿扁了,你拿东西去救朱家,我们全家裤腰带勒得紧紧的,天天喝水,马老三就是喝水涨死的。我的马老三,还没得婆娘,就这样饿死了,才二十二岁,白云寨二十几岁的饿死的有几个,只有我家马老三吧。你成了英雄了,马老三成饿死鬼了,那天你把包谷拿去救朱家,马老三问我,娘,朱大伯都要死了爹为哪样还拿包谷给他吃,我说你爹在报恩,那天马老三说很饿,我就叫他喝水,喝着喝着就把肚皮涨破了,我可怜的马老三。”
马太公偷偷的流了几滴眼泪,扛着锄头上山挖野菜去了。
水娃拎着竹篮跟在马太公后面,马太公挖起一棵野菜,抖掉泥土,递给水娃,水娃接过来再抖几下,把野菜根部的泥沙抖光,小心翼翼的放进竹篮里。山上的野菜已经不多了,只有高一点的山头才有,人们都饿软了,爬不上山。
马太公对水娃说:
“白云寨去年有一千零六个人,现在只剩下七百零六个了,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不多不少刚好三百个,水娃你说这个是不是上天安排的啊?”
水娃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
“我爹说,是老天要收这批人,故意不下雨,等我们全死光了再下雨。我爹还说白云寨以前做的坏事太多,得罪了天家,太公,天家是哪样东西?”
马太公看看水娃,再看看天,说:
“我也没见过天家,农村人把天家叫做神仙,有个叫玉皇大帝的就是天家的头头,那只是书上写的,具体有没有玉皇大帝这个人还不晓得,像我们现在的土地爷和灶神菩萨都是属于他管的,应该有这个人吧,没得这个人书上也不会写。这些曹先生晓得,有时间你到他家去玩他就会讲给你听的。哎,我们白云寨也只有曹先生识字,要不是大天干,你也要去他家认字了。”
“我爹没给我说这事。”水娃说:“太公你说的曹先生就是曹美丽的爹吧,那个戴眼镜的人?”
马太公坐了下来,水娃也跟着坐了下来。马太公说:
“三棵树下那家就是曹家,曹家现在也只剩下曹先生了,是从外面来的,他爹是教书的,婆娘被抢了,是被另外一帮土匪抢的,朱老大收留了曹先生的爹,带到了白云寨,还把死了男人的大姑娘嫁给了曹先生的爹,就生了曹先生。香火是传下来了,到了曹先生这一代,两个都是姑娘,婆娘又死了。”
水娃说:
“太公,李老平说曹美美不是好人,偷人,偷人是搞哪样嘛?是不是曹先生家人少,要偷一个去?”
马太公呵呵的笑了,从怀里掏出个烟斗,又从上衣的袋子里拿出个油布袋子小心翼翼的打开,取出一片烟叶,撕了一小块卷着放进了烟斗,然后把烟斗放在嘴上吸了吸,取下来放在手里不点燃。
水娃又说:
“太公,李老平说曹美美不是好人,偷人,偷人是搞哪样嘛?是不是曹先生家人少,要偷一个去?”
“人小鬼大,你懂个屁。”马太公说:“偷人是不好的事,小娃儿不要去听这些事,这个李老平是从哪里听来的,乱说别人的姑娘,李老平的娘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还教娃儿这样说别家的姑娘,心坏得很。”
这一天,水娃从马太公的嘴里听到了两件事,一件是和现在的大天干有关的神,一件是曹先生会教字。晚上回到家里,水娃缠着杨老松要去学认字。
杨老枪对水娃说:
“要是今年不大天干,你早就去学字了,现在人都快饿死了,哪个还有心情去学字。你娃儿聪明,也不用去学字的,我看你现在编的这些歌曹先生不一定编得出来,你就是不会写,你要跟他学写字。你娃儿不要听李老平乱说,曹先生是有文化的人,得罪他了他不教你写字,他家姑娘偷没偷人不关我们的事,话说出去了罪名就安在你头上了。你娃儿不晓得,偷人这个罪大得很,是要进猪笼的,进猪笼你娃儿可能没看到过,前头些年朱家的一个姑娘偷人被发觉了,就被抓进来放进一个竹笼子里,大家你踢过来我踢过去,放出来的时候浑身是血,剩下半条命。偷人是败坏门风的事,就是给家族丢脸,你娃说曹先生的姑娘偷人,那就是打曹先生的脸,也打朱家的脸,是要惹大祸的。”
水娃说:
“又不是我说曹美美偷人的,是李老平说的,他还说看到过曹美美和张老六睡过觉。爹,我才不会乱说,我就和太公说过。太公说李老平的娘就偷过人,爹,李老平的娘偷的是哪个?李老平不是有爹吗,他娘为哪样还要偷人?”
杨老枪拍了一下水娃的屁股,说:
“这是大人的事,小娃儿不要过问。以后你少和李老平玩,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么小的娃儿就造谣,肯定是他娘教的。”
山上的野菜挖完了,人们就去下山挖**草,这种草长在田硬上,也长在阴潮的地方,一大簇一大簇的,是一种止咳嗽的中药。开始的时候白云寨的人怕吃这种中药太多会死人,后来山上能吃的野菜全光了,有人天天去挖**草,大家也跟着去挖。
杨老枪对水娃说:
“这样干旱下去,还不晓得要死好多人,我看白云寨的人都要死。水娃,我家的包谷不多了,以前是渗着米吃,人家早就光吃包谷了,还渗野菜,我们家虽然不渗野菜,也不敢对外面说没吃野菜,你晓得是为哪样不?我们家人少,就我们两个,人家七八口人,不渗野菜吃早就把粮食吃光了,我估计现在白云寨里有米吃的不会超过三家,一家是张怀胜家,一家是李老平家,一家就是我家,我们三家的人最少,也是去年收成最好的。看来人少也有好处,人多还不得都饿死。”
“哎,现在牛啊猪啊的全死光了,来年要是能种地,就得用双手了,不过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地也多了,活下来的人也就好过了。我听到说你家五叔家的种子都拿出来吃了,那可是明年下种的种子,吃了明年啷个办。还有,你家四叔快不行了,你去看看,落气了喊我一声。”
水娃出了门,夜里的月亮很明,把白云寨照得通透。水娃走到四叔家院子里的时候就听到了一片微弱的哭声,水娃没进屋,掉头就走,边走边喊:
“爹——爹——四叔死了!”
马太公的预言没有灵验,人还是继续的死,没有粮食的人家照样得死人,生病的照样得死人。杨老四不是饿死的,他像朱太公一样得了病,把血都吐完了。寨子里吐血的青年人,不止杨老四一个,有的人家人口多,连夜的去挖野菜,累倒在山上,背回来就吐血。
杨老枪对水娃说:
“你四叔死得惨啊,白云寨就你四叔死得最惨,整整十天没吃东西,你四叔说快死了东西就留给娃儿们,能救活一个算一个,我悄悄的给你四叔拿了一斗米他也没吃,说渗着包谷可以吃一个多月,他舍不得吃。这几弟兄中,也就你四叔最苦,拖着三个娃儿,地又不多,没大天干的时候粮食就不够吃,今年一颗粮食没收,去年欠人家的也没粮食还。那天我去你四叔家,看到五娘到他家要粮食,要不到粮食就从在门槛上咒骂,几个娃儿都懂事,跪着求情,最后四娘也跪下了, 五娘才走。幸亏是欠你五叔家的,要是欠别人家的,早上门打架了,打架也没得办法,要命倒有几条。你四叔那样子痛着还不如早点死了好,死了是解脱,可怜那几个娃儿要饿肚皮了。要是我们家粮食够,就把三妹领过来,要是明年继续干旱,我们两个也得死,这个狗日的天,啷个就不下点雨勒。”
水娃说:“爹,你哭了?”
杨老枪抹了一把泪,把水娃抱在膝盖上,说:
“水娃,从今天起,我们每天都吃稀的,匀点粮食悄悄的给四叔家,别人家早就吃稀的了,你吃了饭也不要出去玩,躺在床上就不会饿的,你要是出去玩,就要运动,就要出力气,人是铁饭是钢,这饭就是力气,我们把这力气放在肚皮里不拿出来,我算了下,我们家的粮食要是吃稀的,能坚持到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挖回来的野菜晒干了有好几口袋,也能吃上一段时间。水娃,我们到床上去。水娃,你把裤腰带扎紧点。”